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姬太一走在小路上。
她已经如此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并且她还将继续走下去。
前不久,她刚和父皇不欢而散,父皇希望她能早日继承他的意志与王位,而她再次表示了拒绝。
“白落,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很失望。你太过任性了。一个合格的神帝,是不应该如此放纵自己的。”
父皇严厉地斥责,他最近又听到了关于女儿同卑贱种族接触的各种传言,这使他格外恼怒,且无法接受。
他不明白,自己对继承人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毫无疑问,白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但是她的心从来没有放在王位与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上,更不如说,是根本不在乎。
“您可能忘记了什么,父皇,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要做神帝。”
神帝被她的回答激怒了,他已经厌烦了女儿这种游离在外的态度,冷笑道:“哦,是吗?你不想?那我告诉你,白落,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到那时,你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遍体鳞伤地回到九重天来请求我的原谅……现在你去吧,白落,去走你认为正确的路,时间会告诉我们谁才是对的。但愿你不会后悔。”
“我从不后悔,父皇。”
姬太一挺直脊背,沉默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神族都向她投来隐秘的视线,好奇,向往,崇拜,疑惑,讥笑,而更多的则是——
不理解。
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次姬太一与神帝陛下争辩,失望与恼怒充斥在神帝日渐苍老的面庞上,而这位神帝的爱女,自五州诞生以来最惊才绝艳的天才,始终拒绝继位。
她似乎想要当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客,总是在四处奔波的路上,追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答案;她的足迹遍布五州,而她的传闻让神族丢尽脸面。
将同族的打量抛在身后,姬太一跃下九重天。
最近她跨越州界,来到了中州一块属于砾鼠的领地,砾鼠虽然名为鼠,其实大如牛犊,这一种族在五州地位卑微,占有的领地也不大,它们喜凉畏热,喜欢在泥浆中翻滚,再裹一层厚厚的沙砾,用来当做后天的盔甲,并隐藏身形、防止毒虫叮咬。
——要小心,五州无疑是美丽的,但同时也非常危险。
在这灵气充沛、天骄频出的年代,耳边飞过的随便一只小蜂或许都修为高深,身躯上闪烁着小世界的耀眼光辉,尾针之锋利不亚于任何神剑。
砾鼠家族的每一位长老,都曾如此谆谆教诲自己懵懂的后辈。
它们这一族天赋不高,活得非常谨小慎微,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触动它们敏感的神经,因为稍不小心,可能就会降临一场灭顶之灾。
一支种族从弱小到兴旺很不容易,需要接连几代都奇迹般地诞生神祇,但是彻底毁灭消亡却很简单。
像它们隔壁的月纹鼓蛙一族,原本算是一支近年来颇有声量的新兴种族,却一夜之间被狐族屠戮殆尽,连栖身的湖泊也化为了冰原。
砾鼠一族战战兢兢许久,后来才探听到消息,是因为一个幸运地得到了在九重天进学机会的年轻鼓蛙,不知是否疯癫,竟然极其狂悖地与一位狐族相恋,此事败露之后,素来看重血脉纯净度的狐族勃然大怒,不仅剥下了罪人的皮,而且毫不意外地将难熄的怒火发泄到了它的种族身上。
月纹鼓蛙一族,就此全灭。
从此以后,五州再也见不到这些鼓蛙身上华丽的银白色圆环了,只有一张被完整剥下的鼓蛙皮作为警示,永远在狐族的聚居地僵硬地绷紧。
明白原委之后,砾鼠族长老唏嘘之余,也终于放下了心来——原来是事出有因,它们就知道,狐族还是讲道理的。
那愚蠢的鼓蛙竟敢玷污神圣种族,这是极大的不敬与侮辱,它们被*灭族,也是理所应当。
砾鼠长老加强了对后辈的反复训示,并以月纹鼓蛙一族的灭亡作为血淋淋的反面例子——鼓蛙们是咎由自取,所以它们得必须吸取教训,以后更加谨慎小心。
砾鼠相信,这就是保全自身的上上之策。
它们这一族住在五州中央,远离所有神圣种族,永远卑躬屈膝,从来不得罪任何生灵,这诚然是无奈之举,可也未必不是一种高明的生存策略——周围的种族来来去去、时兴时灭,可是只有砾鼠一族总是低调地和自己的土地相依为命,虽然过得并不好,但也并没有坏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砾鼠们心中甚至是隐隐有些为自己的智慧得意的。
只要还能在泥浆里打滚,土层中还能挖出蚯蚓,午后偶尔挤在一起晒晒太阳,日子还是能照旧,如此太平安稳地永远过下去。
这宁静,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却忽然被打破了。
“……长老、长老!”
