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挚如今已经很少想起宗主,在北海的时候,无数个难眠的寒夜里,她总是会想起宗主。

她时而幻想自己修至仙王,将宗主一剑刺到重伤,而后冷冰冰地拂袖而去,宗主愕然地望着她,挣扎想要追回,而她并不回头看一眼;

时而幻想宗主追到北海,对她柔声细语万般柔情,言说自己对不起她,真诚忏悔道歉,但她此生绝不原谅她半分,让宗主余生都在痛悔中度过;

更有时她实在不能抵挡孤独的侵袭,身心都痛苦脆弱,也会幻想那个白衣女人来到自己身边,俯下。身轻轻地吻她,唤她“小挚”。

不过,这只是她刚到北海的那一年才会发生的事,后来她渐渐便不再想宗主了,她的胸膛里充满了北海的风,她的眼里装着苦难的北海生灵与广阔的天空。

现在谢挚明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那时并没有放下宗主,纵使恨她怨她,也仍然对她残存着情意;

但是她现在,若非他人提起,却已经几乎不再想起她了。

即便偶然想起,也心湖平静,没有什么情绪的波澜。

“谢灼如今也已是仙王境界了,民众们叫她‘红莲仙王’,宋师姐不幸滋生心魔后,谢灼便成为了中州少年天骄中的第一人,现在更是中州唯一的仙王。”

姜契隐约记得,谢挚和谢灼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好。

谢挚在红山书院里人缘相当好,师兄师姐几乎全都喜欢她,连食月犬见到她也会高兴地直摇尾巴,但是她和谢灼却交情一般。

姜契当时因为争夺储位,其实很少有时间回书院,不过她对谢灼倒是印象颇深。

她自降生时便因异象在歧都闻名,人们都知道谢家出了位小红莲,此外她模样娇艳漂亮,只是听说脾气不大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喜欢宋念瓷,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宋师姐,宋念瓷也喜欢谢灼而不自知,姜契对此也是看在眼里。

“长生世家在裂州之战中几乎灭族,如今早已不复昔日鼎盛,几乎湮灭,只有谢家在谢灼的带领下还算不错,你想见她吗,小挚?”

提起谢灼,姜契也不免感叹:“她当年和宋师姐那样要好,宋师姐牺牲之后,她如今也变化很大,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不复年少时娇气任性了。”

谢挚沉默半晌,垂下眼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该见还是不见……”

她其实不太想和谢灼见面,两人当年交情不深,如今故交零落,再见面恐怕也无话可说,只余尴尬。

但是当年与云重紫决战,至关紧要之时,谢灼自歧大都千里奔驰而来,从胸膛中剖出涅槃种抛掷给她,助她一臂之力杀死龙皇,谢挚也感念她的帮助,按理应当上门答谢。

她也不知道,谢灼是否已经知道了过去的真相,倘若知道,她知道多少?她再去见谢灼,谢灼又会如何看待她呢?

姐姐?恩人?还是仇人?抑或对她觉得亏欠?她并不需要。

“无妨,你从心而动便好了,见或不见,全在你的选择。”姜契宽慰。

姜契设宴款待了她们三日,最后一日谢挚向她告别,姜契亲率皇后与女儿前来送行。

皇后温婉美丽,进退有度,仪态万方,和姜契立在一起时分外相配,谢挚眼前一亮,她向来喜欢这种风格的女性,赞叹道:“皇后殿下,你好漂亮!”

皇后不意她会夸赞自己漂亮,而且如此直白真诚。

来时她早已知道谢挚与姬宴雪的身份,人皇特地告诉她不必紧张,昆仑卿是个很和善的人,摇光大帝虽然傲慢,但也不会随意为难他人,她当时听了面上应好,心里却并不因为人皇的话而放松。

但见谢挚神情认真,眼眸清亮,便知她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夸赞,并无其他曲折含意,皇后心中一暖,回答少了些官方,多了些真心,温声笑道:“卿上谬赞了,真要说漂亮,您比我漂亮得多。”

姜契在旁听着她们的对话,含笑望向谢挚:“你又在妄议国母的容貌了。”

谢挚呆了呆,随即两个人都笑起来,显然都想起了少年时在人皇赐宴上,谢挚曾向姜契称赞她母后长得十分美。

“阿契,真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傻了,完全不明白中州的礼数,还好你当时没有教训我。”

现在回想起来,谢挚觉得自己当年真是莽撞无知,还好姜契大度。

“我本也想教训的,但看你只忙着吃果子,什么气也便消了。”只想着这姑娘这么傻,她懒得同她计较。

望着谢挚的笑颜,姜契恍然记起,在很久很久之前,于红山火一般的枫树之下,她曾让那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少女倚住肩膀,谢挚眼神朦胧,但还是在醉意中认出了她,甜声叫她“阿契”,每一声都仿佛羽毛拂过她的心尖*。

