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像任何一个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她很怕疼,也怕流血。
但她又很倔强,硬撑着不肯告诉别人,只有在自己最喜欢、最信赖的元姨怀里,才会撒一撒娇,告诉她自己好疼。
她又很怕黑,怕寂寞,耐不住性子,想出去玩,想交朋友,但不行,不能出去,只好整日整日地等待元素锦回来,等待元素锦就是让她唯一感到快乐的事情。
元素锦的心抽疼了起来。
她身有一半狐族的血统,能言善辩,生性聪颖多智,可在这个时候,面对着女孩黑葡萄一般的清澈眼睛,她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好。
作为谢家的管家,家主的助手,她其实隐约地知道一点点关于双生儿的内情。
比方说,她知道,小莲花是个被放弃的孩子。
没人会在意她被抽血的时候疼不疼,只会紧张地观察谢拙在输血之后有无异常。
“是这样的,小莲花。”但元素锦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笑容只僵了一瞬,便又扬起来。
她温柔地揽住女孩,对她说出自己方才想好的说辞:“你妹妹生了重病,假若没有你输血帮助,她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妹妹,你再忍忍好不好?元姨知道你是勇敢的好*孩子,对吗?”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女孩思索了好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道:“那,那是该取我的血。我再也不抱怨了,元姨,是我太不懂事了。”
是太懂事了才对……
元素锦心酸不已,但还是勉强笑了笑。
“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搂着全身心依赖她的幼童,女人许诺般地轻声说。
正在温情之时,拐杖轻轻敲击地面的闷响响起,元素锦回过神来,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谢惜自。
“家主!”她连忙松开女孩,恭敬地站起来。
谢惜自曾救过她的性命,自那以后,元素锦便决心要跟随报答她。
女孩怯生生地抓着元素锦的衣服,躲到了女人身后,只露出来一双眼睛,自以为隐蔽地偷偷打量谢惜自。有些害怕,又有些渴望。
她知道面前这蒙着白绸的黑袍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但谢惜自周身的气质太过清贵冷淡,又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仪,让年幼的孩童不敢接近。
“元娘,不必对她太上心。与我一道,前去堂中议事吧。”谢惜自淡淡地颔首,语毕便转身欲走。
“家主……!”元素锦惶恐不安地唤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谢惜自拄着拐杖驻足。
“家主,请您……请您给小莲花起个名字吧……”
元素锦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抖,“少主刚出生即有名字,而小莲花已经五岁了,却还没有名字……这似乎不是很合……常理。”
瓷器一般冷淡漠然的女人似乎有些惊讶。
没料到向来寡言可靠的管家忽然有这样一个突兀的请求,她偏过头,终于将神识放出来,好好地扫视了一遍躲在元素锦身后的女孩。
“她看起来总是这样,病恹恹,长不大。既如此,便给她取一个单名稚罢。”
“还有,以后不要再称谢拙为少主。”
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谢惜自并不是将谢拙当做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的,她已经做好了一切都毁灭的准备;不论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是谢家的未来,与千千万万五州的人民比较起来,都太轻、太微不足道了,不能使她的心动摇犹疑半分。
六岁之期转眼即到,云清池亲自来到谢家,主持双生儿的剖心取种。
面对着谢惜自,云清池笑问:“家主可知,剖心取种有身死命亡的风险?”
“知道。”
“既知道,但家主仍旧愿意这样做?为救天下人,便要牺牲自己女儿的性命?须知你女儿又何尝不是天下人之一。”
谢惜自良久默然不语,静坐不动,仿若雕塑。
“你说的这些事,我都明白。但我仍旧要这样去做,并且不后悔。”
许久之后,她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地,低声呢喃了一句。
“要怪,就怪她是我谢惜自的女儿吧。”
谢稚被带了上来,她极少出门,更极少见到出过元素锦以外的人,显然有些畏惧慌乱,但看到云清池之后,却一下子安静了很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女人看。
这个姐姐好漂亮呀。
谢稚在心里想。
她从未见到过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人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见过面似的。
怀着莫名的羞涩,谢稚悄悄挪到云清池身边,轻轻地拉了一下女人的衣袖。
“您好、好漂亮……”
她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我之前曾经见过您吗?您是来干什么的呀?我……”
云清池微笑了起来。
她俯下身,将温凉优美的唇贴在谢稚耳畔,柔声开口。
“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在谢稚昏过去的最后一刹那,她听到白衣女人问母亲:
“……她叫什么名字?”
