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第89章
能在这个时辰打搅秦玅观, 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坏事。
秦玅观一睁眼,方汀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两下。
传讯女官的脚步声催命符似的敲击方汀的心间。
千万别是辽东和唐笙出了事,方汀交错握掌, 紧盯帘幕外。
“陛下,唐大人——”传讯女官行了完礼, 气息不稳, 正欲说下半句话,便听到了陛下的声音。
“唐笙怎么了?”秦玅观的情绪凝于疲惫的眉眼间,面色略显阴沉。
“回陛下话,唐大人那派人来报,说惠明翁主的车驾失踪了。”传讯女官一气说完, “卫队正搜寻,人手不够,来京请援的路上遇着了唐大人的仪队,唐大人已派人跟去了。”
旁人或许不能察觉,但离陛下最近方汀却知道, 秦玅观方才显然松了口气。
“加派一队禁军,若是人手仍不够, 叫她奏明, 再调。”秦玅观说。
明亮的烛焰在她眸底燃烧。
距京数十里,结成明蛇的火把随风摇曳,映亮了几千双眸。
唐笙打马走在分隔开的火光中央,在她走后, 身后的火光聚拢,成了暗夜下的一片燃烧着的汪洋。
“十五位宗亲皆是议储人选, 倘有闪失,我等同罪。”唐笙高声道, “今夜无星,月色晦暗,起雨后车辙就被冲散了,要寻人就更难了——”
“今夜,本官与诸位一同寻找,务必在落雨前找回惠明翁主。”
她语调并不激昂,但字字铿锵,结结实实地砸在众人心上。
火海熄了,散成了零落的光点,闪烁于苍茫的大地。
*
“都收刀。”方清露摁下已经冲出去半个身子的孙匠,挑明了话柄,“我等奉公办事,绝不挑起争端。”
“大齐开国来便立有规矩,朝官非陛下不拜。你们舞刀挥枪威逼照着章程办事的按察使给你们吴老爷下跪,莫非是吴老爷的身份比陛下还要尊贵,亦或是说,你们已不听皇命了,不再是大齐子民了?”方清露的属官气得不轻,吐了一串话来辩驳。
“不错,大齐开国来就有立规。”吴老爷负手,迈标准的四方官步跨过地栿,“那时太祖皇帝尊崇读书人之举,后来反被你们这些肚无文墨的谄媚小人拿出来摆架子。”
“再者,这些为国戍边的乡勇只不过替老朽鸣不平而已,老朽可从未要你跪过。”吴老爷眼里闪着凶狠的光,胡须飘动,豺狼似的盯着方清露,“你这样含血喷人,老朽倒要问你,是何居心!”
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包围圈也在收紧。
方清露的随从被声讨激起了愠意,黑压压的详乡勇围上后,反倒不敢动了。
事已至此,方清露想通了。
这些人猜测她肯定会为了自己的安全在附近布下重兵。她若是忍受不了羞辱,与乡勇动刀,伏兵便会出动护她周全,到时候此处的乡绅也会随之响应,激起更大规模的暴动。
他们能做出此举,要么是已找好了新主,随时准备造反;要么就是借机给朝廷施压,演出迫不得已的模样,实则重击清缴土地和税款的官员。
眼下的局势偏向后者,方清露推测,士绅内部应当有分化,这个姓吴的是激进派别的,想要拉着其他乡绅一同下水——一旦有养着乡勇的士绅露出谋逆之心,不愿参与的人也会被忌惮。
辽东局势危急,方清露此番前来本就是试探士绅的口风,并不准备得罪透了这些人。
如果退让能熄止兵戈,方清露可以下跪,只为辽东安宁。
乡勇里有人啐了唾沫,这种侮辱意味十足的举动鼓动了骚乱。
“那好。”方清露摘下官帽和革带,脱下绯色的官袍,露出一身习武之人才会穿的利落功服,“这官衔我辞了,我是一介草民,草民同你下跪致歉。”
习惯于行军礼的方清露撩袍,单膝缓落。
嬉笑怒骂不绝于耳,立着的人面带得胜的笑意,言辞多有轻蔑。
这奇耻大辱,方清露从未经受过。
后牙近乎要被她咬得深陷,她僵直了上身,不愿欠首,留存着最后的傲骨。
吴老爷笑得扶腰,咳嗽了几声道:“小女子果然扭捏,连跪礼都不会。老朽等了这么久,你倒是跪啊!”
