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垂目,细声问:“二位施主,是想问我如何被佛陀变为菩萨像的么?”

谢挚也不与她绕弯子:“正是。”

女子闻言也并不惊讶,下意识想要竖起手掌低念佛号,不知想起什么,怔忪半晌,又默然将手放下,按在膝上。

“我……法号觉慧,乃是佛陀座下侍奉的一名比丘尼,年少即被家中长辈按习俗送入佛门,因此俗家姓名也早忘记了,二位施主唤我觉慧即可。”

“原来是觉法师。”

谢挚介绍自己与白芍道:“我名谢挚,这是我的道侣白芍。”

她现在已经能称白芍为道侣而不羞涩磕绊了,倒是白芍在旁忆起方才谢挚如何与她亲昵缠吻,因而悄悄红了耳尖。

觉慧……听起来似乎和觉知是一个辈分。谢挚心里暗暗地想。

她会和觉知有关系么?

觉慧惨然一笑:“法师之名,却不敢当,谢施主折煞我了。”

“那我便叫你觉慧,好么?”

谢挚从善如流,又状若无意道:“不知你可认识佛子觉知?我听你二人的法号中都有一个觉字。”

“认识。”觉慧点头:“觉知正是我的师兄,我们都是由佛陀亲自教导的。”

说到这里,眉间不免又笼上一层悲怨之色——却正是她最敬爱、最崇信的世尊佛陀,几乎要了她的性命,这叫她怎能不恨?

原来佛陀还算是他们的师父……

谢挚不禁又对佛陀多了几分忌惮不解——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叫他对自己的亲传弟子都痛下杀手?

觉慧定了定神,言语间有无穷迷茫,低声道:

“世尊平日极为温和宽厚,不仅法力通天,地位更是超然,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如此。”

“前些时日,他照例唤我前去听经,我毫无防备,刚刚结好法印,世尊就……突然袭击了我,抽取了我的所有念力。”

她伸出手掌反复翻看,当时瓷面覆盖她全身肌肤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令她至今心有惶然。

“随着念力流逝,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五感俱废,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真如一个活死人一般。”

的确,谢挚方才探觉慧身体,道宫之中仍然血精充盈,只是识海却完全干涸了,只有几缕丝线般的精神力勉强遗存。

谢挚之前已经知道是佛陀让觉慧落到如此境地,只是今时再听一遍详细的讲述,仍然不能不为之悚然:

靠抽取念力,使得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变成雕像……这是何等霸道、而又何等残忍的手段?

她忆起慧通寺大殿中摆放的那些造型各异的佛像,数量至少得有数百。

若是每尊佛像都是一个活人,那……

谢挚不忍再想下去,握住觉慧手掌,想以此给她一些安慰和力量。

“之后你便被运送到了慧通寺么?在此期间,你可有神智?”

觉慧感觉到谢挚掌心的温度,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并没有……”

“其实,我被世尊抽空念力之后,当时便失去了意识,直到再‘醒过来’时,便已经到了寺里,和许多佛像摆在一起。”

“那些佛像……”

谢挚没有说完,但觉慧立即就明白了她委婉的暗示,眼眶一瞬间红起来;谢挚这才注意到,这容貌清丽的比丘尼眼下有一颗浅浅的小痣,为她端严的姿态增添了一分意料之外的柔和。

“是的……”

觉慧心力交瘁,勉强吞下悲声:“那些佛像,正是我的各位同门……”

谢挚默然。

她不想触碰觉慧的伤心事,但要剖析真相,便只能将那些伤疤血淋淋地撕开再看一遍。

白芍握紧谢挚的手,从怀中取出手帕,递给觉慧拭泪。

待觉慧情绪稍复之后,白芍行礼,替谢挚询问道:

“却不知为何,其他佛像都似乎没能醒来,唯独你恢复了意识呢?”

觉慧微露难色,一时没能立即回答。

踌躇片刻之后,觉慧才吐出一口气,轻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想了许久,不久之前才有些许头绪。”

她抬起眼睛:“我破了戒,爱慕上一个……前来拜佛的寡居小妇人,故此我的佛心不再纯粹无瑕。我想,或许这就是我侥幸留有神智的原因。”

“我对她动了凡心,纵使苦修十余载,但已佛途尽毁,修为不能再寸进。”

“世尊不知道此事,可我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

她犯下大错,目光从佛陀上短暂移开,心中掺杂了爱与情,最终反倒叫她保全了性命;

而她那些一心一意供奉佛陀的师弟师妹们,反倒全落得惨死的下场,想来也真是……造化弄人。

“芸柔?”

谢挚想起了她之前反复呼唤的名字,试探着问。

听到这个名字,觉慧仿佛觉得痛楚似的浑身一颤,又渐渐冷静下来,点一点头,承认道:“是她。”

“……”

谢挚不再出声,手指一下下轻扣膝盖,只是默默思索。

觉慧身为比丘尼,竟对凡人动情,至于破戒,这个她不在乎,也不觉得是什么弥天大错;

真正引起她注意的,乃是觉慧话语中透露出的东西。

如此看来,佛陀抽取弟子的念力,他们信仰的纯度非常重要?