那有可能是她此生最接近她的时刻,也是她对未来最充满憧憬与期望的时候。

枫树下朋友们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边,但是现在她身穿帝服,身旁陪伴着自己的妻子,所立的是皇宫的白玉阶,当年的明媚少女早已长成女人,姜契只觉万千感情汇在胸中,默默沉淀成块块钟乳石,只有她才能听见心间滴水般的微震,最终化为了一个感怀而释然的笑。

姜契柔和地注视着她,笑道:“大胆蛮女,竟敢直呼人皇的名讳。”

她再次对谢挚说了一遍当年说过的话,只是昔年皇女已成人皇,悸动犹在,暧昧却已不存。

镜山一场爱恋,终究只是她虚假的幻梦。幻梦不可久念,更不可能成真。

第397章 红莲

走出皇宫许久,姬宴雪还沉着脸不说话,谢挚心里偷笑,十分熟稔地贴过去挽住女人的手臂,哄孩子一般哄她。

她知道姬宴雪容易不高兴,但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很容易被哄好。

“好啦,我的陛下,又是为什么不开心?跟我说说,嗯?”

姬宴雪起先不作声,但还是受不住谢挚轻摇她的手,止住步伐道:“我觉得姜契对你心思不纯,我不喜欢她。”

其实在皇宫里她就想跟谢挚说,但见她开心,究竟也勉强按捺住了,一直忍到了现在。

“以后,你可不可以少见一些她?”金色的发丝滑落,她低下头,和谢挚商量。

若是按她以前的性子,必定要说“你以后不许再见她”,但是现在姬宴雪却渐渐学会了克制。她知道谢挚重情念旧,很在意她的朋友,也想尽量包容。

谢挚早就知道她在因为姜契吃醋,却没想到她居然觉得姜契喜欢她,失笑道:“阿契怎会喜欢我呢?我们只是朋友而已,而且她现在早已有妻子了呀……”

“不过,既然你不高兴,那我以后少见她一些就是了。”谢挚捧住姬宴雪的脸,柔声保证。

“你还叫她‘阿契’……”

姬宴雪离她面孔愈近,声音轻轻的,一点怨气似有若无,“我还以为,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称呼呢。”

“就像我叫你小挚,我只会如此叫你,别人都绝不会,一样的道理,难道我这样叫别人你会开心?”

“不……”贴得这样近,两人呼吸相闻,仿佛在耳鬓厮磨一般,香气温浓,谢挚有些失神,“你只可以这样叫我,别人……都不可以。”她环住了姬宴雪的脖颈,在她耳边小声说。“要不然……要不然……”

姬宴雪很愉快地笑了一声,顺着她问:“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我就……咬你。”谢挚偏头,在姬宴雪的颈侧咬了一口,“就像这样。害怕吧?”

“是呀,我真是害怕极了。”

姬宴雪笑着将她抱紧,蹭蹭她的脸颊,忍不住道:“你好可爱……怎么会这么可爱呢,嗯?”真想不通。

“现在又不生气啦?”谢挚闷声笑。

“看在你态度好的份上,可以原谅。”

“你好难哄哦……”

“我还难哄?”姬宴雪捏谢挚鼻尖,“我是世上最大度的人了好不好?”

谢挚给长珩剑宗送去了拜帖,她原本打算先和姬宴雪休息几日,再去拜访吕射月,不料不知是从哪走漏了风声,洛京的权贵与修士们都知道了昆仑卿复生的消息,纷纷想要拜见,谢挚一一婉拒,唯独对于来自谢灼的求见,踌躇了半晌。

“既然她想见我,那见一面也无妨。”

谢家特地派了一个随侍谢灼身旁的忠仆前来延请,从她的衣着打扮伤能看出来她在谢家地位颇高,应该是谢灼很得力的助手。

迟早也是要见面的,趁此机会,干脆一次性了结前尘往事也好。

谢挚收下帖子,“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明日便去。”

翌日上午,谢挚独身前往谢家,她这次没有和姬宴雪同去,临走时女人还在不放心地询问:“一个人没关系吗?真的不需要我陪你?”

