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对显而易见是道侣的女子,其中一个戴着椎帽,另外一个则戴面具,大约是想要低调,即便如此,她们也很出众。

但真正令公输良言发愣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望见那椎帽女子时,心头一瞬间划过的……淡淡熟悉感。

曾经做过名捕的锐利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她此前一定见过。

“家主,是那两人有什么不对么?”身旁机灵的仆从早已注意到家主长久的注目,附耳悄声问。

“……不。”公输良言终于转过头,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只是看错了吧。”

记忆中的那个人,早已在裂州之战中战死了。

那是一个……穿着再朴素的衣服,也仍然叫人无法忽视的人。

公输良言还记得谢挚对自己从警惕到接纳,再到真心的相处,以及她时常凝注在白芍身上的温柔目光,谢挚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但是公输良言却记在了心里,那是年轻的她曾许多次暗暗羡慕的美好爱情。

而且,她身边的人也不是白芍,这个戴椎帽的女人显然已经有道侣了。

“走吧,回府。”

却因为身后人的声音而猛然顿住:“家主请留步。”

公输良言不可思议地豁然转身,看到那椎帽女子已经缓步走出了人群。

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可是她知道,她此刻一定在含着笑,微微侧头看着她。

既然已被发现,谢挚也不打算再躲避,干脆直接走了出来。

“我有奇案一桩,不知能否请家主代为探查?”她柔声问。

如今极少有人知道,威名赫赫的公输家主,年轻时曾经做过捕快,仆从立即斥责:“大胆!我家主人岂是——”

“住口!”

他主人却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还激动地上前了一步。

“休得……休得无礼……”

他这才发现,家主眼中已有泪光,往常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满是波澜,袖子下的手掌松了又攥紧,连手腕也在细微发颤。

公输良言竭力控制着情绪,稳了稳嗓音与心神:

“……却不知案情为何?”

谢挚走近,在距离公输良言五六步处终于停下站定,而公输良言身后的木人已经恐吓性地举起了拳头。

“昆仑卿身死五百年余,今日又离奇复生,实在奇怪,家主觉得,可以为我一查么?”

她抬手,掀开白纱,露出了皎花般的面容,对上公输良言含泪的眼睛。

“好久不见了,公输大人。”

公输府中。

姬宴雪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精致的木鸟,像小孩得了心爱的玩具一般反复观察,直到一旁的谢挚笑着问她:“这么喜欢呀?你都看了好半天了。”

“没有,”姬宴雪这才将那木鸟放下,“其实也只是些普通机巧,只不过造得实在很好,我看着很有意思。”她这样吝于夸赞的人也赞了一句:“公输家的机关术果然精妙绝伦。”

“陛下谬赞了,您若喜欢,直接带走便好,我可引您去仓库里挑。”公输良言忙道。

“不用,”姬宴雪摆了摆手,“我自己会做,就是看看。”这个她还看不上。

她还想顺嘴说一句“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但看了一眼谢挚的脸色,又强行住了口,默默端着茶喝。

“良言,你接着说。”谢挚这才温和地望向公输良言。

公输良言眼光锐利,将她们俩之间的小互动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再次为白芍叹惋了一番,心有戚戚然地想,我本以为白芍和小挚已是最好的人间佳侣,却没想到,这样模范般的情侣竟然也会分开,可见感情一道,远比机关术更难。

又暗自想,传言中摇光大帝傲慢自矜,是位喜怒无常的神族帝王,她方才得知她身份时受了很大一番惊吓,万万没想到神帝会降临东夷,现在看小挚与她相处,竟似是她管着她,摇光大帝听小挚的话,也实在是有一种反差的奇妙感觉。

而且摇光大帝似乎对他们的机关术很感兴趣,拿着一只木鸟也能兴致勃勃地把玩许久,对她的态度虽然称不上多么好,但也绝称不上坏,甚至可以说是在尽量客气,公输良言慢慢地放下心来,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其实公输良言已许久没有这种忐忑感,现如今她即便是站在佛陀面前,也不需要忐忑。

