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送了,也只能徒惹她伤心……”

老人的白发在风中晃动,像衰败的草丝,“要是有可能,我倒愿意她就此恨了我,怨我心狠,才好。”

恨她,怨她,就不会在想着她,念着她了。

谢挚又静静地望了婆婆片刻,直到狐族使者催她快点动身,不要再耽搁,这才转身欲走。

“对了婆婆,还有一个东西我忘了没给您——”

刚一转身,她又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手里一个小物件放到老人手中:

“这个给您,是您一位故人托我捎给您的。”

……故人?她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眼睛婆婆闻言一愣,下意识便用神识扫向手中物,这下却猛地变了颜色。

她浑身僵硬,心却怦怦急跳,四肢冰封似的呆在原地——

是一枚陈旧的发簪,上面雕着古朴的纹路,那纹路却并不属于本朝,而是来自殷商。

这是她年轻时珍爱的发簪,曾由她的爱人与妻子,那阴郁美丽的殷商末君,为她挽起式样繁复的高髻,亲手佩在发间。

华簪配雪发,如同雪地里金盏闪耀,极为相称。

欣赏着狐女的绝代风华,暴君眉间的厉色才终于头一次消褪,软化为款款柔情。

“阿狸。”

她唤。

“我的小狐狸,我的王妃。”

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往记忆如云海一般翻上心头,让她眼中心间登时雾茫茫一片。

紧紧攥着那枚发簪,眼睛婆婆抬起头,泪无意识地自她被烧灼得皮肤纠结在一起的眼部滚落。

她如今,很难看吧?

“……故人……”

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听到自己粗哑难听的声音:“故人是谁?”

“商君子铭。”

脑中嗡嗡震荡。

在恍惚之中,眼睛婆婆似乎听到了一声谢挚轻轻的叹息,那年轻的人族默不作声地俯身过来,将颤抖不止的老人揽在怀里,眼睛婆婆这才发觉,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哭泣,冰凉的泪水沾湿了谢挚一肩。

缓了好一会儿,神智才渐渐回到她的身体,她神思恍惚,一颗心像在河里沉沉浮浮,终于想起了要紧处,抓着谢挚问:“……你是怎么知道……知道我是……”

明明她自认为伪装得很好,脸,声音,甚至乃至气息,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哪怕是曾经见过她的饕餮,如今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她……可是谢挚却……

谢挚安静地望着她。

眼睛婆婆辨出,她目光中含着一种沉重的东西,并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理解的宽容。

或者是共情心?她说不清。

她真心实意地为她的一切遭遇感到难过。

“我之前就猜测过很多次您的身份,还望您不要见怪。”

谢挚轻声道:“您也知道,我之前经历了什么。我如今很难再完全相信别人了。”

“……嗯。我知道。”

“我猜想,您在狐族中应当地位颇为尊贵,以至于敢于向一个外族,也即是我,传授狐族的术法,而不畏惧狐族的追责;也敢铤而走险,在北海养育阿狸,狐族最厌恶的混血儿。”

“……继续说。”

“后来我也曾陆陆续续地试探过您许多次,有一些您察觉到了,有一些则没有。但对您的身份,我确实逐渐增加了肯定的信心。”

“比方说,在饕餮化为原形的时候,您一点也没有惊讶,更也没有意外;之前在潜渊边缘,我与人皇对峙之时,也曾提及殷墟旧事,您当时就在我旁边听着,我确信您将我与人皇的对话听入了耳中,可是观您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由此,我便猜测,您或许之前就见过饕餮,也知道殷墟的存在的。”

她有条不紊地继续一条条阐述自己的猜想:

“至于阿狸,应该则是您和商君的女儿吧?她之所以能够活过万年,仍然只是稚子,是因为您怕她受到伤害,因此将她常常放在神话屋中,对吗?”

“我曾测过阿狸的骨龄,发现她的年龄确实不大,既没有伪装,也没有逆转青春的迹象,而是真正的孩童。”

“为她取这个名字,阿狸,则是为了纪念您与商君之间的感情,也为了怀念过去的自己。”

模仿着神剑劈下,谢挚用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我听说,空间与时间,实是一体两面,太一神的惊世一剑劈斩下去,甚至曾在太古战场里产生了时空缝隙,让进入者有可能与万年前的古人见面交谈……”

“那么同样的,作为凤凰神王亲手铸造出的空间法器神话屋,内部应该也有一些房间可以停滞时间,或者时间流速极慢。”

“……就像我的小鼎一般。”晶莹剔透的碧绿小鼎被谢挚捏在指尖。

经历过此次神话屋一游,她也终于可以确定,将空间法则运用到极致,便可以改变时间。

谢挚全说中了……眼睛婆婆兀自消化了片刻,仍旧难以置信:“……就凭这些,你便能猜中我的身份?”