一只负责警戒的砾鼠灰头土脸地奔过来,它的声音在过度惊惧下变得格外尖利:“……来了……来了一位神族!”
神族!?这太奇怪了,神族素有洁癖,从不肯踏足附近这片泥沼,难道说……不,不!
长老几乎马上就要昏过去,然而又强令自己镇定,心存侥幸地确定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美貌,非常高——一位神族!”
“……”
“小狮子,你说,我是不是吓到它们了?”
姬太一站在泥沼外不远处,略有些尴尬地听着砾鼠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又很小心地将脚边一支伏倒的草杆扶好,施给它一点生命符文。
“是它们太胆小了,主人。”碧尾狮趴在她的肩上,瓮声瓮气地说。
碧尾狮和姬太一离开九重天后,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它屡次请求主人骑上自己,如此才符合她的高贵身份,但是主人总是予以拒绝,她的语气很温和,但是态度很坚定。
她说她想要靠自己的步力去感受世界,碧尾狮跑得太快,会让她看不清许多事情。
主人的这些话,碧尾狮听不太懂,总之它变成了幼崽的形体,一直趴在主人的肩膀上享清福。
它眯起眼睛,抽动鼻子,嗅到了空气里的土腥气,也嗅到了砾鼠们恐惧的味道。
“这副外貌还是太显眼了……下次,我应该提前易容一下。”姬太一捻起一绺金色的发丝,自语道。
她精通无数种高深的术法与强大的神通,但很神奇的是,她不太了解易容术。
神族普遍对自己的外貌十分自信与欣赏,行走在外时从不掩饰神族特征,更不屑于改变,但是这一路走来,已经有太多种族因为她显而易见的神族外貌吓得不敢接近,更有甚者还会连夜远遁,弄得姬太一想和它们交朋友,却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
不知道这次,砾鼠们会如何反应呢?
过了许久,砾鼠长老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拜见,姬太一告诉它自己并无恶意,请它放心,只是想在此暂住一段时间,砾鼠立即表示可以举全族之力为她修筑房屋,姬太一笑着婉拒了。
“我在树上躺躺就行,不麻烦你们了。”
尽管她表现得十分和善,砾鼠们还是不能放心——神圣种族中以神族为首,他们是公认的最强大,也最傲慢。
但是砾鼠们又难以割舍自己居住了千百年的家园,在激烈的争论之后,终于还是选择暂时按兵不动,观望一番这个奇怪的神族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的,奇怪。
在漫长的观察之后,它们挣扎许久,决定用“奇怪”一词来形容太一。
她的确具备所有神族的特点——太阳般闪耀的金发,宝石般碧绿的眼眸,强大的武力,无与伦比的天赋,可是她又与传言中的神族是那么不一样。
在它们看来,她的行为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或者说,她想一出是一出,每日只是优哉游哉地四处走动,采集植物,观察附近的每一支种族,并将它们的特点饶有兴致地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玉简上;
她对一些非常平平无奇的小事表现出莫大的兴趣,有砾鼠说,它曾经看到太一蹲在一株将败的野花前,默默地看了整整一天。
有时风雨大作,砾鼠都匆忙躲入泥潭,她却一个人久久地立在原野上,仰头注视紫云密布的天穹。
然后抬手,轻飘飘地击碎一道可怕的雷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难不成她是个因举止怪异被神族逐出九重天的疯子吗?
