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当年,姜氏恳求真凰发兵帮助他们翦商,真凰答应了,但同时也提出了三个条件。”
她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要求姜氏夺权之后废除生灵祭祀;其二,殷商灭亡之后,姜氏须大散殷商宝藏,分给五州万族,不得独自继承;其三,真凰希望人族在西荒可以东移七千里,将大部分土地留给灵兽居住生活。”
“姜氏同意了这些条件,于是商亡周灭。可这三个条件,他们只能做到第一条。”
说到这里,帝子铭面上浮现出了些许冷嘲之色。
“真凰太天真,他们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之士,哪里知道,从人族手中争利,要比虎口夺食更加困难……孤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真凰在上古年间是怎么活下来的。”
“时代变了。他们却不知道,还以为这是神圣种族赐恩,其他种族便会匍匐战栗、感激涕零的年代,真凰不知道人族的谦卑下隐藏着祸心,也从没料到自己会被帮助的人背叛。”
神墓崩解的无数碎石如柳絮一般在空中不断飘转,像一场灰色的陨石雨。商君的长发被狂风吹得飞散扬起,残破的白衣猎猎作响,只有讲述的声音仍然平静。
殷商尚白,而周尚赤。
她是殷商的最后一位君主,仿佛在为逝去的帝国服白戴孝。
“姜氏将大商积攒下的七成珍宝拿去献给狐族,于是狐族与真凰在东夷与中州的交界处陈兵对峙,足三十天有余,最后以真凰不战而降,主动离开作为结局。”
“当时的凰主爱慕姜氏女,真凰生性痴情,他没法对自己心爱的人宣战,只能远走。”
“姜周利用真凰,又抛弃了真凰,凤凰一族高洁而又骄傲,自此对人族心灰意冷,飞离中州,举族搬迁到了最东方的仙岛之上。这,就是姜周与真凰的渊源。”
瞧着少女震惊到失神的神情,商君偏头微笑:“怎么样,这段历史,你在中州的史书上,可从来没有读到过吧?”
倘若帝子铭说的不假,那这会是姜周自立朝以来最大的丑闻……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其实谢挚已经信了七八成,但她不愿意被商君牵着鼻子走。
“不信?”
女人懒懒地一笑,语调中带着蛊惑:“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皇,问当年举兵参战的长生世家,他们会告诉你,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
谢挚觉得自己还是落了下风,她摇摇头,道:“是真是假,我不在乎。”
“给我吧,”谢挚对商君伸出手,“你之前说要我去北海,给狐族带一个东西,虽然我没有被你控制,但我还是会帮你一把的。”
“我会去五州游历,正好顺路。”她有些不自然地说。
帝子铭一愣,随即摇着头笑起来。
“孤忽然有些后悔讲那个故事给你了……”
“但是,算了。孤不在乎。”
她将一枚陈旧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谢挚手中,显然对它极为爱惜珍重,连上面雕刻的花纹都被磨光了。
“将它带给狐族,”女人合上谢挚的手,让她紧紧地握住发簪,“就说,子铭很想阿狸,一直都想,从未忘记过。”
“你走吧。”
做完这件事之后,帝子铭的神情忽然柔软了下来,不再阴鸷疯狂,变得宁静而又和暖。
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很温和地,她朝谢挚摆摆手。
“你走吧,圣花快要彻底倒塌了。”
眼前的这个少女,就像真凰一样天真,也像真凰一般易于欺骗。
她忽然觉得疲倦,很没有趣味。
天穹中缓缓撕裂开一道口子,那是人皇开辟的缝隙,无数流云都从虚空裂隙中飞涌出去。
“七日之期已到,我大周的少年天骄们,可以回家了!”
神墓的历练结束了。
“我脑子不清楚,”看见少女没有立刻离开,仍然凝望着自己,帝子铭笑着点点太阳穴,“这里,有病,有疯病。你知道吗?”
“所以你不必同情孤,而该憎恨孤,商该亡,孤也该死,殷商祭祀一次杀死的人牲数以千计,而孤砍下的无辜头颅可以堆成一面高墙。这都是滔滔大势,无可改变,不要因为恶人的一点良善就肯认恶人,嗯?”
她再次催促谢挚:“带上饕餮,快走吧。”
“我没有同情你,帝子铭。”
谢挚不再犹豫,将正在嚎啕大哭的饕餮强行装进小鼎,踩着风符文御风而上。
女人的白衣在她视野里化为一个小点,已经看不清楚了,谢挚感觉脸颊发凉,擦了一把,才发觉,那是不知何时掉下来的一滴泪。
“我没有同情你。”
虽然帝子铭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话,但谢挚还是固执地再次说了一次。
在上升的时候,谢挚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啊啊!是你杀死了圣花!你毁了菌人的家园!你毁了菌人的家园!菌人要跟你拼命!”
