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好吧,现在轮到穆祺抽抽了。三百年往上的树龄,不可再生的珍稀自然资源,盗砍盗伐的定罪标准是三年以上,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而这样珍贵之至的材料,居然被人挥霍在造纸上……
“我觉得。”他在刘先生耳边小声耳语:“陛下确实是该管管手下人了。”
刘彻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第28章
因为预估错误, 宦官的马屁算是狠狠拍在了马腿上。穆大夫以不敢动用禁中存货为借口,让人将那要命的几十根木头送了回去,全部改换为廉价的树皮、麻草;言辞峻厉, 断不容回绝。宦官们吓得唯唯称是,登即照办, 一刻也不敢多耽搁——说实话, 他们倒未必有多害怕穆方士, 但跟着穆方士同来的那个王姓商人一直盯着那些木料, 眼神诡异变换, 反而叫人不寒而栗。
拿到材料之后,穆祺命人将这些材料浸水、摔打,搓洗掉青色的表层, 只留白色细长的纤维质;充分暴晒晾干,再入石灰水浸泡, 泡后又晾, 预备制造初级的纸浆。
这一整套流程看起来不像正儿八经的技术,更像诡秘莫测的巫术。但有穆大方士的名头再此, 施展巫术似乎也并不奇怪。甚而言之, 慑于某些巫蛊咒诅的恐怖, 工匠们往往还要更加用心、更卖力气——尤其是看到穆姓方士带着人在空地走来走去,一脸高深莫测的时候。
当然, 穆姓方士也不只是到现场留痕打卡糊弄老板, 他一边检查流程, 一边还要低声向身旁的人解释原理,方便记忆与印证:
“造纸的植物纤维必须要长, 这样纸张质量才好。一般都推荐用麻草、柘树和青檀树的树皮。”
“晾晒和碱水浸泡都是为了去除木质素,木质素太多纸张非常容易破碎。”
“仅仅是蒸煮还不足以使纤维勾连成型, 需要加入丝状高分子化合物来黏附住纤维,也就是所谓的‘纸药’;一般的古法是加入糯米水,用支链淀粉来黏附纤维。但糯米的效果其实不算好,价格也高;我个人还是推荐用杨桃藤汁液——它的环链天然多糖效力更强。当然,如果有类似的多糖醛酸苷结构,也可以仿照着使用……”
旁边几人侧耳倾听,连连点头——好吧,其实主要是卫将军与霍将军在点头,刘先生听了半晌,渐渐一脸茫然:
“你说的都是什么?”
穆祺回头看他,沉默片刻之后,露出了微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琐屑的小事而已。”他亲切地说道:“陛下可以自己去找找乐子嘛,何必听这样琐碎无聊的事情呢。”
刘先生:…………
你这语气是几个意思?
你当他看不出来吗?当初他和卫青谈话时什么都不懂的年幼太子常要跑来问东问西,他也是用这种口气打发那小子的!你现在用这种话来打发皇帝,又是个什么态度?!
欺天了!!!
……刘先生瞪着眼睛盯了穆祺半晌,还是悻悻然闭嘴了。
实地检查一番后,穆祺还试图向卫霍两位演示怎么样制取纸浆;但很遗憾,嘴皮子上的功夫不等于实际的功夫,穆祺刚费力拎起那柄沉重的石杵,就险些脚下一滑,一个倒栽葱翻进水池里(刘先生当场笑出了声)。还是长平侯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抓住他的领子,才避免了最尴尬的悲剧。而所谓的“当场演示”,自然也就变成了穆祺动嘴,另外两位动手。穆祺捂着腰坐在石桌上指点——或者说指指点点,舅甥两位则举着石杵轮流捣纸浆,亲自体会捶打纤维的过程。
“从实际上讲,这些流程和捣衣舂米也差不多。”穆祺哼哼唧唧:“可以招募附近的百姓入少府做工,也算解决一点生计……不过,这些新发明总要推广出去,才有足够的收益,可以支撑产业良性循环。”
当两位将军勤勤恳恳搅打纸浆时,尊敬的刘先生袖手站在一旁,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将穆祺当作不存在的空气。不过,听到“产业良性循环”时,他眉毛还是动了一动。
在现代混得久了,有的套路他也明白了。现代世界喜欢谈钱却又不能公开谈钱,往往会搞一些非常委婉曲折的术语;比如说,“引入产业”就是准备赚钱,“对外输出”就是准备赚外国佬的钱,“产业升级”就是大赚特赚;而“产业良性循环”呢?那就是长久的、持续性的、反复的赚钱!