那样的话,谢挚的洞察力与敏锐直觉,真是到了让听者心惊的地步。

“那自然不是。”

谢挚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没有聪明到那种地步……这些细节只能说明,您与殷商旧事有关,也不一定就是帝子铭的狐妃。”

“只是殷墟之中,帝子铭曾反复唤过‘阿狸’;来到北海之后,我又听到您给阿狸,起的也是同样的名字,这才终于将您与狐妃联系起来。”

眼睛婆婆同样聪明敏锐,立刻抓住了谢挚逻辑中的漏洞:“但我狐族有大溯回术,可以逆转生灵寿命青春,几近完美无瑕,骨龄只有专门的宝具才能测得精准,你为什么不怀疑是你推断有错,阿狸才是年龄缩小后的我,而我只是一个保护她的长老之类呢?”

“我自然有怀疑过。”

谢挚坦然承认道:“事实上,我有很多猜测……甚至直到方才前一刻,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想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您将最终的答案递给了我,不是吗?”

“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您,自己向我承认了您是狐妃。”

谢挚若有所指,含笑点了点肩头的泪痕。

“……”

那纤弱狡猾的女人望着她,目光婉转,唇角噙笑,在这微笑里,眼睛婆婆恍然明白过来,直到刚刚,谢挚将发簪以故人之名递给她时,还在试探她。

倘若她不是簪子的主人,怎会甫一看到它便心神剧震,为之失神恍惚,竟至失态落泪?

她那时,以为谢挚已经知道了全部,没想到那还是谢挚下的棋子之一……

谢挚没说错,是她自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但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人族太狡猾。

谢挚在人族当中,其狡猾更是一骑绝尘,出类拔萃。

“……姜微,你呀你,你可真是……!”

眼睛婆婆又气又笑,抬杖欲打,看着谢挚的脸庞,手臂到底还是没有落下。

不舍得打她,但又实在是气得牙痒,老人只好轻轻将拐杖戳在谢挚腰间,稍一用力,谢挚便连连告饶:“对不起对不起,婆婆,我不该试探您……”

“还有呢?”婆婆的拐杖还是没收回来。

“不该……用这种事情试探您,这是我的错。”

想了想,谢挚又连忙补充强调:“但我并没有不信您!真的。”

眼睛婆婆似被她逗笑,唇角扬起,又落下,终于还是叹息着放下拐杖,疲倦地撑住眉心轻揉。

“……她,”老人低低地问,她没说帝子铭的名字,只是以“她”来代替,“跟你说什么没有?”

谢挚自然也知道她在问谁。

圣花崩塌的景象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商君赤足散发,白衣飘荡如流云。

“她说……”

学着帝子铭的语气,谢挚低声道:

“子铭很想阿狸,一直都想,从未忘记过。”

仿佛当胸受了一刀,极为疼痛一般,眼睛婆婆捂着心口,深深弯下腰去。

谢挚看到,有晶亮的东西一滴两滴,落到她们脚下的草地上。

她移开眼,背过身去,让老人得以不顾忌自己,放声哭泣。

至于眼睛婆婆如何受伤毁容,如何带着阿狸隐姓埋名、辗转漂泊,谢挚并没有提。她不愿让老人再受到伤害。

眼睛婆婆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婆婆没有说,往事已矣,如今也不必主动再去询问。

不论狐妃是谁,狐族的公主殿下又是谁,谢挚只知道,两年前收留了自己的人是眼睛婆婆,一个面冷心热的善良老人,而这就够了。

“发簪我已经交给您了,话,我也替商君带到了。”

她完成了帝子铭的嘱托,在圣花倒塌五年之后。

“婆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望您珍重。”

“北海和婆婆,之后就拜托你了,饕餮。”

经过一脸呆滞震撼的雪白巨犬时,谢挚温声嘱咐。

虽然伤势未愈,饕餮可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人境。

它显然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嘀嘀咕咕抱怨了很久的“狐狸精”就在它身边,严格来说,还算是它的救命恩人兼半个主人。

饕餮的眼泪往心里流——现在反悔说想跟谢挚走还来得及吗!

走到狐族使者身边,谢挚伸手轻拍小毛驴的脖颈。

“我们走吧。”

去狐族的路很远。

一路向北,行至丹凤城时,已近日暮。白浪河在草原上蜿蜒,闪烁着粼粼金橙波光,像鱼儿的鳞片。

借着残日的余晖,谢挚到底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感情,稍作驻足,朝丹凤城投去远远的一瞥。

然后她愣在那里。

丹凤城外正站着许许多多的各族生灵,沉默地遥望她离开的方向,都是她的朋友,她的伙伴,以及攻城之战中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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