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自尽在虚空之中,多么决绝,多么伟大的心灵。
我也想要学习她,追随她,像她一样守护五州,为五州生灵奉献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即便被痛恨,被误解,即便我也摔得粉身碎骨,我不在乎。
母皇去世之后,我成为了新的神帝。
就像小挚说的那样,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学习了很多新知识,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事干,有时候我想,做神帝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囚禁,而这囚禁的尽头就是我的死亡。
为此,我心底甚至期望龙女云青紫尽快归来,与我决一死战。
三千年听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无非是三千次冰雪消融而又重新冻结。
在这三千年间,我只下过一次昆仑山,当时人族的战争打得阵仗太大了,于是我带领护卫下山干预,逼退了佛陀,又加固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还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
后人因此把这场战争称为“正音之战”,不过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单纯就是觉得人族的语言种类就像他们的数量一样多,听不懂好烦,干脆统一一下好了。
也是在这场战争里,我认识了姜既望。她那时还年轻,温雅且风度翩翩。
我不喜欢人族,人族自私狂妄,而且残忍贪婪、充满欲望,可是我得承认,不论在什么种族里,都有非常出众的个体,而姜既望无疑正是那些个体之一。
我很欣赏她。她是一个……正直高尚,又温和善良的君子。人族中有“完人”之说,她应该就是所谓的完人。
我想,我们大概算是朋友吧。
虽然非常平淡,并不多么亲密,但她懂我,我也理解她,我和她可以交流,这很不容易,很多人族都对我有偏见,我也不知道是这些偏见是怎么来的。
关于我的流言总是非常多,他们说我喜怒无常、好色暴虐,我听了有点好笑,我要是真的暴虐,应该早就把造谣的人全杀光才对,哪能容得下他们这么编排我。
姜既望,是我的第一个人族朋友。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后来有一天,会爱上她的义女。
正音之战后数百年,我感到危机渐近,狠下心肠驱逐了碧尾狮。
其实我很喜欢她,可我必须赶她走。龙族就要回来了,最惨烈的一战必定率先在昆仑山上爆发。我不想她死,更不想碧尾狮一族同神族一起灭亡,可她最后还是死掉了。
所幸她留下了小狮子,还将我此生最爱的人推到了我身边。
谢挚。
我的小挚,大胆莽撞的西荒少女。
少年时我也曾期待过爱情,我幻想过很多次以后我的恋人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漂亮自不必提,我希望她有大而亮的眼睛,好捏的脸颊,乖巧听话的性格,然后我们一见钟情,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我,和我永远不分开。
唉,那时候我确实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我想得太简单了。
后来在太一神的秘境中,我有许多次看着小挚啼笑皆非。
和我当年的想象完全不符合,她一点也不听话啊。
不仅不听话,还专爱跟我对着干呢。
但是好奇怪,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喜欢她呢?
我其实不是很懂爱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但是好像确实,在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我就待她和别人不同。
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怕我,甚至敢顶撞我,有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很合我心意,除过性格对不上之外,完全符合我少年时对恋人的幻想,总之我对她印象深刻,不过我也没有多想。
我想过我会再见到她,但没想到是在南大沼,我寻找《五言经》的途中。
她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她来,我想她应该是被云清池伤了心。
我从不后悔,可是因为她,我有许多次心中闪过悔意。
——要是我当初在圣花秘境里带走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越人的篝火前她与我说话,我告诉她昆仑山上有云晶糖,等她以后来,我送给她吃,只是得早一些,要不然……她追问我要不然什么?我短暂地出了神。
要不然,龙族攻来,昆仑山将会化为废墟,我也就死掉了。
所以你要趁早来才好。
但是没关系,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这是我的路,我的命运,不必同她说。我不想见她难过,她应当开心些,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无忧无虑。
但我再也没能见她无忧无虑了,她现在眉目间总带忧色。
我发现我开始弄不懂我自己,我整日总会忍不住注意她,留心她每一个神情,想她在想什么,我渴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看见她对我示好,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她是否对云清池也露出过如此神态,我的心神完全被她牵引,意识到这一点让我焦躁又困惑。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好像失去了主动权。我曾以为一切都应该在我掌控之中,面对喜欢的人我应该游刃有余,但我现在在干什么?
这是喜欢吗?我不知道。想让她开心是不是喜欢?想保护她是不是喜欢?那么想吻她呢?这还是所谓对故友之女的照顾和关爱吗?我还能再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吗?