但是面对摇光大帝,她却仍然不能不感到敬畏。

这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神族的君王,五州唯一的半神。

在千余年前的正音之战中,她曾一剑大败佛陀,令佛弟子们惊恐万分地狼狈而归,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东夷人的信仰。

自那以后,摇光大帝的名号便长久地流传在东夷的每一寸土地上,许多参加过那场战役的东夷人甚至此后终身都不能再听见“昆仑”二字——那是他们永恒的梦魇。

可以说,每一个东夷人都曾听过关于摇光大帝的传说,公输良言自然也不例外。

而现在,那个传说中的“金发暴君”、“比地狱更可怕”的女人,就坐在她近前,因为谢挚一个眼神便咽下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开始默默地品茗。

第388章 白发

身边坐着位神帝,公输良言也压力颇大,总是情不自禁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唯恐哪里开罪了她,好在姬宴雪甚少说话,只是在旁倾听她与谢挚交谈,公输良言也渐渐放松下来。

“……当时龙皇制住了我与佛陀、楚王,泽都全城禁严,我以为此番必定要起大战,本抱了必死之心,谁料龙皇竟对我们不甚在意,很快便离开了。”

公输良言苦笑道:“大概,是东夷不能入她的眼吧。”

她至今还记得扑倒在龙皇脚下时的悲愤绝望,而那女人只是轻蔑地投下金瞳,如同她只是蝼蚁,并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她想,姐姐将她骗得好苦,直到最后姐姐还在骗她,从此,她成了东夷的罪人了。

“龙皇意在中州与大荒,她剑指歧都,入侵五州,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征服,星星海的资源不够龙族使用,他们便转将视线投向了五州。”

谢挚分析道:“以传统观念来看,她应当认为东夷与南沼是落后之地,不值得消耗龙族珍贵的兵力。”

“但是,也绝不能因此便以为她会放过东夷,而是她觉得五州已是她的囊中物,东夷随时可以取拿,因此并不急于一时,等到她攻下中州,东夷也同样会坠于悲惨的境地。”

谢挚沉吟着慢慢说:

“龙皇最后其实有些……掉以轻心,我能感觉到,她很轻视人族,并不觉得我是她可以一战的对手。”

她笑着看了一眼姬宴雪:“这也是神圣种族的通病了,连阿宴也无法避免。”

姬宴雪不满:“说她就说她,怎么又说上我了?”

谢挚笑道:“你敢说没有吗?若是你和我战斗,一定不会有和云重紫战斗时那样重视的。”

这姬宴雪的确无法反驳,她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发现确实如谢挚所说。

或许她还会对她手下留情——即使她们之前不认识。

“云重紫,自然也是一样。”

“不过,这也正是我取胜的关键。”

谢挚也能感觉到,在最后决战时,云重紫完全没有动用全力,她的态度最开始甚至有些轻佻,对待她如同逗猫一般随意,全然没有面临大敌的凝重紧张,甚至还出言不逊,对她言语间颇有挑逗之意。

直到被她一剑割断金冠,身体险些从中间斩断,龙皇这才开始真正投入了这场战斗。

若是她从一开始便全力投入,这场战斗一定会更加艰难凶险。

但是谢挚相信,最后的胜者,一定还会是五州。

她原本就不奢望自己能够独自杀死龙皇,预计的是与她同归于尽,最差的结果便是她身死,而龙皇重伤。

但这也足够了——足够接下来姬宴雪杀死她。

云重紫与姬宴雪二人之间的实力相差无几,难分轩轾,如同两颗同样耀眼的星辰相撞,最终只能一同灭亡。

而若是她提前重创了云重紫,那么姬宴雪就可以较为轻易地杀掉龙皇了。

原本,她是如此计划的,只是没料到自己的小世界威力如此之巨,还未成熟便已能胜于云重紫,更没想到谢灼在最后关头竟会千里奔袭而来,从胸膛中剖出涅槃种抛掷给她,令诛天魔莲终于得以重现世间,一剑刺穿了云重紫的护心鳞片。

公输良言也不由叹道:“轻敌是败亡前兆,此话果然不假。”

“不过,纵使龙皇犯了轻敌之错,归根结底,还是你的功劳。”

