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奇怪,谢挚为什么会死呢?她不是从小便很厉害吗?她不是号称天才吗?虽然不愿承认,但谢灼至今还非常清晰地记得当年少年天骄汇聚一堂,谢挚神采飞扬夺得山宝的画面。
人皇派出那么多强者追杀,她的死讯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歧大都,但她那样命硬,那样运气好,又是剖心又是跃潜渊,竟然还是好端端地活过来了。
她以为她是不会死的,而且她明明已经将那该死的种子还给她了啊,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还是死掉了呢?她怎么会死?谢挚不可以死,也不可能死的啊!
谢灼几乎想要拉住姬宴雪,问她“你是不是在骗我”,更差点要求亲眼看看谢挚的尸体,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谢挚真的已经死去,可是姬宴雪身上萦绕的刻骨悲伤击退了她,让她无法开口追问。
这五百年间,谢灼常常想起谢挚,她想,最不该死的人死去了,最该死的人——她,却活着。
这是不是命运的笑话?
她想要随宋师姐而死,却不能;谢挚身边有一个对她情深义重的姬宴雪,却死去了。
她死得如此光荣而伟大,五州人人称颂她的名,而她却还要在尘世苦苦挣扎,日夜受良心的折磨煎熬而不得安宁。这是否就是来自谢挚的报复呢?谢灼如此想着,竟渐渐从中品味出了一丝细微的安心。
前几日乍闻谢挚复生,她也是百感交集,情绪极复杂,脑中昏昏乱乱,不知自己到底作何感想,但并不多么意外震惊,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笃定。
——谢挚果然没有死!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不会死……她还没有和她说清楚,她怎么可以死?
她应该是喜悦的吧,毕竟谢挚活过来了;
也或许有些忧虑发愁,谢挚应该会给她、给谢家找麻烦。
她那样聪明,肯定早已知道真相了,那么她来洛京,一定是要报复她的。
谢灼焦灼而又隐隐怀着不自知的期待,在谢家等待了谢挚几日,但却毫无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谢挚回来了,却不来找她?难道她不是谢挚在整个中州最应该找的人?
她几乎想冲到谢挚面前去问她,又旋即想到,或许让她坐立难安、在等待中畏惧焦躁就是谢挚的目的,又静下心来,干脆自己写了请柬去请她。
谢挚果然答应了,谢灼觉得松了一口气——如她所想,谢挚不会放过她;
又很快地提起精神,昨夜更是一夜未眠,只幻想着今日的见面。
现在谢挚终于来了,谁知她竟不恨她。
从前从后,诸般往事,她有太多恨她的理由,但是她竟不恨她。
第398章 女儿
比起不恨,谢灼倒更情愿谢挚很她。
她悄悄打量谢挚,只觉她变化之大令人惊叹,几乎不敢相认,眉目身形间自然能看出少年时的痕迹,只是气质却是迥然不同,与她记忆中那个开朗活泼的西荒蛮女比较起来,更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谢挚几度从生死之间经过,有此大变,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几度生死,恐怕大半有她的原因,她便是那个将她推下潜渊的罪魁祸首。
思及此处,谢灼愈发觉得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挚。
在谢灼悄悄打量谢挚的时候,谢挚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谢灼依然是漂亮的,从前她就觉得她们二人间长得似乎有些相像,只是当时年纪小,没有细看,也没有在意,今日特地端详,才发觉两人眉眼间真的颇为相似。
一股发自本能的亲近感浮上她的心,转瞬又被打散。
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力量吗?谢挚不自禁想。
……她是在这世上,她唯一的妹妹了。
谢灼发髻高挽,并无首饰,比之以前消瘦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身上有长年累月积攒下的威严与隐约郁气,倒是很衬她的卜算师黑袍。
谢挚记得,她从前是好鲜衣美服,也好珠玉裙钗的,但是现在,她在她的衣襟上看不到一点纹绣。
两人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两列仆从,走得悄无声息,谢挚问:“你现在是改行做卜算师了吗?”