“谢稚。稚气的稚。”
“谢稚……”
云清池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笑道:“青皇紫帝,稚拙双子,这很合适。”
她剖开女孩的胸膛。
……
剖心取种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在日久天长之下已经与谢稚的心脏生长在了一起,倘若强行取种,谢稚必死无疑!
这原本并不要紧,但谢拙竟然也陷入了昏迷,生命垂危,不得已,取种只好暂时中止,留待日后再取。
元素锦将谢稚抱回的时候,几乎是一个冰冷的血人。
女孩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满身是血,自胸膛到肚腹都被剖出了一道巨大的骇人伤口,显然刚刚才被开肠破肚。
“元姨,疼……我好疼……”
谢稚不停地小声叫她,攥着她的衣服,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自己的疼痛。
在女孩的呼唤声中,元素锦浑身战栗。她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一经产生,就再也不能打消。
送走小莲花,带她逃跑。
她看得很明白,如果小莲花再留在谢家,总有一天,她会死无葬身之地,成为谢拙天骄路下的一块血淋淋的砖瓦。
她抱着谢稚,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女孩许诺,又像只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
“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费尽心思,元素锦拼死带着谢稚逃出了谢家。
她竭尽全力来到了中州与西荒的边缘,鼓龙瀑布的隆隆轰鸣声已经在耳旁回响震荡。
希望就在眼前,但她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一步了。而妖刀刈鹿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等着斩下叛徒的头颅。
她绝逃不过刀灵的追杀。
就在元素锦绝望之时,她在原野的尽头忽然望见了一群雪白的巨象,踏着金色的黄昏,沐浴着流淌的夕阳,朝她缓缓走来。
传说中的玉牙白象,太一神的坐骑!
在夺运之战后,这支特殊的种族早已销声匿迹于西荒,另谋出路,有传言说它们已经离开本界,前往了星星海,或者赴往了光明灿烂的别处,但此刻,这群神象却忽然出现在了这里,一个不可能的地方!
巨大的白象们来到元素锦面前,领头的头象温和而又悲悯,仿佛能看出她心中所想,伸出长鼻,轻轻地点了点她怀中昏迷的孩童。
元素锦喜极而泣,她抖着手将谢稚放上了白象的脊背,又塞给女孩一块沾着血的璞玉。那上面刻着她的姓名。
女人自手掌上腾起曦光,按在谢稚身上,谢稚的身形随之变小,而元素锦的长发也一点点化为雪色。
这是狐族的秘术大溯回术,可以将生灵的血气和肉身强行调转至最巅峰的时期,元素锦身为半血狐族,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大溯回术的真正威力,而只能让谢稚缩小两岁的年龄,并且还会有记忆尽数遗忘的副作用。
但其实……忘了也好。
元素锦惨然一笑。
在谢家,小莲花并没有什么值得牢记的记忆。她……也不算。
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事,女人精疲力尽地跪倒在地,对着远去的象群背影深深叩首祈祷,雪白的长发微微晃动,在这时,她无比地像一位真正的狐族。
“通灵的神象啊,请您把我的小挚带去大荒,带去西方,带去离中州最远最远的昆仑山脚下,保佑她此生远离忧愁与痛苦,免于灾难与不幸,健康平安,喜乐一生。”
女人滚下泪来,“我的小莲花,才不是什么长不大的娇娇儿,不是谢稚,是谢挚。”
下一刻,雪亮的寒光一闪,元素锦的头颅被妖刀刈鹿斩下。
刀灵拭掉脸上溅到的鲜血,望向前方,前方只有一片茫茫的黄绿原野。
再往前走,就是西荒的地界了。
她没能抓住谢稚,只杀了一个无用的人。
“家主,刈鹿没能抓住她们,只杀死了元素锦。那个孩子,似乎是逃去西荒了。”
回到谢家,刀灵单膝跪地,恭敬地向谢惜自禀报任务的完成情况。
“找到她,刈鹿。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谢惜自命令。
……
这一找,就是十余年。
当年那个孩子没能被他们找到,反而自己回到了歧大都,成为了一个耀眼夺目的少年天骄。她不再叫谢稚,而叫谢挚,也不是长生世家的谢家人,而会自豪地说自己来自白象氏族,是一名勇敢的大荒战士。
而谢拙,也在十余年前的那场变故之后,被谢惜自改了名字,改拙为灼,乃为谢灼,号称谢家红莲。
这两姐妹原本生自同一株莲花,但今时今日,她们的命运却已经完全不同,走向了彻底的分流。
谢惜自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是卜算命运的占卜师,可命运似乎刻意同她开了场玩笑。
是福是祸,是好是坏,她看不清,卜不出,占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