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长者赐……”

段追鹤放下酒葫芦:“不要跟我说什么长者赐不敢辞,这里是东夷,不是中州,不讲究那一套,谢姑娘。”

“是因为愧疚吗?”她一针见血地问,眼光锋利非常:“你觉得对不起白芍,对不起我们,所以我们怎样对你,你都接受?你把这视为一种惩罚?”

“双涟那样指责你,你也不生气,我灌你酒喝,你也老老实实地就喝,你说说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呢?”

“哎呀,”段追鹤捂着额头,无奈地笑叹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芍儿会喜欢你了,这人傻呀,傻一双,两个傻瓜碰一块了。”

“所以,你们才会分开啊。”她直视着谢挚,很坦然地说。

“其实你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芍儿,说句公道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虽然疼爱芍儿,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大概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白芍告诉您的吗?”

段追鹤笑眯眯摇头:“不,她不肯说,她是个锯嘴葫芦,可我会套话啊,而且我对她特别了解,”她朝谢挚挤挤眼睛,“你嘛,也不难懂,猜也能猜个七八分。”

“你是好孩子,芍儿也是好孩子,可是并不是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就能相守,世上的事不是这样的。”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日后有一天会伤芍儿的心。”

“你太聪明,太漂亮,又太神秘,浑身上下都是谜,这样的一个人,寿山是留不住的,你甚至不属于东夷。”女人缓缓道。

“你和芍儿的关系也不对等,她对你毫无保留,完全敞开,可你对她不是。”

段追鹤对谢挚笑了一笑,“我说的对不对?”

谢挚只能沉默:“……是。”

段追鹤摇头笑:“芍儿很傻的,一心一意,不知变通,我说什么她就傻乎乎地相信,一点也不怀疑,从小就是这样,她喜欢你,想必一定也是如此。”

“其实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感情这种事就像战斗一样,要愿赌服输的,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喜欢上了别人,也没有法子。”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一个姑娘,也是走运,她刚好也喜欢我,但是她出身高贵,并且早有婚约,而我,只是一个没名没姓的普通修士,最终还是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天赋不错,可又没有好到能够抢亲,或者改变她父母的心意。做事高不成低不就,中不溜,是最痛苦的。”

“段师父,您……”

谢挚的心揪了起来,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这么不着调的女人原来有这样的过去,可是段追鹤却若无其事,仿佛浑不在意,仍旧在浅浅地微笑,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当年追着她的车驾,被她家的护卫一次又一次地打倒,最后她哭着对我说,追鹤,回去吧,不要再打了,忘掉我吧。我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血里,看着车马远去。”

她自语一般喃喃道:“所以你看,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这样,说来说去,也还是没有办法。”

“得啦,”看清谢挚的神情,段追鹤噗嗤一声笑出来,“干嘛这么严肃呢?这都是过去了很久很久的事了,我早都不在意了。”

她站起来,像摸白芍一样摸了摸谢挚的头,谢挚在她眼里也还是小孩子,很得意地道:

“我当年就看你不像东夷人,哪个东夷人连螃蟹也不会拆?你还跟我装,说什么此前在避世修行……真以为我傻啊?这话也就芍儿会信你了。”

五州风土人情迥异,从小留在身上的痕迹无法抹去,谢挚虽然已在尽力伪装,但在老江湖段追鹤眼里,还是有不少破绽。

她之所以不拆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一是发现谢挚没有坏心,是个很好的人,大约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这才隐瞒身份;其二当然便是为了自己好不容易开窍的死心眼傻徒弟。

只是她也没想到,谢挚居然是西荒人——她当时猜测,谢挚应该是个逃到东夷来的中州贵族。

听到昆仑卿谢挚战死的消息时,段追鹤也十分惊讶。

芍儿伤心欲绝,之后便沉默了许多,她想安慰也无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有时寿山月圆,她夜半饮酒,谢挚的名字,也会忽然在她心间一闪。

那是芍儿第一个带回寿山的外人,恐怕也会是今生……唯一一个了。

对于谢挚的死,她并没有什么悲痛之感,只偶尔感到淡淡的同情惋惜,也禁不住心生敬意。

看着谢挚因她的讲述而神色变化,段追鹤更加感叹。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和她的芍儿也很相配。

只是可惜……她终究还是不属于寿山,不属于东夷。

“以前种种,就一笔勾销了,不要再多想,说起来你也是个苦孩子,芍儿那边我自会劝说,你和神帝陛下好好的。”

“难日子总算熬出来了,现在就先享受吧。”

段追鹤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洒脱道:“以后常来东夷玩啊!下次给我带点神族的好酒尝尝,我之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心里边一直馋呢。”

姬宴雪听到了,取出一个精致的银酒壶抛给段追鹤,只有巴掌大,里面装的正是“雪前刀”。

她并没有酒瘾,不过也确实习惯常常喝几口。

“哇!”

段追鹤没想到姬宴雪跟自己一样酒不离身,笑得眼睛都弯了,也不跟她客气,拱手道:“那就多谢神帝陛下了。”

她直接揭开盖子灌了一大口,顿时被辣得整张脸皱缩成一团,连脖子都红了:“我感觉好像吞了一团……冰做的火一样……”

痛苦成这样了还要喝:“但是你别说哈,还、还挺好喝的……”段追鹤已经有几分醉了,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喊:“再来一口!”