当年龙皇离去,她满心坠入绝望之中,却不料不知为何,看押他们的木人忽然僵硬,不再动弹,如同死去——后来公输良言才知道,这是龙皇身死之故。

这些木人的主人已死,自然也失去了控制,变成了最普通的木偶。

谢挚的事情,是几年后才渐渐传到东夷的,公输良言大为震惊,没想到当年曾与自己一道历险的朋友竟然是西荒人,甚至还有人皇亲赐的封号昆仑卿,更没想到她竟然已经为五州而死。

难过的同时,公输良言也诚心诚意地敬佩谢挚,她秉性正直,素来最敬重一些无私人物。

之后听说白芍未死,公输良言还特地去阳凡见了她几面,前去安慰吊唁,与她说些话,白芍极悲痛,往往不多时便落下泪来,语不成句哽咽难言,公输良言见了心里也不好受,再加上她也事务缠身,如此几次,便渐渐不再去了,只是心中还常惦念着她。

白芍修为日进,终于有一日得证仙王果,让整个东夷为之震撼——五州已经许久都没有诞生新的新仙王了。

据说她跨境的时候,阳凡一瞬间从晴天变作了黑夜,乌云如同海倒山倾,无数电蛇雷霆在其中吞吐孕育,仿佛天道降罚,半个东夷的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了终生难忘的可怖异象,佛陀亲自为白芍护法诵经,甚至连泽都也在震颤。

白芍虽成仙王,但却仍然非常低调,常居寿山不出,更不插手世事,后来她与秦无疾共同开办了白落书院,一开始也是少有人知,直到近年来才声名渐显。

对于白落书院,公输良言一直颇为关注,在与白芍的私交之外,她更是感受到了白落书院的巨大潜力,或许有朝一日,白落书院会成为东夷的天衍宗也未可知。

每个眼光毒辣的人都能意识到,未来白落书院将会崛起,其他不论,单是有白芍这位仙王坐镇,这座书院便不可能籍籍无名。

她特地将族中优秀的孩子送往白落书院求学,白芍收下了,两人如今见面也说不了几句话,公输良言每次至寿山,都是匆匆而去,又怅惘而归。

公输良言知道自己入世太深,与白芍注定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亲近,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而自己的这位朋友除过修行与谢挚之外,心中便再无旁物,谢挚死去后,添了一个教导学生,这才稍好一些。

只是白芍仍然不快乐,她已经很少见到白芍的笑容。

现如今谢挚活转,固然是极好之事,但却可惜,旧缘不能重续。

她们分开,是因为当时在菩提园中,白芍看到了心魔展示的谢挚过去么?公输良言如此猜想。

大概是了,那画面……的确很有冲击力,公输良言见了都震惊到一时失语,更不必提白芍当时心中的感想,一定是又惊又痛,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扪心自问,若是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至爱欺骗自己,与其他人成婚的场景,也无法做到不在意。

谢挚与白芍当年之事,公输良言其实具体也不清楚,她当时沉浸在姐姐死去的悲痛之中,浑浑噩噩,何能顾及到他人,而且白芍险些死去也有她姐姐的原因,若非白芍后来又被谢挚救活,她恐怕根本现在无颜面对谢挚。

她一直对谢挚与白芍心中抱愧,虽然为她们分开感到遗憾,但也尊重她们的选择,并不会多问什么。

而且——

公输良言又看了一眼姬宴雪,她正好放下茶杯,抬手为谢挚勾了勾耳边的发丝,谢挚感觉到她的动作,稍稍靠向她那个方向,姬宴雪眼里便浮起一点笑,很愉快的模样,收手的时候还要捏捏谢挚的耳垂。

摇光大帝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小挚,她们说话的这几刻,她的目光一直都在谢挚身上,既没有不耐烦,也不觉被冷落,脾气好得都快令公输良言怀疑她是假冒的了。

公输良言发现,姬宴雪对谢挚是一种很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喜欢,总是喜欢盯着她,关注她,靠近她,和她有肢体接触。

就像现在这样,光是谢挚无意识地靠向她,她便高兴起来了,她有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但是公输良言注意到了。

那种亲密自然,那些眼神接触之间流淌的默契与情意,完全是出于本能与下意识,做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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