我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我知道,我的感情已经超过了界限。
意识到我喜欢她让我有一瞬间的欣喜,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大的犹豫。接下来我要怎么对待她呢?挑逗她,撩拨她,与她暧昧?我要和她在一起吗?我当然渴望她,但是不行。
我注定要为五州而死,可是她不一样,她还年轻,她应当有无穷的未来。既望不会不为她留心合适的婚配,我甚至能猜到既望挑选的标准。那个人……真是幸运。
太一神召出飞鸟,带我们飞往中州,巨大皎洁的月亮如玉盘一般高悬在夜空之中,仿佛我们在永无止境地朝着月亮奔行,小挚和太一神坐在一起,时而低声说些什么,我独自看着明月,心中却想起了昆仑山火红的太阳。
在这一晚我做出了决定,不论多么喜欢她,我也不能向她挑明,我们之间应该保持合适的距离。我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不能自私地去贪恋这点温暖甜蜜,让她为我难过。
我欣赏她,敬佩她,也怜惜她,心疼她,就算我没有无可救药地爱上她,我也仍然会很喜欢她,只是这种喜欢无关爱情。
她平日叫我摇光陛下,生气了叫我“姬宴雪”,真是好听,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那么动听过。有时为了听她叫我名字,我甚至会故意惹她生气。
她真可爱。
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呢,真想不通。
我猜她大概也有些喜欢我,至少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有几次无意间靠近,我也能在她眼中看到失神。
在亳丘的十余年对我而言像是一个美丽的梦境,抛开外界的一切,我就是我,就只是我,不是神帝,只以姬宴雪的身份和她相处,我既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忧伤也无时无刻蒙在我心头。
秘境里有万千生灵,万千生灵中,我的眼只看到她。我甚至有短暂几刻暂时忘记了自己背负的责任,想要和她就此沉沦。
但是不行。
我必须克制,必须清醒。
第七年的一个春夜,雷声大作,我忽而惊醒,心有触动,走出屋外,看到她衣衫单薄,望着雨幕。
我想要叫她姓名,像一只被打湿翅膀的雨燕,她转身投入我怀中。
“摇光陛下……”
她细微地颤抖,抓紧我衣袖。我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于是我便也不再问。
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抱紧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又渐渐变得平稳。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小挚,没有关系。我小时候听见冬雷震震,也会害怕,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孤寂,想要母皇抱抱我。我觉得我已经很强大了,可还是会这样。
母皇从没有抱过我,但是我会抱住你的。只要你想,我就会抱住你。
我在这里,所以不要怕。
风雨雷霆,我全都会为你挡去。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许诺。或许她听懂了,也或许没有懂,那不重要。
但我没有做到我的许诺。
小挚死在了我的眼前,那么近,好像我再赶来哪怕早一刻都能救下她。
她明明已经受了太多苦,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换取她的幸福,可她的死竟然是为了我。我昏了头,我没有推开她,我自私又贪心,想在生命最后一刻与她温存。
我小时候居然想做神族历史上最伟大的神帝,现在想起来太可笑了。
我是无能的神帝,更是无能的爱人。
后来小挚复生,我几乎不向她提起我等待她的五百年,但她总是很心疼我。
其实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并不必心疼。
时间的价值是不一样的,等待她就像我等待日出,我在昆仑山巅上静坐一夜,就是为了日出时那无比壮丽的一瞬。
同理,我无所事事地活过三千年,就是为了遇见她。
她点亮了我,我的生命因她而不同。
等待日出时所有的黑夜、所有的寒冷、所有的枯寂,和这火红的太阳比起来,都是值得的。
等待她的所有时间,也是值得的。
就算要我等待她一生,只能临死前看她一眼,我也没有半分不愿。
等待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小时候等待日出,长大了等待战死,动心后等待小挚。
我三千岁时遇见她,三千零八岁时爱上她,同年失去她,五百年后再见到她,接着与她相伴五百年,这五百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哪怕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思念。
如果有神祇在我小时候告诉我,你的一生将会这样度过,那时的我一定会嗤之以鼻,我才不会相信这是我的结果。
我那时太骄傲了,我满以为一切都会按照我的心意行驶,在小挚死去的那五百年,我在心底求遍了漫天神祇,假如那时有谁忽然显灵,说我可以令谢挚复生,但是只有五百年,你还愿意吗,我会说我愿意,没有一刻犹豫。
是的,我愿意。哪怕再次失去她后,我会痛不欲生。
她真的复活了,我也真的再次痛不欲生了。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多痛苦我都愿意。
我想我明白了爱的真谛。爱其实更多带来的是痛苦而不是快乐,可是我愿意。
临走时她是那么虚弱,又那么坚定,我们太过熟悉,太过了解彼此,她一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理想世界,我也知道,而且她知道我知道;我们好像在打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哑谜,她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所以她只能永恒地追寻,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残酷的道路,而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好狠心的小姑娘,我想。
她对自己,总是比任何人都残酷。
我知道假如那时我要她留下,她真的会留下,可我不能那么做。我已经强求了她很久很久,我不能再继续自私下去了。
她走了,世界上再也没人叫我阿宴了。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的人都待我非常小心翼翼,她们观察我,我从她们的眼中看到担忧和同情。
所有人都认为小挚死了,这次无法复生,是真正的死亡。死亡是什么呢?就是我无法再见到她,除非是在梦里。
有一次我终于赴约去和吕射月喝酒,我们都喝到半醉,吕射月忽然说:“陛下,请节哀,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为什么要节哀?她没有死。”我很平静地说,“小挚没有死,她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等做完了,她就会来接我的。”
吕射月一定以为我疯了,我没有疯,我觉得我很清醒。我明明还在照常地工作,巡逻,读书,处理政务,但大家都觉得我这样才是不对劲,他们大概认为我应该魂不守舍,堕落颓唐,整天以泪洗面,那样才是妻子去世的正常反应。
我才不会那样的,那样也太不体面了,又很狼狈邋遢,不是我的风格,小挚也不会喜欢那样的我的。
而且,小挚没有去世啊,她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而已。
我还是喜欢看日出,它变成了我每天必去的日程,我像小时候一样整夜整夜地等待,看着满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