她从衣领里拎出来那个正在对自己拳打脚踢的蓝色小人,有些好笑。
玫瑰菌人应该绝大多数在花山和镜山倒塌的时候就被压死了,没想到,这里居然还藏着一只。
真是能够活的。
“不过是个仰人鼻息、以他人血肉为食的虫子而已,甚至都不敢当着我们的面攻击,而要在背后下手,也敢妄称自己是人吗?”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玫瑰菌人最不能忍受的地方,他先是一呆,随即涨红了整张小脸,挣扎尖叫着大骂谢挚。
“菌人不是虫子!菌人不是虫子!菌人是人!菌人吃果子!熟透了的果子!”
他好像陷入了疯狂:“如果菌人是虫子,那你们也是虫子,大家都是虫子,就是比我们大一点而已!”
“我不是。”
谢挚低声说。
她捏住那蓝色小人的衣领,将他扔了出去。
“我是人,来自大荒的人。”
“我跟你们,完全不同。”
在跃出虚空裂隙的最后一刻,谢挚回头,看了下方一眼,头一次看到了神墓的全貌。
无边无际的深邃宇宙之中,一朵巨大的圣花正在崩解垮塌。
它被涅槃种吞噬了整个子房,马上就要彻底爆碎开来了。
她想起来了自己身处蜜池之中,还未清醒过来,观悟饕餮宝术到最后关头的经历。
金字经文在谢挚的识海里静静悬浮,小谢挚茫然四望,不知所措,最后在经文下方站定。
这是谢挚最本真的自我,纯粹无瑕,赤忱如婴儿。
她感到眼前的经文像一颗光辉灿烂的大星一样,正散发着柔和的力量,包裹着她的精神,帮助她将宝术领悟得更加快速,也更加精深。
“……是您一直在帮我吗?”
上前了几步,谢挚将手掌好奇地放在经文上,尊敬而又忐忑地问。
经文在她眼前化为无数璀璨金字,最后缓缓组成了一双修长的手,谢挚惊讶地抬起头,女人含笑的碧眸正温柔地凝望着她。
“我并没有在帮特定一个人,小挚;事实上,我帮助一切善良的生灵。”
“过去,未来,现在,所有世界,所有宇宙。”
“哦……这样啊……那您可真厉害!”
谢挚似懂非懂,想了想,又乖乖地问:“您是太一神吗?”
“是,也不是。”
女人先是颔首,又微微摇头。
谢挚觉得自己更糊涂了。
“……什么是‘是也不是’?您说得太高深了,我听不懂……”
金发的女人笑了起来,她蹲下身,揉了揉小谢挚的头。
“我是太一神,这是因为,这的确是我所写的经文,留有一缕我的精魂,并且你体内既有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又有圣花花蜜,它们都曾受过我的神血,因此我才能在你面前显化人形。”
看着手掌下的小女孩露出懵懂而又真心实意的笑容,女人又耐心地道:
“但我的确不是太一神。真正的姬太一,早在万年前,就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对不对?”
“……可是,可是!”
谢挚着急了,她在怀中摸索着找小鼎,试图从里面取出玉牙白象的宝骨,“可是象神大人说过了,她说……她说,只要能找到诛天魔莲的莲花本体,说不定您就能真正复活!”
现在涅槃种只是吸收了圣花花蜜中蕴含的一丝太一神血而已,便可以让太一神在金字经文中凝结出形体;谢挚相信,只要能找到诛天魔莲的莲花,便也一定能为太一神再塑肉身!
太一按住了女孩着急翻寻的手,温柔而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点了点谢挚的心口,“涅槃种在你的心脏里,它与你共命同生,倘若我要复生,会要了你的命的。”
“……”
谢挚呆住了。
她鼓起勇气,正待要对太一说“就算是死我也不怕”时,又被女人轻轻地点在了唇上,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说出口。
神祇仍然温柔,但却郑重而又严肃。
“万年前,我便不愿为几支神圣种族的利益,倾轧其他生灵的性命;万年后,我也仍然不愿为自己复生,便要一个无辜的孩童去死。你明白我的心吗,小挚?”
“小白象还是不懂我……她不知道,我不愿复活,而你们,也不要将希望都寄托于在我复活上面,觉得什么事情,只要有太一神重临,就可以解决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也要笑话你们。”
她跟谢挚对视,轻轻抚摸女孩的脸庞,嗓音坚定。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万年前的风已经落幕,不能再掀起新的波澜,未来当是你们的。路,还是得靠你们自己走。记住了吗?”
“去吧,小挚。不要怕,也不要悔。”
姬太一的身体在谢挚眼前缓缓消散,化为无数金字。
“我将粉碎。”
含着笑,她轻声说。
谢挚遥遥地凝望着漂浮在虚空当中的圣花,数不尽的星辰正在闪烁。
她对着星空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