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一一答了,坐在晃晃悠悠的骡车之上,攥着手中的鞭子,沉默片刻,忽而弓起瘦削的身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隔着覆面的白纱,谢挚感到,他的目光沉重如铁。

“小仙君,我看您与旁人似乎不同,这才将接下来这些话讲与您听的……”

老人低而谦卑地说:“您若觉得我这小老儿说得有些道理呢,那就权且这么一听;您若觉得我全是胡诌,那就万万谅解我这无知村氓几分,权当听了个笑话,一笑了之,这样可好?”

“您请讲。”

谢挚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一些。

“人常说,仙凡有别,世家贵人身上流的血,都比我们这些贱民要清洁尊贵,但我却总是大逆不道地想,什么名门贵血?什么长生世家?流出来的血不是一样的红,死了之后不是一样的臭?我们与他们,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他并不看谢挚,也不像是在对谢挚说话,更像是借此机会,宣泄出长久存于自己心中的困惑愤懑,只是低着头,看着掌心粗糙的纹路:

“什么神呀仙呀的,您方才问我这些,其实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女儿要吃饭,地里的庄稼要收,要日日刨食吃,要好好儿活……”

说着,老人又自嘲一笑:

“您是个仙君,餐风饮露,当然不晓得我们小老百姓的难处,哪有人管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这些人,倘若有幸逢得太平年间,倒还勉强可以过活;若是不幸竟遇见乱世,那真是性命比草还要轻贱……谁能记着我们?谁又能记得我们?”

“人生百年,真不知道活个什么趣味!倘有来生,我只愿自己做块冷似铁的石头,无知无觉,无心无肝,无牵无挂,无愁无哀。”

他低低地唱起歌来,声音沙哑,语调极悲凉哀切,在空气里像一株带着霜的细草一般,越抖越细,四散盘旋:

“东争权,西夺利,忙忙碌碌,人生实难!血流尽,命丧完,呜呼呜呼可奈何,方知全是白劳肝!罢罢罢,不如与我牵牛去,哪管他什么神与仙!”

蹄声清脆,好似天然的伴奏,谢挚坐在小毛驴上,沉默地听着。

这悲切的歌声一直在谢挚心头震荡,及到和老人分开,通过金吾卫和护城阵法的双重检查之后进入歧大都,她还久久不能回神。

歧大都仍旧繁华昌盛,和谢挚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如人皇所说,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向来就是天才。

它已经忘记了五年前,曾有一个大胆的西荒蛮女受封昆仑,在宫殿上与人皇当面对峙;也忘记了那号称永不止息的护城阵法,曾因为一位不顾一切的皇女而停止运转一刻钟。

谢挚早已不是当年的谢挚,可歧大都,永远还是过去的歧大都。

姜契受了当年之事很大牵连,人皇震怒,夺去了她苦心筹谋才得到的护城之职,连封号和府邸也被一并收去,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之后更是将姜契发遣到以严苛危险著称的风暴极境,历练三年方可回都。

直到回都两年后的现在,姜契也还是没能恢复往日的尊荣。

那个曾与大皇子分庭抗礼、最有夺嫡希望的三皇女,从此一去不返。

但她并没有灰心放弃,而是继续努力修行,人皇夺去了她皇女的荣耀,她便以普通修士的身份加入了金吾卫,现在也已升到了一位小统领。

谢挚听到这些消息时,也由衷为姜契欣慰骄傲。

其实去东夷并不一定要经过歧都,此次谢挚冒险来到歧大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就是——

她想再见一面姜契。

姜契现在也是守城的金吾卫的一员,谢挚打听到了她的轮值时间,在她那一队金吾卫换岗时,骑着小毛驴经过姜契身旁,与她擦肩而过。

皇女身披金甲,率领着一队金吾卫,在街道上匆匆走过。

她仍然挺拔美貌,额间生着天眼金纹,只是比起之前,少了一分温文,多了许多沉稳。

不知阿契这几年来受了多少苦……

谢挚看得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隔着面纱,她才敢放肆地注视皇女,但也不敢多看,更不敢回头,怕引起旁人注意,只看了几眼,在经过皇女身侧之后,便强令自己继续向前。

走出十余步,小毛驴感到,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是泪水。

“哎……”

小毛驴有些不自在了:“既然如此想念,为什么不将她约出来,好好地见上一面呢?这样她能得知你还活着,不也很好么?……”

“不。”谢挚摇头:“我再见她……只会给她招致祸事。”

她已经害过阿契一次了,不想再害她一次。

默然片刻,谢挚又轻轻道:

“其实对她来说,我死了也好。”

“走吧,大板牙。”

在相反的方向,姜契走出数十步,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大人?”

