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在与人皇的对峙中,谢挚之前的旧伤重又崩裂开来,还添了一些新伤。
血液渗透了谢挚胸口裹缠的白布,但她一直没有告诉眼睛婆婆自己的伤痛,只是默默地支撑忍受,甚至还尽力走得平稳。
直到鲜血将白布浸染完全,眼睛婆婆这才察觉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好啦,姜微。”
日光在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束,老人轻柔地摸了摸谢挚脸庞,柔声说:
“我们回去吧。”
。
金日刚刚西沉,夕晖还恋恋不舍地在丰美的北海草原上流连忘返,但一轮淡淡的月影已经被夜晚蘸抹在半空,料峭寒意随之落下,细小的花朵立刻缩紧了花瓣。
北海的月亮既不似大荒那样明亮,也不像中州那般清美,反而有一股涩意,如同生铁打成的冷白圆盘,无依无靠地挂在天际。
谢挚察觉到周围的天光缓缓暗下,但仍在专心致志地凝神写字。
案上的长卷已经飞满了端秀的字迹,墨色湿润,尚未全干。
她随手在指尖燃起一枚光符文*,掷到旁边的荷花灯盏上去,室内便重又亮起了一团柔和的光,照亮了女人认真工作的面庞。
现在已是仲春时节了,但北海的气候颇怪,天黑得特别快,一眨眼便能黑透。
昼夜温差也很大,无论白日如何温暖,一旦太阳落下,草原之上立刻还是会被寒冷笼罩。
忽然,谢挚停下了笔,凝神细听片刻,然后飞快地熄灭灯盏,屋内重归一片安静漆黑。
接着搁下笔跳上床,将被子盖至下巴处,眼睛也闭上,谢挚暗暗调息,将呼吸变得沉缓悠远,仿佛已经睡沉了。
这一系列动作,谢挚做得行云流水熟练非常,仿佛曾排练过千万次一般。
不多时,果然便有人推门而入,脚步极轻,比针落在地上的声音还要小。
两点蓝色在黑暗中亮起,如同火彩极好的宝石。
是霜狼首领。
狼的眼睛,在夜晚会亮起微光。
年长的女人似乎没料到屋内竟然是黑的,在案前微微地顿了一会儿。
……今天谢挚竟然有乖乖听话,没有再劳心劳神,而是按时好好休息,这真叫她惊讶之余,又觉欣慰。
果然之前的那些告诫,还是被她听进去了么?
霜狼首领在原地立了片刻,因为谢挚之前与她斗智斗勇的那些惨烈经验,到底还是不大放心,轻手轻脚地走到谢挚床前。
女人俯下身子,雪白的狼族耳朵探出来,将面庞贴近了谢挚的胸口,听她的心跳是否平稳。
她想以此来判断,谢挚是装睡还是真睡。
……忍住,不能笑。
谢挚咬住下唇,竭力调整呼吸,不让自己露馅。
她甚至感到霜狼首领的长发垂到了自己脸上,冰凉柔顺,带着草原上的清芳气息,拂得她浑身发痒。
之前有好几次,她都是在这里功亏一篑,结果被霜狼首领发现自己没有听话休息,被重重惩罚过。
她今天,可一定得装好才行。
第207章 货物
首领的呼吸打在谢挚脸上,携带着一股霜狼一族特有的寒气,连吐息也像霜雪一般清洁冰凉,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又撤开了。
脚步声移动,霜狼首领离开了床前,走到了案边。
接着是漫长的静寂。
……这是瞒过去了吗?
谢挚心中有些紧张,仍旧闭着眼睛,只是悄悄地放出神识去探看——
一向严肃的女人此时面上竟然含着些许笑意,正微笑着望着谢挚这个方向。
“又被抓住了,姜微。”
她伸手在长卷上轻轻一压,将手掌朝谢挚举起来,掌心处俨然粘着未干的墨迹。
谢挚方才匆匆熄灭灯盏,滚到床上装睡,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然而百密一疏,她竟忘了自己写的字还没有干透,在纸卷上仍有湿意。
“啊……!”
见自己被揭穿,谢挚也不继续装睡了,一揭被子坐起来,恼道:“您太狡猾了!这不公平……”
霜狼首领可是霜狼一族近百年来最好的猎手,她如何能逃得过一位霜狼的监督与侦察?
上次,她是败于用了火符文照明,霜狼首领进屋察看时,发现灯盏犹温;
上上次,则是霜狼首领俯身过来时,她本能地心跳过速,满脸通红,被首领当场抓获……
谢挚当时恼羞成怒,控诉首领竟然用美人计,首领只是笑话她,若不是她心里有鬼,又岂会如此?
“我狡猾么?”