看在钱的面子上,刘先生还是很愿意搭理一下穆某人的。他追问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新生事物有一个接受的过程。”穆祺道:“尤其是考虑到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自然扩散必定相当缓慢。所以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办法,推动新技术的运用。”
“如何推动?”
“我打算将新造的纸张献入宫中,借助最高层的影响力提升造纸术的地位;如果能蒙获天子及公卿们的垂青,那上行下效,轻易就能名声鹊起。”穆祺对此早有规划,非常熟悉地套用了以往任务中的经验:“为此,我特意准备了一些比较符合宫廷口味的珍品,也要请陛下指点。”
他从怀中掏了几十张挺括光滑、自带花纹的纸,双手捧上。
这些纸张都是特制特办,按等次高低分别装饰了不同图案,纸质自带香气,镂空处再以金银粉末涂抹,富贵堂皇已极。自然,仅仅只是一张空纸,尚且还上不得台面,所以穆祺特别定制了字体,在这些漂亮精美的纸张上印刷好事先预备好的内容。其中,以龙凤纹装饰、专门进献圣上的御笺印得最为妥帖细致;笔墨中的金属粉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有五色迷人之感。
刘先生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从中抽出了那张御笺,随意扫一眼开头:
《思道赋》
他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喔,这是青词。”穆祺很愉快地向陛下科普:“所谓‘青词’,是指醮典时献给天帝的奏章祝文,一般吟咏的都是求仙访道的玄思秘法,还有替君主祈求长寿安康祷词,恰恰符合我们的身份……”
是的,恰恰符合他的身份。如果外朝的大臣儒生替皇帝捉刀写青词,天天琢磨着怎么跳大神祈福,那这叫不务正业谄媚无骨,可以记入史书的无耻;但如果一个幸臣出身的方士来折腾这些玩意儿……那不是刚好专业对口么?
这个道理的确不差,不过刘彻却相当之自然地哼了第二声,神色相当不以为然——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但道理正确不代表能够执行;皇帝的马屁人人想拍,以此博宠爱也不是不行;但老刘家天生还是有那么一点文学细胞的,要是这“青词”写得太过拙劣,那非但不能博取欢心,搞不好还会成为满朝的笑柄——尤其是考虑到穆某人的文化水平,这后一种可能就越发显著,亦曰法危险了。
刘先生摇了摇头,随意往下瞥了一眼:
【……明后之御天兮,俨穹窿而下亲昭;景云以垂象兮,光煜郁而纷演初……】
刘先生:???!
这水平不差啊!
他只愣了一秒,立刻反应了过来:
“你抄的?”
“当然。”穆祺并无愧怍:“这是一千六百年后的大明嘉靖朝,某几位内阁阁老的作品。这些重臣都是仰仗青词被老登——被皇帝宠信,时人称为‘青词宰相’,青词上的功力,是断断不容小觑的。”
事实证明,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能在带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嘉靖皇帝手下混出来的青词宰相,文辞上绝对没有一个是庸手。刘先生简单看了几页,立刻就发现此文文笔华丽、词藻精美,名言警句层出不穷,部分句子水平之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反应不能;比如文章中间洋洋洒洒,铺排敷陈的一段马屁: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皇皇上帝,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
“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妈呀,这也太会舔了!
后世,后世的文人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众所周知,大汉的儒生们在跪舔皇帝上的底线还是比较高的,即使撰文逢迎,亦各有操守。西汉文章两司马,太史公司马迁是不必说了,毕生的爱好就是阴阳老刘家;司马相如倒是很希望靠文笔博取宠幸,谋求进身之阶,但就算他歌颂皇帝的《子虚赋》、《上林赋》里,都要在末尾升华主旨,劝谏君主勤俭治国、克制欲望;什么开篇猛舔中间猛舔后面还是猛舔的马屁精“青词”,那真是闻所未闻;纵使刘先生享受了几十年,这辈子也从没有吃这么好过。
几页粗读下来,刘先生先是惊愕,随后是鄙夷,鄙夷之后又是恍然——这种文章的思想当然是媚俗的、格调当然是低下的,但你又不能不承认,如此精心设计、文辞华美的马屁确实爽,非常爽,相当爽——无怪乎那个嘉靖皇帝会搞什么“青词宰相”呢!