她身后的军士都诧异地问。

姜契不让下属叫她“殿下”,只许称她的军衔。

姜契不答,她回过头,额上天眼睁开,金光弥漫,深深地凝望着身后的街道。

一角青衣和一头小毛驴慢悠悠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很快便闪出她的视野,再也看不到了。

“没什么……”

压下心头的莫名惘然,姜契摇摇头。

“只是方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女人,让我觉得有些熟悉罢了。”

似乎是一个头戴笠帽、面覆白纱的青衣女子,骑着一头貌不惊人的瘦小灰毛驴。

这青衣女子在经过她身旁时,拂来的微风也曾掀起一点女人的面纱……

但在那面纱下面,却不是姜契记得的任何一张脸,仅仅是一张勉强称得上清秀端庄的普通面庞。

她并不认识。

但那女人给她的感觉……却……

莫名有些熟悉。

算了。

或许只是错觉吧。

姜契转过身,不再多想。

“不是什么大事,接着走吧。”

看过姜契之后,谢挚又悄悄去了一趟红山书院。

但她并没有进去,只是在书院外义河里的大鹅身上系了一段白锦。

为了保险起见,上面没有任何落款,只写着一首她十六岁时写的诗:

红山书院雨霏霏,藏书阁内林高立。大青蛙举荷叶伞,小浣熊擎草拖把。

红山书院的学生们很爱喂院门口这些大鹅,看到这锦书,必定会带给夫子;而夫子展开一看内容,便会知道,这是她写的。

——谢挚还平安活着,您不必担忧。

这就是谢挚想传达给夫子的话。

做完这些事之后,谢挚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在离开歧大都之前,去一趟天衍宗的入门典礼。

她想再看一眼宗主。

远远的……一眼便好。

天衍宗的入门典礼极为盛大,因为今年是在宗外举行,来客更是众多,歧都的凡人也来了上万,处处摩肩接踵,纷纷翘首企盼,想要一睹宗主风采与仙宗盛景。

只不过,他们大都要失望了——天衍宗在内部设下了一圈保护阵法,没受邀请之人和普通民众,都只能聚集在很远的外围观看,只能遥遥地看见天空上浮着几点若隐若现的朦胧光团。

谢挚自然也不在受邀之列,只能和众人挤在外面。

但,如果真要她站到宗主近前……她反而不愿意。

就这样,便很好了。

谢挚放出一丝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阵法之中,便看到上首浮着八方高台,分别对应着天衍宗的八大主峰,其上各自端坐着一峰之主,而宗主的天峰,便被拱卫于各个高台正中,居于首位。

女人仍旧一袭白衣胜雪,像是冰堆玉砌出来的美人,只有眉心朱砂与唇瓣嫣红,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鲜艳颜色,但这却反而比那刻意妖娆之人更加清艳殊绝。

仙人之姿,当如是。

她好像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在仰视宗主……谢挚想。

宗主修为高深,又极其敏锐,谢挚不敢多看,只远远望了一眼便移开神识,去看别的地方。

各峰主身侧都侍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宙峰峰主身旁伴着小剑仙吕射月,背负大红酒葫芦,怀抱惊芒剑而立。

谢挚看出来,她的修为比之五年前已经大为精进,应当已至脉种巅峰,整个人的气势都别有不同,凌厉锋锐,似要与剑化二为一。

她还在玄峰峰主身边看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蒲存敏。

玄峰主修符文,正是蒲存敏所擅长。

她一身仙宗弟子服饰,在峰主身侧垂目肃立,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中州人了。

蒲存敏,或许就是普通大荒人在天衍宗里能做到的极致。

谢挚为她欣慰的同时,心中也不能不升起些许怅然——

不知道,小葡萄如今还记得她少年时许下的心愿,知道在那遥远贫瘠的大荒最西方,雍部定西城内,还有一株葡萄藤师父在等着她的归来么?

她试图搜寻象英、鸾吟芝、骆燃霄、钱熊哥俩等人的身影,神识扫了一整圈,却一个也没能找见,这才知道入门典礼主要是为新弟子举办,除过各峰主的关门弟子能够陪同侍立之外,其他弟子都没有参与的资格。

谢挚只能惋惜着收回神识。

她不再逗留,按了按笠帽,转身离开,将熙熙攘攘热闹纷杂的人群留在身后。

“哎呀!”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少女原本正在回首笑闹,一不留神撞到了她怀里,谢挚一惊,下意识揽住她:“小心……”

“抱歉抱歉!姐姐,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少女仰起脸来,朝谢挚明亮地笑。

她扎着满头小辫子,一身崭新的兽皮衣,腰间挎着骨刀,脚上穿着的也是尖尖的小皮靴,显然是个大荒人。

谢挚还在愣神,不远处又奔来一个少女,同样也是大荒打扮,只是较之前这个小少女年纪稍长几岁,看起来也稳重许多。

她先看了小少女可有受伤之后,才向谢挚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我妹妹初至中州,此番鲁莽冲撞了您,多有得罪,还望您宽恕。”

“……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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