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庭前,她曾佩着禁步,被丹朱鹤一点一点地纠正礼仪;在阶上,她曾与牧首大人共立,听她抚琴,与她观赏院中的桃花;在屋内,围着火炉与热茶,牧首大人曾为她耐心讲课,火鸦和小狮子也会旁听。

随着谢挚朝前走去,过去的幻影烟消云散,只余眼前空荡荡的荒凉府邸。

院中有两棵桃树,一株是姜既望亲手栽下的,而另一株来自谢挚从金乌梦带出来的桃枝。

姜既望十分精心地照料它们,一半是因为她喜爱花木,一半则是因为这桃树寄托着她思念亡妻的哀思。

但是现在,那株姜既望亲手栽种的桃树却早已死去了,只剩下枯败残木,谢挚所种的桃树倒是枝繁叶茂,在她头顶伸展开浓密的叶荫,风一拂过,树叶便簌簌作响。

去时杨柳无多大,归来树木绿交加。

没想到,当年的那支桃枝,也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

谢挚轻轻抚上另一棵桃树枯干的表皮。

这桃树大概有灵,知道主人已死,也随着牧首大人一道去了。

“听说找到牧首大人尸身的时候,她身上的血都已经流尽了,似乎中了什么异术,但是神情却很安详,手中还攥着一支真凰发簪,大概是牧首大人的心爱之物,我们将它一起陪葬了。”

谢挚浑身一颤。

那支发簪,是她送给牧首大人的……

原来牧首大人直到最后,也如此珍惜她的礼物。

象英心中不忍,道:“卿上可要拜祭牧首大人之墓?我可引您和陛下前去。”

姜既望的墓地在郊外,和当年众多战死的战士们葬在一起。

当年的裂州之战实在太过惨烈,尤以雍部首当其冲,牺牲的战士们绝大多数只余残骨,根本分不清楚身份,后来人只能一齐收殓埋葬,这片墓地修建得很是庄重肃穆,号为英魂墓,建好之后,连当今人皇姜契也曾经亲来拜祭。

也是那一次,人皇亲切地执起象英的手,宣布赐封她为雍部牧首。

人皇和她的母亲很不同,她温和而善于怀柔,据说她还是三皇女时便常被民众称赞仁智——当然,如今的大周也支撑不起它过去的雄心了,不论出于性格还是理性,人皇如今都需要对西荒的牧首们示好拉拢。

敛去众多思绪,象英对身后面色苍白的谢挚拱手道:“到了,卿上。”

不同于谢挚曾经被姜既望收为义女,与姜既望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她对这位来自中州的王其实并没有太多情感,只是有些淡淡的怀念与尊敬而已。

——姜既望,确实是一个不论公义还是私德都完美无瑕的人物,她将最后的生命献给了大荒。

直到今日,雍部人每年仍然会郑重其事地祭奠她,若不是她提前疏散民众,不知有多少万人将会惨死。

谢挚将每一座墓都一一洒扫祭拜过去,这冰冷的泥土下面,长眠着她英勇无畏的家乡人,当年在定西城里,说不定她也曾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到中心,看见那墓碑上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谢挚眼前一时茫然如烟雾笼罩,仿佛认不得字,许久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就是……牧首大人的墓地了。

墓碑非常朴素,没有叙述生平与功绩的冗长墓志铭,也没有华美的刻纹,只简单刻着几个字:渊止王姜既望,崔桃之妻。

据说,这刻字是人皇姜契沉吟了许久,亲自决定的,她很懂得这位长辈的心。

谢挚努力咬着牙,不让泣音泄露,几乎是僵直地缓缓跪倒,叩首在地,不能抬起。

好像牧首大人温柔的视线还在头顶注视着她,谢挚的眼泪一滴一滴,渗进泥土里。

“……不孝女谢挚,拜见母亲。”

她终于唤了她母亲,可是,牧首大人她再也听不见了。

“对不起,我回来得太迟了,没能让您看见我长大后的模样……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她声音破碎,像泣血一般。

姬宴雪沉默地立在谢挚身后。

她并未跪拜,能让她下跪的只有母亲和死去的神族英灵,只是身形笔直地默立着。

她看着那墓碑,也恍然记起与姜既望相识一场的情谊。

她心高气傲,讨厌人族,但她们的确是朋友,也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谈不上多么亲密,也从未把酒言欢过,却相互欣赏,也相互尊重。

她当年特意分出一缕神识保护谢挚,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谢挚乃是姜既望的义女,不过此事她并未告诉过姜既望,她做事,向来是想做,便不动声色地淡淡做了,并不需要别人的感谢抑或报答。

谁能料到,再相见,会是如此景象。

悲伤谈不上,她早已看淡生死,也了解姜既望压在心底的惦念与苦痛,或许活着对姜既望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

姬宴雪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旧友的姓名。

既望,这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没能及时赶到,是我的错。虽然我知道,死亡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若黄泉之下有爱人的微笑,地狱之火也未尝不是盛开的花朵。

小挚,乃是你的义女,作为长辈与你的朋友,我本不应对她动心,但是世事难料,这也是我意外之事,但我想,即便再来一次,恐怕也还是如此,不能转圜。

小挚确实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任何一个人爱上她,都是理所应当。我……也是一样。

若是小挚不喜欢我,我自不会对她纠缠;但她既对我有意,我便不会顾及其他,排除万难,也要与她在一起。

我知道你会怪我,这样更不合人族的道德伦理,可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对她放手半分。

抱歉,既望……

姬宴雪面容沉静,抚去墓碑上的尘土,如同轻抚旧友的肩膀。

待我死去之后,你再对我发怒吧。

第375章 比翼鸟

谢挚在姜既望墓前待了很久才离开,她向牧首大人讲了这些年自己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认认真真,如同姜既望生时。

