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宴雪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她活了三千年,从来都是笃定锋利的,朝着自己选择的路决绝地走下去,没有一次徘徊踟蹰,但现在却头一次生出了些许犹疑与茫然,开始不自信。

——她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小挚经历过那样深刻的伤痛,她真的可以将它抚平吗?

对小挚来说,她要的会不会太为难?她是不是要的太多了?她是不是太勉强小挚了?明明小挚已经很喜欢她了。

最酸楚的一点念头升起来:

她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云清池留在她心里的印记?……

……

……

……她是不是,该选择放手,任她离开?假如小挚还是无法忘怀过去?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姬宴雪便觉得胸腔如吞下一块烙铁一般发堵酸痛。

不……不行……那样不行。她办不到。

哪怕小挚没有像喜欢云清池那么喜欢她,她也只好装作不知道,那样接受容忍下去。她没办法……没办法……姬宴*雪的手指在冰凉的王座上攥紧又缓缓松开,昆仑山的月光冷而皎洁,透过殿顶,薄霜一般照在她身上。

她失神了很久很久,想起年轻时她曾放话说自己的爱情要坚贞纯粹,她爱的人要同样爱她,不可以喜欢别人,只能属于她,否则即便再喜欢,她都不要。

她那时候是骄矜傲慢的,年轻气盛,做什么都带着一股理所当然,世界的一切珍宝都放在她面前任她取拿,可她统统不要,只是把它们随手推开。

是的,她是天之骄子,从生下来就耀眼,人们即使讨厌她,也会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目光,就像太阳吸引花盏,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优越,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自己的爱情也会像修炼一个术法那样,简单而轻易地被她采摘。

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甜蜜,这样欢喜,也这样哀愁,这样酸涩,她没想到自己也会迷惘困惑,会愁肠百结,会困顿无奈,会因为一个人的眼泪而心痛难抑,会独自坐在寂寥冰冷的月光里,狼狈而无措地想,自己到底要不要放手,让她离开。

……那时候,她太想当然了。

那时候,她也没有遇到谢挚。

谢挚……谢挚。

在舌尖,在心间,姬宴雪反复地呢喃着,目光里有朦胧的雾气。

这两个字仿佛牵动着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稍动一动,为她泛滥喜忧。

姬宴雪捂住了心口,低低地咳嗽。

心痛本是一种形容,并不是具体的实感,但是现在,她的心脏真的疼了起来。

谢挚死去的那五百年间,她用心血为她温养身体,留住她身体不坏,其实有不小的后遗症,导致她至今时不时仍会心脏疼痛。

但她从没有对人说过,只是平静地那样做,若无其事地承担了。她一直是这样,认定了的事是如此,认定了的人也是如此。

她也会疼,也会疲倦,也会迷惘,在感情面前,她也是初次动心的生涩凡人,和任何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第一次遇到谢挚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人族少女,只有十六岁,固然漂亮可爱,合她心意,引起了她些许兴趣,但也没有多么让她放在心上。她那样长的年纪,看着她,不过如同看待一株新鲜柔嫩的花朵,很可爱,也很有意思,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更多看重的还是她故友义女的身份,至于心间因为她而起的那些微小波澜,姬宴雪并不怎么在意,很漫不经心地随手放过了。

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她当时这样想。

在谢挚身上放了一缕神识,也只是一时兴起,再多说一点,是顺手为之的好意——尽管那女孩并没有领她的情。

在花山的甜梦被打破时,谢挚对她横眉竖目,冷言冷语,甚至还将剑尖对准她,她仍是不在意,也没有动怒,只是捏住她的剑,轻描淡写地叫她明白她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又半真半假地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喜欢自己。她看出那个少女坠入爱河,对云清池怀着一腔青涩的痴恋,想起那个白衣女人眼里压抑的沉沉欲望,忍不住想要提点几句。

而换来的,是她反应激烈的维护与顶撞。

那时姬宴雪有一瞬间心想,真是可笑,她管她做什么?她爱撞南墙,便由她去撞,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姜既望的女儿,她为什么要替她操心?她有可能是昆仑山待太久,以至于都闲得有点好心肠了。这小孩完全正在晕头转向的时候,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也不会信的。

她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防备和警惕,姬宴雪也不是看不出来。

离去时她对谢挚说,“下次见面,我希望是我的真身见你。”本是句随口的逗弄,但也未尝没有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真心实意——她是期待和谢挚再见的,她想知道,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在昆仑山上抱着毛茸茸的小狮子,听它念叨“挚姐姐”,远眺东方,姬宴雪也会时常想起谢挚。

不知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族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她还在喜欢她的云清池么?