时间水一样地流逝,太一还是没有展露出任何危险,就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邻居,刚开始砾鼠们还会因为她而一惊一乍、陷入突如其来的恐慌,等到秋天的草籽撒向大地时,砾鼠已经对太一的存在习以为常了。
有胆子大的个体,甚至敢于在那金发女人表达善意时,从她的手心飞快地叼走坚果,而报酬便是要被太一摸摸头颈的皮毛。
每当这时,她便会弯起眼睛,笑得格外开心,低声惊叹它们的毛发摸起来手感很独特。
“主人,比之我如何?”碧尾狮在旁嘟囔。
太一便笑着点点翡翠小狮粉色的鼻子,一本正经道:“嗯……各有千秋。不要吃醋嘛,小狮子,你知道,我总是最喜欢你的。”
入冬时,太一终于有了自己的砾鼠朋友,那是一只只有三岁的小砾鼠,是个羞涩的小女孩,颊边乌黑的胡须还很柔软,等到它彻底成年,胡须才会变得坚硬如铁。
它在一次外出觅食时不小心被石头夹断了腿,太一听到了它的哀鸣,走过来移走石头,救助了它,并将它送回了巢穴。
伤口在金发神族的一抚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砾鼠在第二天鼓起十万分的勇气,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块亮晶晶的小石子叼到神族面前,当做感谢的礼物,还没等太一答复,便一溜烟贴着地面跑掉。
第二天它偷偷朝着神族的方向眺望时,看到太一的金发在风中飞扬。
她盘腿坐在地上,洁白的长袍如同盛放的花瓣,微微合着双目,就好像正在……耐心地等待它似的。
她是在等它吗?不会的吧?但是假如是真的,要是它不去,她会不会很失望?……
被这个幻想所鼓舞,它踌躇又踌躇,终究还是不愿她白白等待,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太一身边。
刚一过去便被她认了出来。
太一挽起袖子给它看,它送的石子被她精心串了绳子戴在腕间。
“谢谢你的礼物呀,我很喜欢,所以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可以吗?”
她取出一块碧绿的宝石,轻轻挂在它的额上。
“很好看。你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砾鼠。”
太一由衷地赞叹。
从那以后,小砾鼠便常常紧跟在太一身后,依偎在她身边。
太一宽容而温柔地接受了它的跟随,很快,连碧尾狮也习惯了这只胆怯的小砾鼠,在晚上它窸窸窣窣地蹭过来时,高傲的绿狮只是掀开眼皮瞧它一眼,便大度地让开一块地方,与它交叠而眠。
太一在和整个砾鼠一族变得熟悉,砾鼠们给她送来垫窝的干草,送来脱落的完整胡须,送来烤熟的米粒,而她也回馈给它们善意,为它们梳理毛发,治疗疾病,传授知识,讲解故事。
一个晚上,太一向碧尾狮难得地吐露心声:
“小狮子,我很高兴……真的,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安定过,我觉得我应该这样生活,而不是住在高高的九重天上,和一群自认高贵的同族打交道。”
“我厌恶神族,更厌恶我自己,和其他生灵比较起来,我活得是如此轻易……不,所有神圣种族我都讨厌,其中最使我厌恶的,是我父亲,我已经受够了他的征服欲,我不愿做他的刀剑,除非,除非他准许我将剑锋向内斩去。”
“神族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剔除腐坏的部分,这很残酷,但是必须要做的事,只有这样,神族才能得到新生。我们早已不再光荣了,而父皇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出神地喃喃。
太一的神情越来越坚定,“我不会让他如意,接他的班的。下次再回去,我会请求父皇将我逐出神族,我想在中州住下来,保护周围的种族,让它们不受欺压与掠夺,能够安稳度日。”
可以想见,父皇将会失望,会大怒,会斥骂,但她不在乎。
假如他不同意,她便和他动手,逼他赶她离开。
就这么办。
“睡觉吧,小狮子,明天又要赶路了。我想去和徐凰聊聊,如果这世上还有神圣种族能够理解我一二,那一定就是她了。”
第二天,太一与砾鼠们告别,前往了真凰的领地。
徐凰正在收集各种神话,太一与她促膝长谈许久。
像所有真凰一样,徐凰是个痴心于研究的学者,除了书卷,只有爱人才能打动她的心,对于其他一切,她都不太关心,甚至有些忽视。
她也不能理解太一的痛苦,但仍表达了对朋友的支持与宽慰,太一的心情没有什么好转,不过对此行的结果也早有预料,祝福徐凰早日完成神话屋后,便又独自离开了。
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往日的亲长好友都会变成她的仇敌,会否有一天,连徐凰也对她怒目而视呢?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