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谢挚满意地笑起来,拱手行礼:“多谢陛下。”
大道誓言的辉光亮起又暗下,谢挚与摇着尾巴的白狐转身离去,消失在北海的茫茫原野之中。
人皇抬手唤回水晶球,嫣红的指甲扣紧在晶莹透明的传讯法宝上。
良久过后,人皇调整过来心情与神色,解开挡在面前的屏风。
“陛下!”
她听到朝堂臣子们的惊呼。
“您的手……流血了!”
垂眸去看,人皇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水晶球已被她捏碎在掌心。
第206章 拥抱
冬日的天空似乎格外高远匀净,像素胎的灰蓝瓷面,带着一股不可接近的漠然寒意,北海之上,更是尤其如此。
此时的草原没有春夏之际的勃勃生机,也无秋日的爽朗开阔与斑斓颜色,只有无边白雪盖着枯败荒草,而无穷青天覆着苍茫大地,耳朵与胸腔如帆一般滚满呼啸的风声。
行走在一片巨大的空旷之中,寒意遍体,所望所感无不苍凉,只能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与孤独。
远空有鹰隼翱翔,久久地保持一个姿势,连翅膀也不动弹分毫,正当人疑心,它是否已经凝固成为天穹中永恒的一点墨色时,鹰隼便会猛地一抖翅膀,无声无息地突兀折向另一个方向。
眼下正是深冬,除夕刚过,雪白的九尾狐狸踩在晶莹的雪面上,脚步仍然优雅轻盈。
将一切景色都看得厌倦了似的,它终于舍得自天边的鹰隼上收回目光,转向身旁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穿得朴素,只一身最简单的黑衣,除过容貌生得过于漂亮之外,看起来与一个最普通的凡人并无任何区别,既不飘然若仙,也不威严清贵,更没有什么气机外放,血精轰鸣如雷的异象随身。
不过,她走得却颇为安静平稳,在白雪上没有留下半点脚印,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漆黑的眼眸中映着远处的原野。
偶尔有风将她颈间的发丝吹起,浅淡的金色便在她纤弱的脖颈上一闪——原是一枚中州刻在罪人身上的侮辱印记。
“姜微。”
自与人皇在潜渊边缘对峙谈判过之后,谢挚便没再说过话,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沉默。
耐不住这样的奇怪气氛,白狐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
这狐狸看起来极为美丽神圣,飘渺不似凡间生灵,但嗓音却并不空灵动听,反而如被烈火烧灼过声带一般,粗哑干涩,十分苍老。
“嗯?”
被白狐突然一叫,谢挚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面上还有些茫然之色,显然方才正在胡乱思索着什么,心思并没有放在原地:
“婆婆,您叫我?”
直到现在眼睛婆婆还是没习惯叫谢挚的本名,仍旧管她叫姜微,谢挚倒也不在意,由着北海生灵们随便叫;
只是她方才陷于沉思,突然被叫姜微这个名字,竟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你在想什么?我叫你好半天才答应。”眼睛婆婆侧头打量了谢挚好几眼,看不出来什么深浅。
“没什么……”
迎着眼睛婆婆不相信的目光,谢挚笑叹一声,摇摇头:“只是在想些之前在中州时的过往罢了,倒也无甚特异之处。”
想起五年前她初至歧都,在牧首大人的带领下走进辉煌华贵的大周皇宫,跪伏在人皇的大殿中恭敬听封,心中充满不安,但还要撑着自己的尊严与骨气,化解人皇的刻意折辱,竭力不坠西荒人的脸面。
谁成想,五年后,她竟然也能与人皇以平等的地位相对而立,分坐于棋局的两端,坦然执子对弈,并赢得最终的胜利。
眼睛婆婆懂了谢挚的意思,也不禁默然。
谢挚说得轻松随意,但她又怎能不懂得,这背后掩着多少心酸辛苦。
之前,谢挚从潜渊下勉强活着上来时,最先见到的生灵,便是阿狸与眼睛婆婆。
可以说,这两年来,她是亲眼看着谢挚愈发成熟,行事愈发老练铁血,也愈发孤独沉默的。
老人虽然嘴上刻薄,可其实早已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消解了对谢挚的讨厌与偏见,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小辈看待。
谢挚察觉到气氛忽然变化,扬起笑容,正要说些玩笑话来调节一番时,便被白狐用尾巴揽住腰,轻轻地卷在白狐怀里。
贴着温暖柔软的狐族绒毛,谢挚愕然,下意识要挣扎起来——
“好孩子,这一路走来,真是苦了你了。”
用尾巴当做手掌,温柔地抚摸谢挚后背,眼睛婆婆垂下头,吻部亲昵地蹭贴谢挚脸庞,极为爱怜地低声说。
“……啊。”
推拒的动作止住,谢挚僵在原地,小小地叫了一声。
不知所措地被白狐慈爱地揽在怀中安慰,谢挚露出了少见的茫然懵懂神情,一如她青涩少年时。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令人恍然记起,她其实还很年轻,不过只有二十一岁而已。