而再见之期来得如此突然,也完全出乎姬宴雪的意料之外。

她收回抵在年轻女人颈边的剑,看她转过身来,扬起无可挑剔的得体笑容,叫她“陛下”。

八年而已,昔日璞玉大放光彩,岁月好像磨去了她身上的一切棱角,她头一次见这西荒少女对她恭敬。

谢挚跪下来,字字诚恳,说要助她成神。她见她下跪,只觉不舒服,见不得她如此。

至于成神……这傻姑娘一点也不知道成神的真相,姬宴雪也无意让她知晓,由着她去。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预感的,她大约找不到下半部《五言经》了,但还是像完成任务一般不甚上心地继续找下去。

她接受自己的最终战死,为五州而死,注定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荣誉;自诞生起她便知道,自己此生与龙女云青紫必有一战,这万年的仇怨,注定要在她手上终结。

有时姬宴雪觉得,神族寿命太长不见得是件好事,活着也实在无趣,能读的书都读尽了,昆仑山上下也再找不出可以修缮之地。

她三千岁了,也是时候该轰轰烈烈地光荣战死了。

这种种心情与想法,无可与人说,姬宴雪也从未打算吐露。

不过哄哄谢挚,也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长大了,也长开了不少,没有小时候可爱和有意思,眉眼间总带忧郁,话也少,应该是受了云清池的情伤所致,姬宴雪如此猜想。

不知怎的,她不喜欢看她不开心,也不喜欢她对自己疏离生分,比起尊敬,她更想要谢挚待她还如从前那般。

看着她的侧脸,姬宴雪心中也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窥探。

——过去八年,谢挚经历了什么?

在越人的聚会上,她拉着谢挚步入群舞的人中,火光映照在谢挚的脸上,也将她清澈如泉水的眼眸映得发亮,神情放松而又开心,两人的距离在舞步与鼓点间接近又拉远,越人欢笑高歌不休,姬宴雪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真美。

姬宴雪有点恍惚地想,当年那个小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她变得这样美,这样光彩夺目,她的目光也无法不在她身上流连。

很长一段时间里,姬宴雪说不清楚自己对谢挚是什么感情。

她要保护她,照顾她,这是理所应当的,谢挚只不过是个人族小孩子,是她的小辈,是她故友之女,换作一个旁人,她也还会如此。可是又有一些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呢?等她恍然反应过来时,“不一样”已经积攒得像座小山一般了。

换作旁人,她不会费尽心思地逗她开心,不会在她赌气时放下身段温言哄慰,不会在舞曲中拉住她的手,不会半为戏弄半为挑逗地凑近谢挚,看她脸红退避。

也不会……

不会那么地想吻她。

爱河为什么是坠入?因为它像溺水一样无法挣扎而出。

只能坠入,只能沉沦。看着自己的理智和原则像泡泡一样浮上亮晶晶的水面,砰的一声,碎裂消失。

说来也很可笑,活了三千年,她本以为已经很了解自己了,终于又认识了自己陌生的地方。

原来她并不是不可战胜。

她也要认输的。

向命运,向心,向感情。

向……谢挚。

这个人……这个人……她到底要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

无法推开,无法拒绝。

最骄傲的人,一点一点,垂下了头,终于还是选择向心中的感情俯首。

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流出的一滴泪,姬宴雪撑着额,极疲倦地向后倒在王座上。

在这里静坐一晚,想清楚,整理好情绪,也就可以了。

天明之前,她会回到谢挚身边,仍然若无其事地做她的妻子。她要学会忍让和接受,即使这让她很痛苦。是她先动的心,先喜欢的小挚,她也没有办法。

不知小挚睡得好么?她临走时动作很轻,还给她身边放了只小狮子陪她。她梦里会有她吗?还是会梦见云清池?她也不知道。

谢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时,姬宴雪竟然没察觉到。

殿内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女人坐在王座上,如同一尊孤独的石像。谢挚心头疼痛起来,走近她身边,在王座旁半跪下去。

“阿宴……你怎么一个人起来了?睡不着吗?”

握住姬宴雪的手,谢挚这才发现她的手冰凉一片。

姬宴雪不答,问道:“冷吗?”她想要起身,带谢挚回去,这座宫殿极少有生灵进入,夜间冰寒刺骨,“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不要。”谢挚的态度意外地坚定,姬宴雪顿了顿,看向她。

“你在想什么,可以和我说说吗?你这几天一直不开心……”

“……”

姬宴雪沉默。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谢挚。”

她不愿说,可是被谢挚这样看着,梗塞的喉头还是艰涩地动了动。

不是疑问句,而是平铺直叙的,姬宴雪一开口,谢挚才发现她声音有点哑。

“你因为云清池那么难过,不许我杀她,还哭,你想着她,又回来对我这样子。”

她明明知道,她拒绝不了她。

谢挚当然不需要担心或者害怕,因为她爱她。

害怕失去谢挚的,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我不喜欢你为云清池哭,”姬宴雪看着她,语气仍是平静的。她平静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可是我没有办法。”

“谢挚,我对你没有办法。……总是这样。”

忍着心痛感,姬宴雪强迫自己继续。

有些话,她这几天想了很久,必须告诉谢挚。

刚好小挚今晚来找她了,否则过了今天,她大概再也没有勇气和心力对她说了。

“……你若是还喜欢云清池,便跟她去吧。她如今虽然修为远远不如往日,但究竟容貌还在,又最会假作温柔情深,你若是想同她去,我……我会想法子,叫你们成全。”

实际上她极怕谢挚露出惊喜之色,神态轻松地答应她,对她说好,头也不回地离开昆仑山。但若是小挚选了云清池……那也是她的自由。

她会放她走,让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这些日子,她便是在假作不知和放谢挚走之间犹豫不定,这两者每一个选择都让她痛苦,心如刀割,无法接受。

但是今晚,她终于还是强撑着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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