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怀着种种沉重的思索,太一回到中州,砾鼠的领地。
——可是她没有看到安居的砾鼠们,只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海。
龙族点燃了这片泥潭,数以万计的砾鼠都化为了焦炭。
为首的青年,甚至还在看着那火焰畅快地微笑。
太一不知道是自己怎么走过去的,她只听到碧尾狮悲伤的怒吼,鼻尖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臭。
……怎么会这样?
她忽然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去,紧紧地,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白落姐!您怎么在这儿?您不舒服吗?要不要我们带您回去?”
龙族们发现了她,纷纷奔了过来,关心地问询。
太一在神圣种族里非常出名,她是明华大帝的独女,天资又好得可怕,在年轻一代中一骑绝尘,甚至连很多成名已久的神王大能也对她心生畏惧,意识到自己绝非她的对手。
在九重天上的私学中,太一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教习,受到了学生们的热忱拥戴。
这些学生还很年轻,太一对他们来说是个金光闪闪的传奇,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对错,但已经能精准地嗅出强者的气息;强大和美丽就是正确,就是人心所向——而太一刚好完美地兼具这两者。
更何况,她还没有神族大能常见的冷淡与傲慢,不论待谁都很温和,会不厌其烦地解答所有学生的问题。
龙皇的长女和卑贱的人族,在她眼里似乎被平等地看待,学生们为此有些不满,但还是被她的好处给冲淡了——
就算抛开她的身份与修为不谈,姬太一也仍然是一个富有魅力、容易使人心生迷恋的生灵,即便后来太一不知为何离开九重天,开始像长辈们说的那样“自我堕落”,许多学生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年轻的真龙向太一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的功绩,如同炫耀猎到一只羽毛华丽的锦鸡:
“白落姐,是这样的,我们正在天上飞行,忽而望见地面上似有绿芒闪烁,降落一看,竟然有只老鼠戴着绿宝石,那宝石绝非它可以拥有的,应该是哪位神族的遗失物,刚好遇到了您,便交由您带回去吧。”
他摊开手掌,那枚曾被太一小心地戴在小砾鼠额上的宝石,正在他的掌心闪闪发光。
“对了,您什么时候才回九重天啊?我们大家都很想您……”
“那只小砾鼠呢?”太一突然问。
“什么砾鼠?”
龙族愣了愣,“哦,您是说那些老鼠?原来它们是叫砾鼠啊,浑身沾满石子,也真够丑的,这名字倒是名副其实了哈哈哈,我们顺手把它们给烧了呀,它们竟敢窃取神族的宝石,真是该死。”
他义愤填膺地说,其余龙族纷纷点头。
太一看向往日砾鼠们嬉戏的泥潭,那里已然化为一片死寂的焦土,而真龙们还在高兴地大声谈笑。
“……你们,”她转过头去,挨个审视过去他们的面庞,仿佛在看着一群全然陌生的生灵,“没有心吗?”
如此荒唐地毁灭了一整支种族,他们毫无任何自觉吗?他们没有觉得哪怕一点点不忍?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惨象,竟然没能使他们有一丝丝触动?
她想要质问,将心比心一下,假如你们也被如此灭族,难道你们不会感到刻骨的悲恨?可是她知道质问不能得到任何结果,这些真龙们只会茫然奇怪地看着她,说“你在说什么呀白落姐,老鼠岂能与真龙相比?”
是的,真龙是忠诚的朋友,是勇敢的战士,是好学的学生,她毫不怀疑假如她遇到危险,他们会义无反顾地挡在她的身前;
可是也是这些真龙,能够如此漫不经心地杀死数万生灵,只是因为它们是低贱的种族。
他们对她的尊敬崇拜,是建立在她是神族的基础上的,其他生灵绝不能得到他们平等的对待。
一样都是生命,就因为出身不同,境遇天差地别。
生命没有大小,可是却有高低贵贱之分。
一头真龙的意外陨落能够让五州翻起血浪,而一只小砾鼠的惨死,无异于一滴水滴入海洋。
“白落姐,您说什么?什么心?”真龙愕然。
“……没什么。”太一摇了摇头。
她的实力当然足以在一瞬间杀死他们,可是那会招来龙皇的震怒与最严密的追查,她早已预感到自己日后会站在整个神圣种族的对立面,可是还不是现在。
时机尚未成熟,真正决战的时刻还未到来,她需要忍耐。
太一接过宝石,将它掷入大火之中,跳动的火光刻入她的眼眸。
没有人会在乎一只砾鼠的死,可是她在乎。
她要从今往后,这样的事都不能发生。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看过许多事:
玩乐的真龙们常常在西海掀起海啸淹没大地,不断要求崇拜自己的种族献上珍宝、建造宫殿,以满足自己喜好华美事物的天性,数以万计的生灵因之丧命;
神族因为一个人族孩童胆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便当着他母亲的面将她的孩子劈成飞灰,她的父皇明华大帝,几乎随时准备对五州生灵发动一场又一场宣示威严的战争;
狐族贪婪地攫取利益,尽量躲避开其他神圣种族,又背地里看不上他们,还不时陷入对血统的焦虑,用最残忍的手段惩罚敢于任何和狐族相恋的生灵;
真凰是神圣种族里最无害的,可他们也会因追求心上人化作盘旋的火鸟,无数河流在真凰的炙烤下干枯断流,开裂的大地上倒满了干尸和白骨。