“……算也不算。”
谢灼没料想她会忽然开口,选的还是如此平常的话题,就好像,就好像……真的是一位姐姐随口关心她似的。
“母亲去世后,我的确想努力接过她的担子,学习卜算,只是卜算实在太难,极费精神与脑力,我并不长于此,虽学了数百年,至今也没有多大长进,恐怕此生也不能追及母亲于万一了。”谢灼实话实说道。
她自幼便以肉身强大出名,从未有人能够胜过她——除过横空出世的谢挚。
卜算对精神力与推演能力都要求很高,而这两者她刚好都不擅长,但既然她接任了谢家家主之位,也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卜算,以撑门面。
若是谢挚来学习卜算,应该会比她好得多……从前在红山书院的时候,符文推演这门课程以艰深晦涩在学生里出名,偏偏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学得特别好,夫子常常因此夸她。
现在想起来,谢灼才忽然发现,尽管她和谢挚很少交流,但其实她对有关于她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甚至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
她那时候讨厌谢挚,却也暗地里羡慕她,嫉妒她——羡慕她天赋好,人缘佳,夫子和师姐师兄们都喜欢她,那么温柔、那么完美的渊止王上还是她的义母。
谢灼内心深处隐隐期望自己也能如谢挚那般活着——她也想有疼爱她的亲人,有很多能够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但是她又绝对不肯承认自己嫉妒谢挚,因而只好反复告诉自己,她比谢挚要优越得多,愈发变本加厉,刻意表露出自己对谢挚的厌恶与不屑。
但是……谢挚从来没有在乎过她那些幼稚的挑衅与示威,就像她如今也不在乎她的愧疚与悔恨一般。
——她从来不在乎她,她从来没有入过她的眼与心。意识到这一点,让谢灼更加痛苦了。
我宁愿她恨我……她想。那样至少代表她在意过我,我那些年的百般滋味也算没有空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对着一个虚无的幻想唱了那么久独角戏,但是现在谢挚却告诉她,她甚至从没有登上过她想象的擂台。
“嗯,卜算一道没落已久,尽力就好了,如谢家主那般的卜算大师,究竟是罕见,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她那样厉害的卜算师了。”
人们都公认,谢惜自是大周成立以来最伟大的卜算师。
谢灼听谢挚语气淡而平静,仿佛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人,一时心中也举棋不定了起来——她难道还不知道,谢惜自也是她母亲吗?
她应该知道啊,毕竟谢挚那样聪明,自己剖出的涅槃种之后又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们容貌又相似,谢挚心中不可能没有猜测与推断;
可如果知道,她必定也该知道谢惜自对她做的一切,那为什么她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说起她呢?难道她竟不怨恨她?
“你……你现在是和姬宴雪在一起?”
谢灼内心挣扎许久,究竟也没能称她“您”。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谢挚,于是便尽量忽略这个问题,姐姐叫不出口,卿上显得刻意,尊称的话……她毕竟天生要强,心里又有点残存的傲气,也无法叫。
谢挚既能如此自然地发问,她也不愿输阵,竭力寻了个自己关心的话题询问。
谢挚答是。
对这个回答谢灼并不意外,“姬宴雪她挺好的,当年,就是她救了我,我觉得她对你用情颇深,”谢灼有些别扭地说,祝你和她……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至于她们俩的年龄差,别人或许会担忧,但谢灼却不在乎,修士本就不拘于年龄不是吗?她当年喜欢宋念瓷的时候也是纯粹地喜欢,一心要跟她去,并不在乎她的平民出身。
谢挚终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说祝福的话,道:“谢谢。”想了想又问:“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么?”
