作者:杨尘微
“我也知错了。”女铁匠跟着答。
方清露道:“林将军收你为黑水营军械匠卒了,你老跟着我作甚?”
女铁匠哑巴了,只恨自个没她伶牙利嘴。
“这么大体格,老闷在军械营多没意思。”林朝洛把玩着新打制的预备下发军士的短刀, 慢悠悠地晃到了方清露跟前,“本将叫她跟着你的, 方大人不乐意?”
“乐意, 当然乐意,多谢大将军。”方清露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面上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林朝洛见她这样就头痛,改来时的疏放, 正了神色同她说话:“多带些人,边境的士绅募有私兵, 万一起了冲突……”
“带不了。”方清露摇头,“摆出打擂台的态势去, 反倒不好办差。”
林朝洛不再言语,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铁匠跟上。
车队驶远了,属官又同铁匠说起话了。
“你没名儿吗,为何她们都叫你铁匠?”
“有,我本名孙贱女,林将军和方大人都说这名儿太难听,让我自个重取个。”铁匠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就让她们叫我铁匠了。方大人给我抹了个字,改叫孙匠了,不过我觉得呢,还是听人叫我铁匠舒坦。”
“确实不好听啊,你长得这样壮,也要取个贱名为了好养活?”
“不知道啊,他们都叫我这个。”孙铁匠说,“我是童养媳,夫家就叫我这个,习惯了。”
属官惊了:“你丈夫是匠户,开铁匠铺的?”
“他说是匠户,实则是个残废,铺子是我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孙匠满不在乎道,“他兄弟想要占我铺子,被我用农叉叉走了!”
“我上京告状那会,那县官把铺子判给了他们。如今辽东有了新政,我一回来就把铺子记在了自个名下,他们老来我铺门闹事,我干脆就改成了军匠籍——”
方清露听到这才出声打断:“他们来找你麻烦,你为何没同我们说?”
“这不是挺惭愧。”孙匠挠头,笑得惭愧。
她在京中跟方清露动了手,又伤了唐笙,本来她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反而被好好对待,医好了病,也伸张了正义。
方清露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
马蹄踢踏,队伍远离了官衙,身旁少了瓦屋多了田地。
路口的乡勇也多了起来,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们。
离士绅的宅院还有数百米时,方清露下马,亲自叩门。
为了抵御外敌,先帝给了边塞士绅招募私兵之权,名义上归属边军管辖。有粮又有兵,自然就有了更多选择权,他们某种意义上是边塞暗伏之险。
边塞齐人同瓦格人是世仇,从前瓦格人攻进来定会大行屠戮,抢夺齐人田舍,如今新即位的瓦格汗大用降将及齐人叛逃文臣,这便是给这些边塞士绅抛了信号。
方清露若处置不当,引起冲突,便是手心捧雷,这些人闻讯而动,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眼下朝廷同这些人并未撕破脸,方清露摆低了身份,歉谨而来,他们也不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老乡绅留了情面,但眼里透着对方清露的不屑。
“大人,不知您来老朽这里,有何公干?”
“按察司得了信,说是大人这里占了民田和军屯,本官职责所在,此番搅扰贵府,实为无奈之举。”
“老朽处处遵循圣谕,从未做过违背圣训的事。”老乡绅吹胡子瞪眼,“还用不着按察司的诸位大人来闻讯。”
“吴老爷年高德劭,自然是不会做出此举的,所以本官特意前来丈量,还吴老爷一个公道。”
“莫不是京军那儿缺粮饷,大人您要拿老朽开刷。”吴老爷讥讽道,“不说镇守边塞,老朽为了打退瓦格人也是出钱出人出力。你这话面上说得客气,实际不就是想要老朽这些地肥你们么?”
方清露处变不惊,压下了身后的随从:“您这话就不合适了。您打瓦格人是为朝廷做事,本官职责之内,来丈量土地行使监察司法之权,也是为了朝廷。”
吴老爷哈哈大笑:“按察使,按察使,按察使是个几品官来着?”
他身后的小厮答道:“二品官。”
“二品官而已,禁宫护城河里的锦鲤都比你这号人多!老朽为先帝做事时,你还在娘胎罢!”