神圣种族早已不复神圣之名,他们是神,但也是蠹虫,日夜不停地伏在五州生灵脊背上,吸食他们的血泪,直到连最后一丝血肉都被掏空。
五州将会燃烧。
就让这烈焰从她这里率先点燃吧。
时间有时候会很慢,慢到让人以为神圣种族的存在已经永恒;有时候却也很快,即便是牢不可破的神山,崩塌也只是一瞬间。
太一耐心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她在许多生灵的眼中看到愤怒,看到不甘,看到仇恨,可是也看到畏惧,看到忍耐,看到麻木。
火星在五州的大地上弥漫,她已经能听到风在嘶叫,欲燃的火焰在噼啪作响,燃料已经堆积近天,时代在呼唤一场大火烧尽陈旧的一切,五州亟需新的主宰。
太一看好人族。
这也是一支新兴的种族,聪明勤劳,善于学习,最重要的是繁衍能力很强,虽然与之相对的是寿命短暂。
神圣种族固然强大,但是却极难繁衍,经过观察,她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未来属于人族。
以后的五州将会与现在有很大不同,修行会越来越困难,顶尖的大能者受到削弱,但是能够踏入修行之路的生灵却越来越多,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她背叛一切,包括自己。
太一登上一座高山,俯视着下方的原野。
在山下,五州生灵正在苦难中痛苦地喘息;在头顶,神圣种族正在肆意享乐,想出层出不穷的手段挥霍自己漫长的寿命。
她已经听到了隐隐的风声。
——大风,大风!
数年之后,夺运之战彻底爆发,率先发难的果然就是人族,他们的领导者帝朝阳曾是她的学生。
几乎在同时,太一发动政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我愚蠢的女儿……”
垂死的父皇在血泊中呵呵冷笑,“你将众神的权柄授予了凡人,焉知日后他们不会变成新的神?战争结束后,你又当如何自处?等着瞧吧,你会化为一尊孤独的雕像,他们看似爱戴你,将你高高举起,可同时也会把你架空。”
女儿没有丝毫犹疑,只是平静地将剑抵在他的颈边。
许多年前,他曾教导她习剑,很快她便超过了他,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女儿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修士,史书将会铭记她,但他绝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弑父叛君……难道你就是想得到这种名声吗?”
太一点了点头,笑道:“我的名声,原本就不怎么好,现在再更差一些,仿佛也没什么关系。”
“您说得对,或许有一天,受害者会成为加害者,这是无可改变的天性;但是仍然有许多事情永远地改变了。”
“比方说在神圣种族统治的时代,神族可以随便杀死数百万生灵,但是以后,将不会再有如此惨烈的种族屠戮了,顶多只能是施以沉重的赋税与劳役。”
“至于我……”
太一坦然地微笑道:“我的命运,我早已自己选定。”
“再见了,父亲。你在杀死数万万生灵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女儿杀死吗?”
神战正式开启,太一不断地迎敌,不断地战斗,数不尽的神祇在她的剑下陨落,他们也在她身上留下无数伤痕,她的白袍被刀风撕裂,沾染上的金色神血总也无法干涸;
她的魔莲剑早在与龙皇的战斗中从当中折断,但她仍然持着断剑平静地走向自己的下一个敌人,尽管她自己也早已如剑一般伤痕累累。
她再次见到了徐凰,徐凰是时也已身受重伤,她的亲族在神战中几乎全部死去。
“你会毁了你自己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徐凰恨她,可是却也忍不住劝阻。
太一笑而不答。
她出神地凝望远方,道:“徐凰,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好像有很大的风在刮啊。”
太一支撑着自己离开,信手将断剑扔在脚下。
神战已经进入尾声,她也该走向自己的终局了。
她遇到了一个幸存下来的狐族少女,少女满脸愤恨,朝她恶狠狠地猛扑过来,想要从她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但却被她轻而易举地制住,那女孩犹在不甘地挣扎。
“你要杀我吗?”
她笑着捏了捏那少女的脸颊,好似没看到她仇恨憎恶的眼神一般,柔声道:“我等着你。”
等着她来杀她。
她又道:“只是你要再努力些,我虽然并不厉害,但也不是随便来一个人就能杀得了的。”
“总之——努力来杀我。记得了么?”她弯下腰,同那少女对视。
摸了摸她的头,太一笑着离去。
她走向了虚空,那是她为自己择定的坟墓,她要确保自己彻底地死去。
最后的时刻,终于能够到来了。这会是永久的……永久的安宁。
她将在寂灭里祈祷,也将在永恒中期待,穿过时间与空间的长河,可会有后来者接过她的重担,完成她所未完成的使命,那时流转的万千星辰,将会代替她欣慰地一闪。
在一片浓郁的黑暗中,太一对自己无声重复:
我从此要背叛一切,并且不回头去。
神圣种族的太阳落下了,今后的天下属于人间。
第425章 宗主
天色渐晚,云清池放下笔,看了一眼门外,归鸟鸣叫着飞入竹林,橙金色的夕晖已经在天边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
快傍晚了,谢挚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