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事,她印象相当深刻,由于太过少见,谢挚当时年纪又小,连发怒也显得可爱,姬宴雪空闲时常常会想起这个场景,每次记起都会发笑。

谢挚闻言心下一窘:

这件事,她自己都早忘记了,没想到姬宴雪竟还记得……真是丢人……

“当年是我年少无知,还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谢挚拱手行礼。

听到谢挚如此说,姬宴雪反而一怔,觉得奇怪与不适应,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谢挚。

……这样一看,她才发觉,那个曾经无所畏惧的热忱少女,的确是长大了。

这不仅表现在她的外貌上,更表现在她的心上;她的面容上依稀可辨少女时的影子,但她的神情与语气是如此陌生。

她终于收敛起了所有锋芒,被世事打磨得滴水不露,学会了谦卑与恭敬,不再是那胆大妄为、甚至敢于当面顶撞她的年少蛮女;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看到谢挚这样,心中竟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胜利感,反而有些莫名的不愉快。

总觉得……她不该如此似的。

这短短几年来,谢挚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变化如此之巨,竟让她也险些认不出?

“你长高了不少,看起来俨然是个大人了……修为也大有长进,进阶奇快,实在不易。”

怀着一种莫名的复杂心情,姬宴雪叹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也学不会礼仪,称我一声陛下呢。”

“陛下不爱听么?”谢挚刻意回避她话中的感慨之意。

“你若喜欢,便这样叫;若不喜欢,不叫也无妨。”

默默注视了谢挚片刻,女人忽而出言低声问:“怎么了,是有人欺侮你了么?”

她的态度是少见的耐心,像长辈关心小辈一般温和低询。

神帝一贯傲慢,连关心人也如此隐晦,只是平淡地提点一句而已。

她真正想问谢挚的,实则是——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谁欺负了你?

这个问题,谢挚却也答不出。

她一瞬间想起来许多事,痛楚哀凉涌上心来:

跃潜渊时的粉身碎骨之痛,北海清寒如水的冷寂月光,真凰仙岛一年一度的薄雪……

但她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多谢陛下关心,没有人欺侮我。只不过是……我自己蠢罢了。”

姬宴雪自然也能听出谢挚没说实话,想了想,猜测道:“是因为云清池么?”

当年在圣花秘境中,谢挚为花山幻境所迷,梦到的便是与云清池成婚;

也便是因此,姬宴雪才知道,原来谢挚竟喜欢云清池。

她不是没好心警告过她,告诉她云清池不是好人,但是谢挚半点不听,还觉得她刻意污蔑,姬宴雪也就懒得管了。

——单纯无知的小姑娘,初尝情爱滋味,一心一意全是温柔美貌的心上人,不重重地受挫一次,撞得头破血流,焉能回头?

她的善心是有限度的,也乐于见谢挚摔摔碰碰。

事实上,姬宴雪当初之所以将一缕神识附在谢挚身上,不仅是因为她是姜既望的义女,更多是出于好玩和有趣——她想看看谢挚日后会怎样成长。

但——

吃吃苦头,摔摔跟头,长长记性,这也就足够了;她并不是想看谢挚真的受苦受难,变得疲倦颓丧。

姬宴雪正色问:“我猜得对么?”

谢挚垂下眼,轻声道:“……不全是。”

神帝还欲再说些什么,那名叫阮珠的越人少女见姬宴雪认出了谢挚,两人交谈自如,方才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便知她们应当是旧相识。

她牵着黄鹿走过来,先看了看谢挚,毕恭毕敬地问姬宴雪道:“她是您的朋友么?”

语调颇为生硬,显然并不熟练其余四州的通用语。

“是。”

姬宴雪点头,“不必紧张,她是友非敌。”

说着看向谢挚,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谢挚面上的一点黯然已经全部散去,又变成了那样温柔可亲的客气模样,朝少女露出友好的微笑,心中也是一叹。

“这是阮珠,越国的战士;这位是谢挚,我故友的义女。”

姬宴雪的故友,即是姜既望。

阮珠乌黑的眼珠定定地看了谢挚片刻,这越人少女身上有一种小兽般的野性坚毅,才将周围的雾气挥退,低低地说了一声“得罪”。

“前面是一片大沼,我们发现外来者时,会将他们特意引至此地,您不要再往那边去。”

谢挚向前方看去,只见草藻茂盛浓密,其上隐有水雾迷蒙,看起来只是一片普通平地,半点也看不出沼泽的迹象,不由得暗暗心惊:

怪不得,她先前扔下一枚石子探路,却没有任何动静,原来前方竟是一片大沼……那石子应当是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南沼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此州极多大沼,且与普通沼泽不同,传说在大沼之下暗藏玄机,藏有真龙的遗物,一旦陷入,纵使有通天本领,也再难逃出;

何况外州人不熟悉南沼地形,即便落入的只是一片普通沼泽,恐怕也难免惊惧,从而陷入危机。

“每过百余年,我都会来一次南沼,这次刚来不久,阮珠便告诉我,近几日有大能潜入南沼,还骑着一头毛驴,不知目的为何,越人颇为不安。”