谢挚朝她笑笑,“没事,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我很快就回来啦。”

自两人下昆仑山以来,几乎形影不离,日夜相伴,她也是慢慢才发现姬宴雪其实很黏她,总是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大概一方面是因为她本来就喜欢在她近旁,另一方面则是她死去足有五百年,如今虽然重又活转,但姬宴雪还是有些习惯的不安全感,谢挚也能感受到。

譬如说她有时会夜间惊醒,问她梦到了什么,她也不答,只是摇头,久久地凝视着谢挚,不敢相信似的抚摸她的面庞、嘴唇,试她的脉搏,继而极安心喜悦地抱紧她,低声说“真好……你还在这里……”

这不是梦,而是现实,小挚确实是活过来了,她会回应她,亲吻她,温暖而柔软,不复之前的冰凉苍白。

谢挚察觉到她失而复得的欢喜,只觉心疼,再加上她自己本来也喜欢和姬宴雪黏黏糊糊,直接导致两个人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也难怪姬宴雪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谢家。

只是独自去见谢灼,谢挚也自有考量,这毕竟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虽然谢挚不知道,谢灼拿不拿她当姐姐——姬宴雪去,有些不合适。

她乘坐谢家的兽车去往谢家,如今的中州只有极少数人还能以宝血灵兽作为坐骑,谢家似乎也只有十余头,今天来拉谢挚的这头灵兽毛发皆放宝气,在五百年前都足以称为不凡,更是足以看出谢家对于谢挚的用心和重视。

只是一路上谢挚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想起自己少女时也曾惊奇地注视歧大都的壮丽。

不知现在,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小红莲,又长成何种模样了呢?她今天请她来,是要做什么?……

“……卿上,谢家已到,请下车吧。”御者毕恭毕敬地低声提醒。

“好。”谢挚这才回过神来,举步下车,谢家威严古朴的高门已在眼前,门上无数星辰般的奇异轨迹正在缓缓流动,如同真正的深邃星穹,暗示着谢家以卜算立家的本职。

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静静地等着她。

视线乍一扫过她,谢挚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谢惜自,原因无他,而是那女人清瘦单薄的身形,苍白的脸色,与那漆黑曳地的卜算师长袍,实在是与谢惜自太过相像,以至于谢挚险些将她认错。

但是她很快就辨出了两人之间的不一样——女人微微抬首,露出了一张即便有在尽量朴素无华、但仍然难掩明艳的脸,这却是与谢惜自截然不同。

谢惜自固然也精致美丽,但更像一尊清贵易碎的白瓷,但她却像火红的莲花一般耀眼地盛放着。

只需一眼,谢挚便感受到了她的境界——仙王境;

也只需一眼,她便认出了她的身份——正是现任谢家家主,此次请她的人,谢灼。

谢灼显然也已望见了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她走到近前,才恍然回神,垂首缓缓道:“……见过昆仑卿上。”

她的语气有点僵硬,不知道是不是不情愿,谢挚也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一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没有叫她姐姐……而是叫她卿上,这是否就代表了她的态度?……

她也是头一次见谢灼如此恭敬谨慎的模样,还有些不适应——记忆中,谢灼总是明媚而又骄傲的,甚至连人皇也不怎么惧怕,这当然是她的出身给她的底气,也助长了她的傲气。

现在,她却要对一个自己当初讨厌的人俯首,依她的性子,她心里一定很不开心吧,倒也是难为她了。

谢挚心中微叹,便是因为这个顾虑,她才不太想来谢家的。

她并不想……折辱谢灼,尽管她可以——如果她想的话。

“不必如此,”谢挚扶起谢灼,“我们入内再谈吧。”

大概是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和缓,虽然语气平淡,但是举动之间明显没有刻意为难之意,谢灼也怔了怔。

是啊,其实回想起来,谢挚对她一直以来都称得上包容大度。

她本就是性子好的人,待朋友也好,少年时她老是针对她,她也很少跟她计较;宋师姐出狱,大家为她接风洗尘,谢挚还跑来叫她,特地将她的座位安排在了宋师姐的旁边。

她十几岁的时候觉得谢挚是傻瓜,现在还是这样觉得。

她难道不应该对她冷嘲热讽,横眉竖目?她难道不应该刁难她,羞辱她,责骂她,恨她,仇视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是她作为得利者应有的惩罚,她在想象中将今日的场景演练了千百遍,可是现在,谢挚却仿佛无意为难她?谢灼倒更希望她不要如此,那样她心里还能好受些。

可是她也无法直接问谢挚,你为什么不恨我,明明是我占有了你的一切,还无知无觉地安然享受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待我这样平淡冷静,甚至眼里还有一点隐隐的不忍?难道她们两人之间,只有她一个人一想起自己的过往便痛苦难抑,如被针刺、如被油煎?难道她竟不想报复她,哪怕她将报复的最好机会已经亲自递到她面前?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挚,欠她数不尽的恩情,得知谢挚战死的消息后,谢灼更是难以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惘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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