五州之中以西荒的酒最烈,东夷人初尝当然喝不惯,最后还是鹈鹕师叔来把它喝醉酒的师姐生叼硬抓给带回去的——那时候段追鹤已经开始打醉拳了,还抱着它一边哇哇痛哭一边说“我真的好爱她”。

对此情景,鹈鹕师叔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临走时它抽空扭头对谢挚说:“明天我来送你,谢姑娘!老祖也来!”

第二天就是谢挚和姬宴雪离开寿山的日子,下山时鹈鹕师叔果然来了,从深渊大嘴里吐出一大堆小银鱼示意谢挚带走,这是它送给谢挚的礼物,弄得谢挚哭笑不得。

而段追鹤没能来——据鹈鹕师叔说,它师姐本来是想来的,但是从昨天一直醉到了现在,到底也没能爬起来。

“我都说了,雪前刀不适合东夷人喝,实在是太烈了……”谢挚小声跟姬宴雪说。

姬宴雪无辜耸肩:“那是她要的,我还觉得东夷的酒跟水一样淡呢。”

白龟老祖化为人形,是一位清瘦慈祥的老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温和地将谢挚看了又看,道:“真高兴还能再见到你啊,小挚。”

它也已近寿命终点,近年来总是在沉眠,这次还是在鹈鹕师叔的告知下,这才强撑着苏醒的。

“我也很高兴还能再见到您,老祖。”

谢挚想起来,当初在赤森林初见白芍,便是在白龟老祖的背上。它也算是……她们之间姻缘的见证人了。

双涟没有来,谢挚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白芍竟然来送她了。

“白芍……”

短短几日,白芍瘦了许多,衣裙穿在她身上甚至显得空荡,谢挚几乎有些不敢相认。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尝到胸口的酸涩:“我要走了。”

白芍点头:“我知道。”

谢挚终于抬眼,与白芍对视:“你……多保重。”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让她保重自身了。

“我会的。”白芍尽力笑了笑,轻声道:“你也是。”她的目光一直都在谢挚身上。

她走到姬宴雪面前,还是叫不出那声“陛下”,顿了顿,郑重地道:“以后一切……就拜托了。”

她没有说具体是拜托什么,可是两人都心领神会。

一切都在不言之间,这是情敌应有的默契。

姬宴雪审视着白芍苍白的脸庞:“这是自然,不必你说。”

她给了白芍一个水晶青鸟,这是神族专用的传音法宝:“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捏碎这个青鸟即可。”

此次来寿山一趟,其实姬宴雪对白芍也颇有改观,不再如之前那般讨厌她了。

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个白芍其实还不错,也算是当世之人杰,配得上小挚。

——当然,比她还差点。

白芍没想到,姬宴雪竟然会对自己释放善意。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那只青鸟,手指摩挲它光润的表面,淡笑道:“希望它能派不上用场吧。”

“我也这么希望。”

送别路上,秦无疾格外沉默,直到谢挚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她略感诧异地接过,不知谢挚这时要给她什么。

一触及扉页,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才红了眼眶。

秦无疾将它紧紧按在胸口:“夫子……”

五百年前,谢挚自北海前往东夷,曾去过一趟歧都,将锦书系在红山书院的大鹅腿上。

夫子收到了,高兴异常,特地亲笔写了一本字帖,里面还有他对诗文的议论与心得,托柳真师兄一道送给了她。

他还惦念着自己的小徒儿曾经要向他学写诗,可他当时没有教,谢挚身死潜渊后,他一直都在后悔。

谢挚对这本小册子珍藏了许久,极是爱惜,今天,又将它送给了秦无疾。

一看到上面的字句,秦无疾便仿佛看到了夫子和蔼的面容,她强忍着泪水拒绝:“这是夫子送给你的,小挚,我不能收。”

“没事的,师姐,你就收下吧,你拿着和我拿着,都是一样的。”

谢挚推回秦无疾的手,“夫子一定也很想他的小老虎了……”

其实谢挚也很舍不得——这是夫子留给她最后的遗物了,但是,她觉得秦师姐比她更需要它。

“……”

听到谢挚如此说,秦无疾眼眶里积蓄的泪这才落下,不再说拒绝的话了。

她翻开字帖看了几页,纸页翻动间,泪如雨下。

“当年在红山书院的时候,每个学生都要学诗文写作,我最头痛这门课,一直很讨厌,也很想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让我们学这些根本没有用的东西,明明我们是修士,只要会战斗就可以了……”

“现在,我好像才懂得为什么了。”

“夫子在上面读诗,我在下面总是睡觉,可我还记得夫子讲过的一首诗,这些年更是常常想起来。”

秦无疾深深呼吸,“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谢挚也想了起来——这是夫子很喜爱的一首诗。

她下意识接了之后的句子:“……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两人目光相触,声音也叠在一起:“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秦无疾早已紧握住谢挚双手,含泪道:“小挚,修士不同凡人,你我虽然鬓发犹乌,但早已非当日少年。”

一转眼,多少年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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