“而我刚好就在附近,且从未听说,五州有哪位大能者以毛驴作为坐骑,于是便来随她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姬宴雪忍不住又笑了笑。

寻常修士寻坐骑,大都是血脉高贵的宝血神兽,总之务必要十分威风俊逸;

谢挚倒好,放着无数神禽灵兽不要,反倒骑了一头蔫巴巴的小毛驴,即便是放在整个五州来看,也够稀奇的了。

谢挚总是会做出一些叫她又觉惊奇又觉好笑的事情,似乎每次见到她,她的心情总能变得十分愉悦。

身后应景地传来一阵激动的“唔唔”声,神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头毛驴被自己遗忘了。

只见小毛驴被束缚在一个透明光球之中,似乎还被施了噤声的咒语,此刻憋得脖子都粗了一圈,一边唔唔叫着,一边不停用头撞击光球球壁,试图吸引谢挚的注意力。

“抱歉,忘了你的驴。”

虽如此说着,神帝却面带笑意,显然并无什么愧疚之心。

女人抬指解开光球,小毛驴从中跌下,又战战兢兢地爬起:“小挚……”

方才谢挚让它留在原地不要动弹,自己则朝前走去;

它前一刻还紧盯着谢挚的背影,下一刻便直接腾空而起,浮在了半空之中,嗓子也发不出一声大叫——被施了禁制。

从谢挚的话中,大板牙已知道了面前这个金发女人的身份,当时就感觉有点想昏过去。

——摇光大帝!

偷偷瞧了几眼,与传言中的一样,摇光大帝果然极美丽,高挑窈窕,风姿动人,容貌气质如太阳一般华贵耀眼。

不过,小毛驴倒顾不上欣赏神帝的美貌,只是想:

跟着小挚这几年,现在就差一个云宗主,它就把五州三位至强者全见过一遍了!

谢挚将四蹄发软的小毛驴唤过来护在身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神色间浮起了些许无奈与恼意——

数年不见,姬宴雪怎么还是这么讨厌……!

眼前的场景牵动了谢挚久远的记忆——

姬宴雪用这光球装起小毛驴又放开的熟练手法,简直与当年对她时一模一样!

那是在昆仑神山上,神族的宫殿里,她当时也被摔了一大跤,爬起来之后又生气又委屈,还很有骨气,硬邦邦地拒绝了神帝俯身扶她的手。

“摇光陛下八年前曾这样对过我,现在还要为难我的毛驴么?”

谢挚不轻不重地顶撞姬宴雪,“您或许居于神山太久,以至于生活有些缺乏趣味了。”

她在委婉地说姬宴雪,堂堂一个神帝,既幼稚又无聊。

谁知神帝却并不生气,只是笑道:“你还是这样好一些,何必拘束于俗礼。”

伶牙俐齿,一来一回,与她斗嘴,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她反而觉得饶有趣味。

又补充道:“不过,叫我摇光陛下倒可以保留,很好听。”

别人称呼姬宴雪,一般都只是诚惶诚恐地尊称“神帝”或者“陛下”,叫“尊上”的也有;

像谢挚这样,连着一起叫摇光陛下的绝无仅有,姬宴雪听着,倒觉得挺顺耳好听。

摇光陛下终于想起了重点——

“对了,你怎会在这里?是想出来散散心么?”

她以为谢挚被云清池玩弄了感情。

神族久居神山之上,对人世不甚关心,更不插手世事,因而并不知道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谢贼叛国之事,也不知道谢挚怎样跃下潜渊,在中州与西荒人心中成为已死之人。

谢挚道:“自然是为了陛下而来。”

“为了我?”

姬宴雪一怔——谢挚怎知道她此时不在昆仑山,而在南大沼?

“不错。既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五州。”

“我想问陛下一句话,您还如之前一般尊敬太一神么?”谢挚低声问。

姬宴雪神色一肃,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道:“昆仑神山一天积雪未消,我神族便一天不敢不尊崇太一神。”

“那么,太一神之愿,也是陛下所愿么?”

“……自然是。”

神帝蹙眉盯着谢挚,低声道:“谢挚,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喜欢打哑谜,不喜欢游说之术应用到自己身上,不喜欢旁人随意提及太一神,这个神族的敏感话题,不喜欢也不习惯谢挚这样,字字句句都似下棋一般严密紧逼。

若非此人是谢挚,此刻她必定早已冷下脸去。

谢挚长长一拜,跪伏于地。

“我想助您成神,解五州之难,御真龙外敌。”

“陛下,您应该也不会不知,龙族的复仇马上就会降临,而凰主已经应许,倘若发生大战,真凰必会发兵帮助五州。”

“但……仅有真凰还不够。”

“紫帝于星星海历练万年,想必早已达到仙王之境,或许也逼近了真神;我知道,您是五州的最强者,乃是半神之躯,距离成神只有一线,但这一线之间天差地别,唯有成神,才能真正无所担忧。”

上一篇:我杀猪养你啊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