霜狼首领将手心墨迹随意拭去,一弹指,令灯盏重又亮起,屋室内便随之大亮,充盈柔和光明。
“分明是猎物太笨了。”首领笑道。
女人走过来,替谢挚掖了掖被子,眉心舒展开来,神色柔和道:“听话,好好养伤,别的都不用想,有我和英招王他们在,不必担心。”
“……”
谢挚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脸,声音闷闷的:
“狡猾……”
霜狼首领明明知道她喜欢……温柔耐心的年长女性,还故意这样……
太狡猾了。
之前可只有她引诱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利用她的喜好的机会……
几月前,于除夕前夜,北海生灵结成起义联军,以迅猛之势攻下丹凤城,谢挚与饕餮斩杀姜垂,之后谢挚又借眼睛婆婆之威,于潜渊边缘与人皇谈判对峙,为北海博得了和平与独立。
在此过程中,谢挚受了极重的伤,且又耗尽了精神力,心力交瘁,几近死亡,若不是幸得眼睛婆婆和人参娃娃所救,必定会为姜垂一道陪葬。
回城之后,谢挚便被霜狼首领严正勒令休息,不许她多思虑,更不许她劳神费力,只是安心静养,什么时候等小莲花从昏睡中醒来,什么时候才能工作。
——在攻城之战里,为了打破传送大阵,谢挚将精神力消耗殆尽,小莲花也因此陷入了沉眠,需要慢慢修养才能逐渐恢复。
为了让谢挚得到最好的修养环境,各族首领们经过商议,还直接让她住进了姜垂的凰血王府里——整个丹凤城,就属姜垂的王府最华贵舒适。
谢挚对此颇为不满,她讨厌姜垂,觉得住在他的房子里怪膈应的。
不过,姜垂虽然性情乖僻暴虐,但眼光与品味倒很好,是姜周皇室里教养出的贵气风雅,谢挚在王府中转了一圈,发觉其中陈设布置,竟与姜既望的牧首府颇有相似之处,牵动了她怀念故乡之思,也就勉强答应了众首领的提议。
这个姜垂,固然可恨至极,但也有可怜之处……
立在庭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下,谢挚轻轻踮脚,摘下一片桃叶。
他一生都在渴求母皇与夫子的爱,盼望能够证明自己,但想要的最终也没能得到,于是憎恶妒忌长姐姜既望,却又暗中处处学她,近乎一种无意识的效仿。
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仅得皮相而已。
谢挚最后看了手中的桃叶一眼,将它掷在风里。
牧首大人之所以要种桃树,是为了悼念亡妻崔桃,姜垂不解其意,只晓得将它当做景物,倒一并搬来自己的府邸。
她的风骨,她的情意,又岂是别人靠模仿便能学到的?
在谢挚闲居王府养伤的时候,北海生灵庆祝完大战的胜利,也在热火朝天地开展下一步工作。
这些安排原本是谢挚的计划,她当初与饕餮离开丹凤城,对战姜垂,所抱的是必死之心,倘若最终不敌,便打算以自爆来使姜垂殒命,因此她在离去之前为北海的日后做了很多筹谋,交给霜狼首领保存,如果她遇到不测,没能归来,便以此行事即可,有她没她,也无不同之处。
因为谢挚需要养伤,这些计划便由各族首领们操持落实了,她倒也乐得轻松,愿意看他们得到历练,最多只是偶尔检验一下成果。
北海生灵结为联盟,立下大道誓言,永不相互攻战,永是亲密伙伴,既不称王建国,更不立帝号,族类共分八道,各自享有原本的领地。
巨人、霜狼、大熊、八骏,为灵兽四道,英招、诸犍、望月吼,为宝血三道,他们都是在攻城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功臣们;剩下的北海生灵,亦合并为一道。
每道各有长官,遇事共同议事。
譬如英招道的长官,仍是英招王;霜狼道的长官,则是霜狼首领,她在攻城之战中取得了全族的尊敬。
所举的旗帜,则是深绿布面上一条银带蜿蜒而过,象征流经北海草原全境的白浪河。
这旗帜飘扬在北海天穹上的当天,北海联盟将投靠姜垂的叛徒全都斩首示众,同时为攻城之战中战死的英灵们举行了隆重的祭礼,纪念他们的英勇与付出。
经此一役,北海焕然一新,蠹患尽扫,生机顿发。
又值春来,雪消草长,河水淌涌,无论何处,俱是一派欣欣向荣。
传送大阵在丹凤城中心重被修复,恢复了正常运转,经过谢挚的改良,大阵的传送效率更胜以往,只是这次,操作阵法的权力却握在北海的手里。
北海联盟向丹凤城中的民众发出通告,愿留的则留,一切仍然保留原样,可以按照之前生活,但须遵守北海的法律与规则;愿走的则走,经由传送大阵分批送回中州。
北海联盟给了丹凤城民众一月时间考虑,一月过后,民众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四成,仍有六成愿意留在丹凤城。
这无疑仍然是个不小的数目,谢挚刚知道的时候还颇感意外。
虽然并不信任北海生灵,也对未来怀着不安恐惧,但中州人安土重迁,再加上家业亲属在城中扎根,早已习惯了在丹凤城的生活,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不会轻易选择离开家园。
而且,这些来到北海的民众,之前在中州的生活并算不上好,大多只是游民而已,被人皇以优厚待遇劝迁北海,城内的老人还记着中州的风物,但从小在丹凤城长大的新一代年轻人,已经只知凰血王上,不知大周人皇了。
中州对他们来说,更多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与长辈口中梦幻的回忆憧憬。
因为这种种原因,最后选择离开丹凤城、回到中州的民众,竟然没有超过半数。
从今以后,留在丹凤城的人们将不再是中州人,也不再是姜周的子民,而是北海生灵中的一支普通种族了。
至于滞留在丹凤城的修士们,他们大都出身不凡,自然是一定要回中州的。
北海对于他们,只是一处探险寻宝的异乡,可以经年累月地在这里消磨时间,但绝不可能在此度过一生。
修士们都抓心挠肝地想回到中州,甚至不惜献出宝物,意欲贿赂北海生灵,好让自己尽早归家。
北海生灵单纯质朴,听到他们想回,也没多想,便真的要放修士们与民众一道走,又被谢挚拦下。
“不着急。”
坐在昔日凰血王的座位上,谢挚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抬头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