许久之后,谢挚才试探着回拥住白狐,眼睫颤动,小心翼翼地将头轻轻枕靠在老人怀里。
在一片空旷的雪白原野之上,万籁都静寂,只能听到积雪消融的微响,鹰隼在清空中默默盘旋,一人一狐静静地依偎拥抱。
不知拥抱了多久,直到有风卷起谢挚的衣角,她这才倏然回过神来,赶忙将眼睛婆婆放开。
谢挚不自然地按下衣袍,趁机悄悄擦掉眼角的眼泪,脸上浮起一片羞窘的红云。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
这也太丢脸了。
还是在眼睛婆婆面前……谢挚懊恼地想。
要是被眼睛婆婆发现了,她会被取笑一辈子的。
好在老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眸光温柔地注视着年轻的人族,如同看着一个笨拙的孩子。
“……谢谢您,婆婆。”
谢挚再次抱了抱白狐,目光如微漾的湖面,满含着真诚的感激。
过多的情感在心中激荡,反而堵塞在喉间口中,使她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完尽自己的感动与谢意。
她的确已经太久没有像方才这样,卸下全部伪装防备,全身心地依靠一个人了。
在一切都暂时结束后的现在,眼睛婆婆的拥抱,对心神俱疲的谢挚来说,真的很必要。
接下来的路,谢挚走得明显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了一点之前在白象氏族时的样子,跟化为人形的眼睛婆婆不停说话谈笑,讲自己之前经历过的趣事。
“吵死了!”
眼睛婆婆敲着拐杖,高声抱怨,一副烦不胜烦之相,但唇角却一路都没落下。
真是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点孩子样……老人欣慰地想。
她喜欢看谢挚神采飞扬的样子,这让她觉得很开心。
想了想,眼睛婆婆还是谨慎地提起了一个敏感话题。
因为怕谢挚低落,她讲得十分隐晦:
“姜微,你会不甘心么?”
谢挚明白老人犹豫的未尽之言,并没有沉下脸色,只是坦然地一笑。
她与人皇之间,实有深仇大恨,是不死不休之仇敌。
笋子的死,永远是谢挚心中的一根刺,在无数个难眠的寒夜,都扎得谢挚痛楚万分。
除过笋子的性命之外,人皇于她,还有许多前仇旧怨。
但现在,为了北海的安定与独立,谢挚却要立下大道誓言,不惜与自己的仇人做交易。
她甚至在中州与西荒永久地失去了自己的姓名,也将殷墟二字亲手捏碎在潜渊边的空气里。
后人永远不能得知姜周立国时的真相了。
而谢挚,仍然背负着万恶不赦的叛贼之名。
眼睛婆婆自然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无奈之举,已是最好的结局,可是这对谢挚,未免太不公平,赢得又太苦涩。
但谢挚用一句话抚平了老人的担忧。
她止住步伐,轻轻握住眼睛婆婆粗糙的手:“不会。”
“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婆婆。我做出了选择,那么我就该为这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世间常理,我甘之如饴。”
“我恨人皇,直到她死去才能停止,可是如果我被仇恨与愤怒冲昏了头脑,在实力不够的时候就贸然与人皇作对,这不是勇敢,也不是有情义,只是愚蠢而已。”
夫子慈爱的谆谆教诲忽然在谢挚脑海中响起,令她竟怔忪了一瞬,心神为之猛地一颤。
……直到此时,在离开中州与红山书院的五年后,谢挚才终于参透了孟颜深当年的那句话。
“……在这世上,还另有一种不仁之仁,不勇之勇,往往做的时候为常人所不能理解,但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非今人所能及。”
“……这是不仁之仁,不勇之勇。”
红山书院清澈的月光仿佛又在谢挚眼前摇晃,墨色指猴殷勤倒酒的汩汩声在耳旁重又响起,和着老人和蔼的话声,终于全都一一模糊离去了。
谢挚眼眶发酸,有些恍惚地喃喃重复:“攻破歧大都,听上去十分痛快解气,可以我如今之力,还完全办不到,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随着慢慢说话,谢挚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说到最后,已经归于一片平静。
“空逞蛮勇,除了让情势变得一塌糊涂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至于声名……”
“那种东西,我并不在意。”
谢挚微微仰起脸来,看向头顶的青天,有雄鹰的影子在女人乌润的瞳仁中掠过。
“何必史官妙笔,何必汗青留名。”
“北海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记住我的。”
而这就够了。
甚至不记得,也没关系。
上天待她何其薄也,但上天又待她何其厚也。
丹凤城的轮廓沐浴着霞光显现在地平线上,眼睛婆婆将拐杖换到左手,另一只手则揽住谢挚的肩,让她能够依靠在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