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虎鲸芒芒
上车后,祝颂声靠在游以桉肩头,负气离开时她觉得可以自己一个人处理这些事了,眼下离见面时间越来越近,逐渐心慌到忘记呼吸,要是没有游以桉,她都不敢想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
游以桉侧了侧头,把祝颂声往怀里带,“放轻松点,你想想结束后我们干点什么吧。”
“我想不到。”祝颂声机械回答,“我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不到。”
“那什么都不想,马上会结束的。”
下高铁,打车到K指定的茶室,祝颂声在车里一言不发,放在口袋里的手隐隐发抖,耳道里不停歇地涌起滋啦噪音,她试图认真思考见到K后怎么应对,心里却连不成一句有逻辑的话。
游以桉察觉到异样,“你冷吗?”
祝颂声抬起头,干涩开口,“我突然在想……我是为什么要来找她啊?”
“那个必须来找她的理由,我记不起来了。”
游以桉愣了下,“你……”
“我这几个月都在干什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和她见面呢?”
最开始,她是因为愧疚,她想知道蒋一澄写给她的遗书内容,期间K时不时威胁她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家人朋友,要在网上发帖曝光她,她太过恐惧。
再后来,她被K放鸽子,日渐糟糕的身体让她不能想清楚事情,思维混乱,越是被拒绝见面,她越是想找到K。
可见完面,然后呢?
即将和K见面前,祝颂声猛然发觉,一切的起点如此飘渺。
游以桉望向祝颂声茫然的眉宇,直直和祝颂声对视,“别想太多了,事情远没有你想象中可怕。”
“别人的事都与你无关,见面只是去看看你害怕的人究竟有什么样的面目,看清楚就不害怕了。”
顿了顿,游以桉说:“不面对也没什么的,你不想去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家。”
祝颂声静默许久,“我还是面对吧。”
车停下,她们走进茶室。
进门前,祝颂声用力抓住游以桉的衣摆:“半小时,最多四十分钟我就出来,你快跟我说出来之后我们去干什么,我要快点出来不能耽误我们的事情。”
游以桉马上说:“我们等会赶车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我就在旁边的咖啡店等你,你放心吧。”
祝颂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进了约定的包厢。
里面没人,她划开手机,离见面时间还有五分钟,如果这次K再失约她一秒钟都不会等。
五分钟里,祝颂声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尽量保持平静,倏然,有人推开了门,她抬起头。
她已经见过K的照片了,知道进来的女孩是K。女孩穿着黑色棉袄,露出领口的毛衣微微脱线,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伴随她落坐,祝颂声闻到快餐店会有的油味。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K的脸,逐渐失望,K只有五官和蒋一澄相似,神情根本不一样。
蒋一澄不会有这样胆怯畏缩的眼神,姿态也不会偷偷摸摸扭扭捏捏的,面对不熟悉的场合,她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在轻盈。
祝颂声不说话,她目睹K在她的目光里拘谨地理了下头发,坐下时挪了挪手,试图遮住衣服上的一块油渍。
先说话的是K,她的声音和蒋一澄很相似,一出口便让祝颂声恍惚。
“我不是蒋旭涛,你怎么知道他的?”
祝颂声不答反问,“你不是蒋一澄妹妹,那你是谁?”
“我是蒋一澄的妹妹。”K陡然抬高音量强调,“是她的亲妹妹!”
说这话时,K刚才的那点都扭捏消失不少,她在口袋里翻找出身份证,甩祝颂声看,“我不姓蒋,但真的是蒋一澄的亲妹妹,比你说的蒋旭涛爱我姐姐很多倍!”
祝颂声垂下眼睫,扫了眼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叫孙静月。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当年生育政策,我属于超生,我爸把我的户口落在村里的穷亲戚家,之后就不想管我了,凭什么,明明我也是他的女儿。”
祝颂声心下一片震惊,手撑住了额头,静静听着孙静月的发泄,一言不发。
“我只能上镇上的学校,连一块橡皮擦都舍不得买,你知道那种生活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姐姐可以去城里读书,蒋旭涛一天的生活费比我一星期的还多,到底凭什么啊?”
……
孙静月说着这些话,渐渐褪去刚进来的无措,她说起镇上的教育资源多么落后,中专毕业的班主任、不存在的运动会和艺术节、投影幕布等所有普通学校会有的教学设施全部没有,班里的女孩男孩没有人学习,最后的出路无非是进厂或结婚,她初三时就有同学家长向她的养母提亲。
她的养母差点就同意了,是蒋一澄听说后从中调解,才把她救下来。
“我姐姐带我去过她的学校,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我都不清楚她是不是在故意向我炫耀了,为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妈妈不愿意接我回家,却生了弟弟。”
“我姐姐说城里房子太小了,我去了没有地方睡,弟弟出生后,她的房间都没有了,我说我可以和她一起睡在客厅,她不同意。”
祝颂声想象那时的蒋一澄,心里泛起钝钝的痛感,她的朋友只向她展露了很小一部分的自己。
“她说要我好好考中考,我已经很努力了,分数只够上私立……是她供我上学的。”
孙静月说着嗓音哑了,她停顿了下,死死盯着祝颂声,“我除了姐姐什么都没有,你把她害死了。”
“她写给你的遗书比写给我的还多了几十个字,你在她心里那么重要,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啊?”