最后离开时,她撑着酸痛的膝盖慢慢站起来,姬宴雪来搀扶她。

“您看,这是阿宴,我们昨晚才在氏族按大荒人的礼仪成了婚,族长和族人们都见证过的,”谢挚牵住姬宴雪的手,向姜既望的墓碑介绍,“不过,我知道,您和阿宴早就认识了。”

“我还记得,当年和您一起去昆仑神山时,您对我提起摇光大帝,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好神奇……”她笑着轻轻摇头,感叹道:“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日后有一天,会和摇光大帝在一起。”

话题的主人公摇光大帝挑了挑眉,望向谢挚。

谢挚低垂着眼帘,没有看她,唇角含着一点浅浅的微笑,正在回忆着什么。

看在谢挚主动牵着自己跟姜既望介绍的份上,神帝宽容大度地决定不和她计较。

“对我来说,她是一个……很遥远的人,高高在上,难以接近,又笼罩着太多流言蜚语,因为各种原因,我一直不太喜欢她,我觉得她一定又傲慢又讨厌,可是仔细想来,我也一直因为她的存在很安心……”

摇光大帝是整个五州的定海神针,人们畏惧她,也信赖她,更想象不出没有她大家该如何生活,她……也不例外。

“直到我真正接触她,跟她相处,我才明白,她和人们传言中的摇光大帝完全不一样,”谢挚梳理着思绪,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神情愈发柔和:“她是一个……很温柔、很可爱的人,有情有趣,总是照顾包容我,可是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我想,哪怕她不喜欢我,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的。”

姬宴雪渐渐听明白了,谢挚既是在对姜既望解释,也是借此机会,在对她……告白。

真诚委婉,而又满怀热忱。

她的心仿佛要融化开来,低声叫道:“小挚……”

“阿宴她没有用经验引诱我,也没有用权势威逼我,是我自己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的。”

——其实真要说起来,她们俩之间,更有经验的那个人是她吧?姬宴雪可是独身了三千年……

谢挚最后作结道:“所以,您不用担心。”

姬宴雪从谢挚脸上收回视线,颔首道:“是这样不错。”

“既望,我认为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也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

谢挚鼻头发酸,道:“阿宴,谢谢你……”

牧首大人去世已久,人死不能复生,也不能再听见她的倾诉与低语,姬宴雪没有觉得她这样傻,还郑重其事地陪她对牧首大人说话……

“什么话?”姬宴雪温柔地轻轻用指腹为她拭去眼泪,“既望不仅是你的义母,也是我的朋友,自然应当如此的。”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可怜的小兔子……你这样,既望见了,也会心疼的。”姬宴雪怜惜地低声道。

谢挚哭得鼻尖都红了,她一直在久久地跪着,姬宴雪知道,自己不能使她站起,故而也不去劝说,只是默默地陪伴着。

谢挚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片桃叶,那是她离开牧首府的时候从桃树上摘的。

“我还想……最后为牧首大人合奏一曲。”

“当年在红山书院,夫子要每个学生都学一门乐器,我选了萧,那时便是想着,学成归来之后,要为牧首大人合奏的……她实在是太孤独了。”

只是可惜,牧首大人不能听见了。

谢挚将桃叶抵在唇边,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了很多年前的暮春夜晚,那个清瘦的鹤一样的女人安静地凝望着庭前的桃花,对她讲述自己和妻子的故事,平静克制,却刻骨悲伤,为了安慰她,还弹了一曲久不弹奏的琴。

她回忆着记忆里的琴音,慢慢地吹响桃叶。

姬宴雪精通乐律,听着谢挚生疏的吹奏,手指一下下无意识地随着乐拍敲击。

这是中州的名曲,《比翼鸟》啊。

终于吹完,谢挚将那片桃叶小心翼翼地放在姜既望的墓碑上。

“我先走了,牧首大人,我之后还会来看您的。”

“……若有来生,我还想再听您弹琴,和您一起看雪景。”

她转过身去,仿佛已经筋疲力尽:“阿宴,我们走吧。”

象英将谢挚和姬宴雪带回了自己的府邸,招待了她们,又引她们见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象英的妻子是一个很清秀爽直的姑娘,是雍部本地人,谢挚见了心生喜欢,同她说了好久的话,又将象英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她玩,将她向上抛,逗得女孩又是害怕又是快乐,搂着她的脖子咯咯直笑。

象英的女儿今年五岁,名叫象锦,眼睛黑黝黝的,轮廓间简直和小时候的象英一模一样,笑起来又很像她另外一个母亲,谢挚见了想起幼时,心中便更柔软。

一转眼,阿英的孩子也这么大了……

她当年说要看阿英娶妻生子、封拜王侯,现在,儿时那些遥不可及的幻想,居然真的都实现了。

谢挚从小就是氏族里的孩子王,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不一会儿就和象锦熟了起来,象锦黏着她不肯松开,小声叫她“挚姑姑”。

她显然也很喜欢姬宴雪——小孩子的喜恶总是特别明显,他们的喜欢也来得很简单,就是看谁漂亮便喜欢谁,而姬宴雪恰巧便漂亮得叫人无法忽视。

象锦的眼睛不时悄悄飘向身边的神帝,但又不敢搭话——她看起来与她见过的人们很不一样,头发是太阳般的金色,而眼睛是宝石般的碧绿。

气质也与普通人完全不同——傲慢高贵,而又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只有在望向挚姑姑的时候,她的神情好像才会变得生动而又波澜。

便如现在,她就露出了一种……有点抱怨,又有点不高兴的复杂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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