他话说得这样不客气,方清露蹙眉,觉察出了不对。
照理,她客客气气过来,这些人也该维护体面。这老头却像是发了癫似的处处刁难她,故意激怒她似的。
这不对。
方清露起身,行了个晚辈礼:“今日叨扰吴老爷了。”
“怎么,不丈量了?”吴老爷和下人笑得恣意,上下打量着方清露,“你们女人就这点胆量了。”
他取了案上的桃,抛给方清露:“这才是你们该干的。”
熟透了的桃落在方清露脚边,方清露冷冷地瞧着他,倒是孙匠攥紧了拳头欲要上前。
“铁匠!”方清露喝道,“回去!”
方清露带了人行至庭院,乡勇围了上来。
官差和军士纷纷按刀,与之对峙,风似乎都凝滞了。
方清露微抬眸,瞧见了围墙上探出的箭矢,弓兵已将他们围住了。
“怎么,你们要造反,叛了朝廷,去投靠瓦格人?”
领头的应声:“你没给我们吴老爷行礼,是不敬。”
“不敬?”方清露能确认他们就是想要激怒自己了,“我是朝廷命官,辞别你们吴老爷时已行了晚辈礼,你们没长眼睛么。”
周遭响起了戏谑的笑声,不少乡勇对着护着方清露的官差指指点点。
“你该给我们吴老爷磕头,吴老爷多大的功绩,轮到你作威作福?”
“怎么跟着个女人?”
“一年几个钱啊,这么卖命?”
“窝囊,实在窝囊啊。”
……
官差们被激怒了,不少人都亮了刀。
“都收刀。”方清露顶上了乡勇的兵刃,步步紧逼,“本官只跪陛下。你们对朝廷命官动刀,想要逼迫我跪你们吴老爷,是何居心?”
*
唐笙在京修养了一旬,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去当差了。
期间,秦玅观曾派人来询问她的病情,唐笙据实答了,翌日秦玅观便赐药了。
她们之间没了亲昵,秦玅观做的一切,都像是君主对于臣子的关怀了。
唐笙在出发前入宫辞别秦玅观。
多日未见,秦玅观眸底没有恼意,没有歉疚,就那样安静地凝望着唐笙。
“明日便要出发了么。”
“回陛下话,是,明日辰正出发。”
她们都沉默了,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鼻息。
“早日归来。”秦玅观说。
唐笙叩首:“谨尊圣命。”
丹墀上的人展平指节,示意她退下。
深蓝色的袍角晃过她垂着的眼角,一会就不见了。
秦玅观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松开了与她掌心温度一致的念珠。
方汀缓步入内,在秦玅观抬眸后,轻轻颔首。
议储时被选中的宗亲将至幽州界,唐笙此时出发,行两日便能赶上宗亲到齐。
如此,她就能在三日内回京了。
御林司的暗卫在她之前赶赴幽州,提前做好了准备。在唐笙带的礼队之后,亦有暗卫紧随。
虽是没有各方利益交锋的差事,秦玅观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几日她阖眼,脑海里总能浮现牢城营里唐笙满身是血的场景。
“陛下,不会有事的。”方汀温声劝慰。
秦玅观垂首望着念珠,没再言语。
同一日,有两支队伍出了京。
过了幽州两支队伍便朝不同的方向行进了。
海陵王和周御史表面相谈甚欢,实则各怀心思。
周御史旧日因直言善谏,曾蒙受辽东乡党迫害,秦玅观掌权后将他捞了出来,晋为监察御史。
大齐开国近百年,各地士绅几乎垄断了科考,其中辽东和江南两地出的进士、举人不计其数,久而久之就有了摩擦,渐渐的又因权力争夺,演变成了政治迫害。
隆光和庆熙二帝乐见其成,到秦玅观这,已显露出党争之势。
秦玅观钦点刚正不阿的周御史,给了他陈奏密折之权,既是维持这种微妙的制衡,亦是监视海陵王,海陵王宗亲的威名亦能震慑拨响算盘的士绅。
唐笙的话不是没给她警醒。
时下,唯有海陵王没有任何把柄握在她手中,秦玅观总要给他机会,探一探他的底细。
北六营直属皇帝,林朝洛握有兵权,方清露握有监察司法之权,钦差干涉布政和清查吏治,开春来漕运司分批输送边军的六粮饷,仍有四批握在她手中——至此秦玅观已布局完毕。
可夜里,她仍是辗转难眠,心绪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方汀进了安神药,待秦玅观用完又特地给她揉起了当阳穴。
“陛下可是还挂念着唐大人?”
“朕不放心辽东。”秦玅观阖眸。
辽东太远,若是周御史不如实奏报,秦玅观就无法及时悉知情形,会使她决策滞后。
“陛下圣明睿断——”
方汀话音未落,耳畔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秦玅观倏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