祝颂声全身麻了一瞬,缓缓反驳道:“我对她不好吗,你是看了她手机才知道我的,你知道芮文这个人吗?”
孙静月抿了下唇,听到这个名字皱眉。
祝颂声瞧着她的反应,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言,“你现在想要我怎么做呢,我们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遗书呢,可以给我了吗?”
孙敬月不说话,望着祝颂声,挑衅地笑了。
在这种笑容里,祝颂声变得烦躁,预感事情将会无休止地往她承受不了的地步发展,“不想给算了,我不要了,没什么好要的。”
孙敬月眼神立刻变了,仔细观察祝颂声的表情,判断她是不是说真的。
祝颂声语气淡漠,“你没什么要说的了吧,我走了,蒋一澄已经不是我朋友了,她的遗书我不要了。”
祝颂声说着站起来,被孙静月扯住胳膊用力拽着,差点没站稳。
孙静月扯着祝颂声坐下,指着祝颂声的手在颤抖,“你真可恨啊,够绝情的,你这些天过得很不好吧?”
“你活该,我不后悔这样做,你给了我姐姐希望又抛弃她,你才是最可恨的人。”
“够绝情的话我理都不会理你,我给你了多少钱你心里有数吗,现在还要说这些吗?”
祝颂声压下心头的悲哀,继续说道:“出了事后,你敢找我而不是去找你生母生父,她们都不愿意去殡仪馆,你找过你那个你讨厌的弟弟吗,还有芮文,你告诉我你找过她们吗?”
“有找过一次吗?”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该不会一次都没有找吧?”祝颂声忍住哽咽,“你比我想象中还懦弱,你只敢对可怜你的人发脾气,是只会欺负我吗?”
“蒋一澄也欺负我,为什么我对她这么好她这样对我?”
祝颂声说到这,问了句,“她的墓地在哪?”
孙静月目光躲闪。
祝颂声皱眉,解释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没有弄。”
祝颂声震惊地看着她,“……已经两个月了,你没弄?那十万块你花在哪里了?”
“我不会弄,我只是个高中生,我不会做这些事情,我要上课写作业,还要打工,你什么都不懂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为什么还要打工?”
孙静月吼起来,“不够!远远不够!”
“那钱呢?”祝颂声收起情绪,“不要告诉我你把你姐姐的丧葬费挥霍完了。”
“你不要污蔑人,我没有花,我攒起来了,我不敢花。”
孙静月流下眼泪,边哭边说,“你给的太少了,花了就没有了,你明明那么有钱,为什么只给我这么一点,我不自残你就不给我,你就应该去死,是你逼我自残的!”
“为什么不主动给我钱呢,非要我天天问你要,你以为问人要钱的感觉很好受吗,你把我姐姐害死了为什么不主动补偿我?”
祝颂声沉默半晌,她给了多少万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大头加起来有三十万吗,其余零零碎碎的钱她早记不清了。
她听着这些话,似乎想明白了些东西,那些东西还没有成形,只是模模糊糊酝酿在心间,但已经足够她卸下一些重担了。
“你的悲剧不是你姐姐造成的,你居然还说她向你炫耀,其实你心里很恨她吧?你有什么资格说爱她,你跟我说的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说你需要她,你不能没有她,除了她没有人愿意对你好,你为她付出过什么?”
“我到底哪里该死了,我对蒋一澄,甚至对她的妹妹你还不够有情义吗?”
祝颂声说着这些话,嘴里像含了块火炭,烧得她舌头溃烂,她从不知道她这种人居然有天会对别人说出这些,“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她说出口,知晓自己在虚张声势,什么都不想再管了。
孙静月脸色惨白,都忘了哭腔,呆滞地望向祝颂声。
“我要走了,我需要你写张清单告诉我把钱花在哪里了,高三的学费和选墓地的钱我可以出,其它的希望你知道这是你一直欺负我才得到的,之后都不会再给你钱了,再纠缠我也没有用。”
说完这些话,祝颂声站起来。
她看到孙静月反应过来似的直起身体,向她伸出来手,这次她有预料,偏了偏身体,和孙静月的手错开。
她往门口方向走,听到孙静月在后面惶惶地喊了句,“你说过会照顾我的,你说过的。”
祝颂声被这句话定住,她闭了闭眼,伸手去够门把手。
“姐姐!”
身后传开压抑的哭腔,孙静月再次喊道:“姐姐。”
祝颂声捂紧牙关,用力拧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越走越快,仿佛后面就是在追她的厉鬼,到最后简直是用了逃跑的速度跑去了游以桉所在的咖啡店。
她推开门,和望向门口的游以桉视线相撞。
游以桉朝她露出笑容,神色如常,朝祝颂声招招手。
“谈完了?要不要喝杯热饮再走?”
祝颂声摇摇头,“我们现在走。”
她紧紧拉着游以桉的手,快步推开大门,“快走吧。”
“怎么了?”游以桉顺从地被拉着,看了眼打车订单,“刚巧,车来了。”
上天还算厚待她,车来得如此及时,她不用担心孙静月会不会追出来乞求她对她的人生负责了。
真像仓皇出逃。
祝颂声静静靠在车窗,一言不发,游以桉体贴地暂时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搂住了她。
许久,祝颂声和游以桉说:“她叫我姐姐。”
“好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