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王大人已经很老了。

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徐凰。

徐凰的原身还在水下,现在立于谢挚与白芍眼前的老妪,乃是她的魂身。

白芍在幻境中也曾“变成”过徐凰,听得眼前老妪自我介绍,再联系之前水下见到的那只震怒真凰,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也能轻易将事情原委猜中大半——

想来,大约是通臂猿猴想取翎的那只真凰,不知为何竟还活着,大怒之下将她与谢挚攫入幻境,却并未伤害,又放了她们。

白芍只是性情太过纯粹而已,再加上此前一心只顾修行,不晓世事,因而显得有些呆气,实则并不愚笨,躬身行礼道:“白芍见过神王。”

“不必多礼。”

老妪对白芍点头微笑,态度也颇为温和。

她蛮喜欢这孩子的痴气。

“既然走出了幻境,那你们就快走吧,速速离开,不要耽搁。”老人和声道。

“……您要做什么?”

谢挚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如同暴雨来临的前夜,一切都平静到死寂,沉闷的空气却先透露不祥的前兆。

“也不做什么。”老人合拢衣袖,淡淡道:“只是……履行我的职责而已。”

谢挚愈发觉得不安,追问道:“您的什么职责?”

老人没有明确回答,兀自笑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旧世界的守墓人……”

“假如,一个守墓人遇到了盗墓者,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谢挚眼睫一颤,心中下意识念出一个字眼。

“杀。”

老人平静地替谢挚将这个字说出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人族的公输家,要我真凰的翎羽来做佛国的钥匙,但是,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侮辱英灵的尸体。”

她声音很轻,却含着一股不可改变的决心。

“我会不惜一切。”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老人眼里还是没有任何戾气抑或厉色,仍旧温和宁静,看向谢挚时,像在嘱托自己的孩子出门小心风雨。

“所以你们要快点离开,我怕我误伤到你们。”

“虽然我会尽量不伤及无辜之人,但还是走出赤森林更为稳妥一些。”

谢挚听出她隐有死志,心头一跳,试图劝她与自己一起离开:“神王大人……”

“走吧。”

老人止住谢挚,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听任何话。

“不必劝我,更不必阻我。”

“给你们一个时辰,离开这里。赤森林会为你们打开一条通路,引领你们以最快捷的路线走出去。”

“走。”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谢挚。

“……”

谢挚望了老人半晌,确定自己不能再使她回转心意之后,这才强压下百般情绪,忍着心中疼痛伤感,深深拜下一礼。

她行的是小辈见亲长的大礼。

“那么,我就走了。”

谢挚不是纠结之人,决定之后便不会过多挣扎犹豫,事不宜迟,告别之后便准备动身离去。

“……那只大乌龟呢?”

她站起身来,问白芍。

她们下水之前没让它也跟下来,为的便是此刻方便接应。

白芍担忧地注视着谢挚,放出神识呼唤白龟。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挚会因徐凰的生死而情绪起伏如此之大,但她素来是只要谢挚不主动说,她便不会询问探听,只会默默依照她的话而行动。

或许是谢姑娘之前与这位凤凰神王认识吧。

“不要难过,谢姑娘。”

想了又想,她还是试探着轻轻拉住谢挚冰凉的手,想以此安慰她。

“……我没有难过。”

白龟很快便飞游而至,它看着庞大笨重,其实全力游泳时速度快得可怕,简直如同一艘船在水里破浪而飞。

谢挚与白芍跃上白龟背甲。

在离开的前一刻,谢挚忽然转过头来,大声问徐凰:

“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你是怎么看待太一神的?”

她很想知道,在徐凰的眼里,太一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会恨她吗?

“……太一?”

徐凰一怔,显然没想到谢挚在临行之前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思索了片刻,唇角慢慢地流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

“太一……唔……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我年轻时不明白她,对她有很多误解,现在想想,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姬太一有大爱而无小情,故此方可成万古第一真神。”

她笑着望向谢挚,“而你,与她有些相似,但细究起来,却完全不同……”

“我?”

谢挚没料到话题会忽然转到自己身上。

“是的,你。”

老者若有所思地道:“与太一比较起来,你自然是有情人……”

“有情人,自有有情的好处,但也有有情的负累。你心里记念着过往的人与情,便如同那风筝系了线,难免总有些羁绊牵挂,放不大开。”

“有情,在未来的某一天,注定会使你很痛苦。”

“不过各人的性情不同,命运不同,你也不必强行改变……重情念旧,这诚然是你的软肋,但也未尝不是你胜于他人的法宝。”

老人转过头来,很深地盯了谢挚一眼,随即又朗笑起来:

“但是你要知道,小挚,傻孩子,不论在哪里,有心之人活起来,总是要比无心之人更为沉重艰难一些。你既已选了这条路,那便不要再多想,放心大胆地尽管走下去罢。这条路虽然艰险且又前途微茫,可这是最好、最正、最值得光荣的一条路,这是没有错的。”

她的目光温柔下去,宽和地道:

“你自前去吧,诸神的魂灵都会看着你的。”

“……谢谢您,我绝不忘记。”

谢挚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哑声催白龟:“……快走。”

她已经不能再听下去。

白龟应声而动,黑水在它脚蹼下哗哗作响,飞速游向前方。

两侧的赤森林纷纷后退,为她们让开一条坦途,笔直地通向外界。

游出数丈余,谢挚听到,身后的徐凰在诵读诗句。

她仰起脸来,张开双臂,长笑道: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兮——凤不来!”

在即将驶出赤森林时,徐凰的神识追上了谢挚。

东夷的清透阳光洒在前方的碧绿水面上,与身后的黑水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挚,帮我告诉大板牙,并不是我当初不肯为它起名,”徐凰轻柔道:“实是它今后,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谢挚就是那个……比她更好的人。

白龟游出赤森林。

下一刻,一只真凰从万丈黑水下昂首飞起。

它长长鸣叫。

“看啊!”

赤森林里寻宝的人都仰起脸来,望向这美丽绝伦的神鸟,神情充满惊叹与不可思议。

红彤彤的光彩映亮了他们的面庞,犹如火光。

“一只火一样的凤凰!”

第239章 心安

谢挚扭过头去,心中腾起惊讶的波浪。

漫天红光映在谢挚的瞳孔上。

出水而飞的凤凰浑身浴火,遍披神焰,如大朵赤色花朵正在躯体上灿烂舒张。

这是一场用生命浇灌,因而才极尽绚烂的盛放。

在开放至最绮丽时,便也到了它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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