方清露还未真的跪下,孙匠久冲出来扶她。
眨眼间,带头闹事的乡勇就窜了出来,一边吼着“官军打人了”,一边亮刀砍向孙匠。
坚硬的护腕挡住了朴刀,手无寸铁的孙匠凭着双臂还击,震得乡勇虎口发麻。
顷刻间,数倍于她们的乡勇涌了上来,官差们被迫还击。
方清露拾了两把被孙匠震落的朴刀,一把自用,一把丢给孙匠。
得了兵器,两人如虎添翼。
方清露身姿矫健,穿梭在仗着块头野蛮砍杀的乡勇间,宛若游龙。孙匠凭着一身力气,胡乱挥刀,骇得乡勇不敢上前。
两人一前一后,将文弱的笔杆子属官护在中间。
血花四溅,属官抹了把面颊,双手全是血。她哪里见过这阵仗,在两人的包夹间哭了起来。
眼前的血擦干净了,泪眼婆娑间,乡勇却越来越多了。
她们越杀越勇,屋檐四周的弓手却并没有放箭,只有数不清的乡勇提刀向前。
“看来是要我们活着。”方清露趁着和孙匠交换位置的间隙,用臂护绳捆住被鲜血打得湿滑的刀柄,“原是做局啊。”
“这些个人怎么跟打芝麻那样,越砸越多啊!”孙匠砍人砍得不耐烦了,不住的嘟囔。
“你身上有伤,避着点!”方清露替她挡了右路的刀,被杀怕了的乡勇终于不敢倚仗人多蛮冲了。
他们瞅准方清露空下的右路,一齐涌上。
属官露了出来,望着刺来的刀锋头皮发麻,恐惧困滞了步伐,她僵在原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了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身上却没传来撕裂的痛楚。睁眼时,方清露捂着伤口,用杀得卷边的刀击退了三个散勇。
血丝从指间渗出,刀伤和不趁手的兵刃拖慢了她的速度。
属官失声痛哭,方清露捡了死尸身边的刀丢给她,骂道:“哭什么哭,拿刀砍回去才算本事,谁欺辱你,你就砍谁,相信自个卯足的劲。”
心大的铁匠也发现了她的异样,急切道:“你还能撑住?”
方清露痛得额头渗汗:“他们说什么都要激我的人动刀,又想活捉我,这是为了日后和谋反撇清干系,将脏水泼给我——”
她撑刀立稳,乡勇果然也随着她的动作顿住了脚步。
“我死了比活着要能震慑他们,我死得其所。”方清露说,“可我不甘心就这样憋憋屈屈地死了。”
方清露喉间发出粘腻低哑的笑声,齿间染血:“杀了那个老匹夫,从后院出去,就算赚了。”
“我数三个数,你们便同我一同冲出去。”
三个数落下,猛然冲杀的三人势如破竹,吴老爷身边的护卫没想到她们会杀个回马枪,慌忙赶来护卫。
吴老爷被这场景吓得步伐更慢了。
他大声嘶吼,在惊惧的裹挟下气急败坏地下了放箭令。
箭雨落下,破风声回响在耳畔。
针对瓦格骑兵甲胄特制地箭矢破杀力十足。为铁匠和方清露保护的属官应声栽倒,很快便没了气息。
杀红了眼的乡勇摸了上来,在方清露闪避时劈下朴刀。
方清露即将倾倒的那一刻,宅门被轰开,单骑冲阵的林朝洛手执长枪将乡勇扎成了一串。
长枪挥舞,挡下连片的箭雨。
女将丢了枪,握紧缰绳将她拦腰抱起。
林朝洛将方清露护在怀里,用甲胄挡下了直冲她命门的箭矢。
马上人和马下人交换了位置。
玄骓带着受伤的方清露奔向门外,颠簸间,沿墙布置的弓手便被黑水营的官兵杀了个干净。
战局颠覆。
双眼赤红的林朝落拔刀,拾级而上。
身后忽然传来方清露的声音:
“林朝洛,他不能死,他要审!”
吴老爷跌坐在地,颤抖着求饶。
林朝洛只记得方清露身上的伤口。她恨毒了这人,才不管能不能杀。
她刻意忽略了方清露声音,举刀,即将斩下他的首级。
“阿洛——”
听到阔别已久的的亲昵称呼,林朝洛眼睫微颤,循声回眸。
沾染血丝的眼眸印着水泽。
伏在马上的方清露摁着伤口,温声唤她:
“这是个局,你不能杀他。”
*
“是做局么?”
“何人要对翁主下手?”
“这说不通啊。”
队伍停下后议论声一刻也未曾停歇。
“此处怎么有三道车辙?”唐笙下马,举着火把照亮泥路。
“走歪了也未可知。”侍从答。
“走歪了不是这个痕迹。”唐笙直身,“车同辙,形制却受限制,只能是大车之后有小车驶过。”
“您的意思是?”
唐笙转身,叫来惠明翁主的护卫:“你们来时,可有车马远远跟随?”
“回大人话,有过,但未曾一路跟随。”护卫答。
“翁主去时你们都未觉察么?”唐笙蹙眉。
“铜山一代,山路窄小难行,翁主为了不失期不得不分了两队前行,我们是从那里断开的。”说时,护卫低下了脑袋,他们落在后边的乐得清闲,中途反而找机会好好休整了一番,谁都没想到会酿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