她注意到谢灼挽了妇人的发髻,但不知她是否已有婚配,想来五百年过去,她或许也已经放下了宋念瓷与那年少时的痴恋,若是为自己重觅良人,也无可指摘。
她问得隐晦,谢灼愣了愣才明白她在问什么,眉宇间的伤怀闪过,惨然一笑,道:“还是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再找了。”
“宋师姐牺牲之后,我心已死,身体里的一部分也仿佛随她而去了,除过她之外,我也喜欢不上别的人,此生就这样吧,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一日捱一日,捱到终于死掉,也便能再见到师姐了。”
她从小与宋念瓷朝夕相处,一起长大,她照顾她穿衣学艺,也教导她读书写字,她什么都依赖她,也从她身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动心,什么叫做喜欢。
她的一切都依托在师姐身上,师姐战死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她那样好了。
“那你……”
谢灼知道她在问什么,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微笑道:“虽然如此,我也决心不能再和从前一般度过了。”
“我当日奔西荒而去,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谁料姬宴雪救起了我……我醒来之后,想我也不能再虚度人生,再如之前那般任性妄为,我要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再只顾着我一人的喜悲怨憎。歧都败落,谢家残破,母亲和刈鹿都已战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师姐生前,我们虽未成婚,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她的妻子,故而才作此打扮。”
顿了顿,道:“此外,我如今还有一女,正满八月,是采我的精血降生的,稍后……如果你想见的话,我让人把她抱出来。”
修士可以独立生育儿女,只是消耗甚大,且很不容易,颇为艰险,就如神族的宠兽碧尾狮,无须伴侣也可生育。
谢灼从前颇为娇气,动辄撒娇让宋念瓷帮她做这做那,谢挚没想到她会作此决定,想来她必定为此吃了好一番苦楚,怪不得她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她还是硬撑着来见自己了。
又听她语声凄凉,裂州之战对她来说哀痛万分,对谢灼而言又何尝不是惊心大变,心中也不禁动容感叹。
“自然要见的。”
谢挚柔和了语气,大概新生命的降生总能让人心头柔软,“说起来,我也是她的姨母,怎能不见呢?”
谢挚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喜悦与责任感:她如今也是做姨母的人了……
她摸向自己的储物戒指,神识在其中细细扫视,想挑出送给孩子的见面礼,分明件件都是稀世珍宝,但却拿起一样觉得不行,再拿起一样还是觉得不行。
谢挚说,她是她女儿的姨母……
听到谢挚如此说,谢灼也是意外又恍惚。
她承认了……
她肯认她的孩子为家人么?那她……是不是也间接地承认了她是她的妹妹?……
步入谢家待客的正堂,两人落了座,谢灼谨慎地问道:“你知道……谢惜自,是你的生身母亲么?”
她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观察着谢挚的反应。
“知道。”让她失望的是,谢挚反应平淡,没有半点惊愕。
她……早就知道了。果然如此。
预想之中的答案——谢灼心上悬起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激起一点若有所失的回音。
虽然不知道谢挚是怎样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就像她不知道她是怎样从潜渊下活过来的,但她就是复活了。
她说出自己早已排练好的提议,拿出了家主的气度,直视谢挚,正色道:
“倘若你想认祖归宗,我可以将你写入谢家的谱牒,你会是我们这一辈的长女。”
“我知道你现在是人族的大英雄,本不必出身再为你增添光辉,可是谢家毕竟曾是长生世家之首,现在也颇有势力,或多或少,也对你有些助益。”
“你觉得呢?”
这是谢灼想了很久之后的决定,她知道自己无法补偿谢挚,如今能给她的,恐怕谢挚都看不上,更不需要,思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点。
现今中州虽然不如五百年前那般重视贵族出身与血统,但是社会风气毕竟源远流长,一时难以迁移,至今仍有余存。
谢挚如今当然什么都好,只是在世人眼中仍是西荒人,谢灼也为她感到不公——明明她和自己一般,都是中州人,是谢家人的。
谢灼存了些期待——谢挚会不会答应?
“多谢你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谢挚放下手中茶杯,笑了笑,“我一直都是大荒人,来自雍部的西荒蛮女,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并不知道什么谢家长女,也不知道什么谢家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