对了,张夫人暴亡而逝的独子海晏,也是与觉慧一般,自幼被送入佛门,又受笃信佛教的张夫人影响,恐怕侍佛之心也是十分虔诚的。

佛陀专门挑选出这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弟子,依托他们对自己的忠诚与信仰,抽取至纯至粹的念力,却不料其中出了觉慧这个意外。

——她爱慕上了凡人,以至于佛心染尘,在变成佛像之后,还侥幸保有意识,这才能在谢挚白芍潜入慧通寺之时,勉力用仅存的念力化为手掌,捉住谢挚的手,哀求她搭救自己。

“公输家主……和佛陀熟悉么?”

如梅先生所说,公输良药应当已经说服了佛陀与她联手,一同甘做龙族的奸细了,但谢挚还想在觉慧这里再确认一下。

觉慧一怔,不知为何话题跳跃为何如此之大,但还是仔细回忆了片刻,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谢挚。

“公输家主素来礼佛,每月都会亲至大佛光寺,每当此时,世尊便会将她迎入菩提园中交谈许久,不许他人进入。”

“如此说来,应当算是私交不错吧。”她谨慎地答。

“这样啊。”

谢挚心下已有定论,接下来又与觉慧聊了许久,问及佛陀与寺中生活的方方面面,直到问无可问,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交谈。

因公输良言还在这里,谢挚请觉慧重入小鼎,待他们出会光市之后,自会将她放出离开。

将一切处理停当之后,谢挚整一整神色,将梅先生的羽毛放入公输良言的领口,这才唤醒她。

公输良言悠悠醒转,目中尤有迷蒙之色:“……谢姑娘?白芍?”

看看周围,她一骨碌爬将起来,按锏惊异道:“奇怪,我怎么忽然晕过去了?梅先生呢?”

“梅先生在这里,已被我装在黄鼬皮包袱里随身看管着了。”

大公鸡本不想吭声,但被谢挚暗中一掐屁股,还是痛叫出声,嘹亮得像在打鸣:“咯咯咯——”

“你看,”谢挚忍笑道:“它就在这里面呆着呢,无须担忧。”

她说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至于你方才,似乎是受梅先生厄运未除,这才忽然晕倒的,我已为你佩上了梅先生的羽毛,将它贴身佩戴,可免去厄运之场的影响。”

白芍忍不住看了谢挚一眼,唇角含笑,轻轻摇头。

方才谢挚对她说,良言醒来之后,尽管交给她来解释,让白芍不要开口,她一说话准保露馅。

如今看来,确是应当如此。

小挚哄起人来,真的很有一套。

公输良言果然信以为真:“原来如此,真是多谢谢姑娘了。”

谢挚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天黑还早,心中还有另一桩惦念之事,笑道:

“如今距傍晚尚有数个时辰,我们先在会光市中看看,倘有称心之物,便尽数带走吧。

“入夜之时,会光市会重开大门,届时人们看见这满地无主珍宝必会疯抢,我们再趁乱离开即可。”

梅先生闻言眼前一黑——它就知道,谢挚在惦记它的宝贝!

这三个人里面,公输良言和白芍一个比一个老实,只有这个谢挚,最是奸诈可怕!

“事不宜迟,我们快动手吧!”

谢挚格外兴奋,指点白芍与公输良言道:“先找储物法宝,这样才能尽量多拿。”

打劫仇家简直算得上是她老本行了,洗劫一空更是谢挚素来秉持的宗旨。

她们三人点起亮光,被金乌大阵照破蜃气组成的假象之后,会光市露出了原貌,只不过是一条阴暗破旧的小巷子而已。

更准确地来说,在这条阴暗破旧的小巷子上面,还堆积着无数珍宝,随便取出一件,都能让一位大能者为之疯狂。

饶是公输良言出身高贵,此时也不禁看呆了眼:“这……比国库里的珍宝还要多……”

谢挚倒对此心无波澜,一则是她生性看轻外物,二则是她少年时已见过许多珍宝,诸如真龙的聘礼、金蟾的珍藏……如此等等,现下世间已经很少有宝库能再让她震撼了。

“开始吧!”

谢挚没给自己挑,而是心里想着要给白芍好好选些东西——她早就觉得白芍虽然修为精深,可身上的宝物太少了一些。

她先给白芍选了一个储物法器,乃是一把晶莹温润的小茶壶,刚好可以捧在手心,揭开壶盖,其中却有浩大乾坤。

“我上古神凰亲刻、传承无数年、内蕴万丈天地的莹玉茶壶!”梅先生捂着心口哀嚎。

她又翻出来一件防御法衣,和宗主之前带她去歧都西市买的那件衣服一样,也是由天蚕吐丝制成。

不同的是,这一件似乎还更好一些,表面隐隐有星辰的光辉明灭,如同月光下的粼粼大海。

“天杀的!我神王设阵、没有一丝缝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法衣!”

梅先生吐血,它都快崩溃了,为什么谢挚总是能在一大堆东西里精准地挑到那个价值最高、最珍贵的宝物啊!

白芍之前的剑是师父所赠,之前受梅先生的厄运影响,剑身直接飞了出去,现在自然也用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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