不过,也正因为恍然大悟,刘先生的心中也渐渐多了不快。享受别人的马屁当然是很爽的,但看别人享受马屁就未必有那么爽了;更不用说,这篇青词的奉承对象还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作威作福的老登——登和登之间总是互斥的,所以看到“自己”吃这么好,刘先生总是大为不爽。
终于,在看到最后一页的警句后,他有些忍不住了: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心为之伤’?!”他勃然大怒,自觉断不能容忍这样的谄媚与无耻:“——伤他X的头!”
第29章
初次实验进行了三天, 造纸工厂产出了第一批成功的试制品。为了表示庆贺,太中大夫穆祺向各处衙门馈送了成品,供显要们试用感受;其中, 进贡宫中的是“伤他x”——是“心为之伤”的青词,馈送丞相府及御史大夫府的是手抄的《汉律》, 而送给书写量最大的五经博士的礼物, 则是一大叠白纸, 以及广泛誊写的《驳诸儒生书》。
没错, 在延搁数日以后, 穆祺终于收到了历史研究院发回的书信,并请刘先生再次转译成文,向儒生们悍然发动了攻势!
隔空斗蛐蛐, 启动!
因为是广泛散播的公开信,所以儒生想装看不到都不行。但收到公开信后, 京中的儒生却陷入了同样沉默的尴尬中——因为他们也看不懂公开信上引用的《尚书》。
于是, 儒生只有再次集合,向京中所有的大儒请教;尤其是治《尚书》的绝对权威, 世传《书经》之五经博士欧阳容。
但出乎意料, 祖辈世世代代传承《尚书》的欧阳远, 在仔细读过这封言辞苛厉的书信之后,居然默默沉吟了许久, 方才喟然叹息:
“真正是高人呐!我自愧不如。”
侍奉在侧的儒生殷忠大为惊愕:
“欧阳公何意?”
“这封书信的见解极为高深。”欧阳远慢慢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尚书》研究到这个地步, 功力实在不凡……看来我真是井底之蛙, 竟不知天下之大,还有这样的人物。”
说到最后一句时, 欧阳远语气稍稍有些怅惘,甚至带了某种不可解释的迷惑……当年项王一把大火, 秦宫藏书玉石俱焚,流传下的典籍百不存一,《尚书》也因此绝灭无闻;还是当时的博士伏生尽心竭力,硬生生将《尚书》背诵下来,才保存下了这珍异之至的典籍。也正因如此,天下所有研习《尚书》的儒生,都必定是从伏生口中得到的传承,圈子小得不能再小。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圈子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外地方士啊?
当然,知识的流布总是难以控制,要仅仅只有一个懂尚书的外人,本也罢了。但这封书信——这封书信的解读之精妙绝伦,之深刻准确——恕欧阳远说句大不敬的话,怕是连本门祖师爷都未必能企及。毕竟,伏生年老体衰,记忆的《尚书》难免会有疏漏,后世弟子陈陈相因,有的问题也总是百思不解;可相反,如果细论此书信,某些精妙论证,似乎还超出了伏生当日的传授——
“这样的高人。”欧阳博士慢慢答道:“到底是什么来路?我听董大夫说,似乎是个从外地来的商人。”
“是。”殷忠有些羞愧:“弟子们无能,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只知道这个王姓商人与那穆姓方士过从极密,双方的关系很不一般,多半是彼此扶持的盟友……”
精通《尚书》的高人借着方士的宠幸上位,方士借着高人的才学固宠,这也是很合理、很符合逻辑的推论。当然,这样假借佞幸上位,足可见其人卑劣下作、不择手段;他的这些谋算,就算告诉诸儒生,诸儒生生也不会做的……吧?
不过,这样的高人居然与佞幸文盲为伍,确实也让人深感遗憾。聚会的静室中默然片刻,有人出声叹息:
“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跟穆祺这种货色混一桌了呢?听说这穆某人狂悖不堪,连皇帝的诏谕都看不怎么懂,还要身边的跟班翻译。与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难道高人自己不感到悲哀吗?
“既然助纣为虐,那纵使才气横溢,也不能不除了。”董大夫的亲传弟子,儒生吕步舒抗声道:“或者不如说,正因为这王某人才气横溢,他的威胁才更大,后果更为恶劣。穆某区区一个方士,再怎么蒙获宠幸,又能闹到哪里去?但若有这样深明经义的人自愿做他的羽翼,那危害就实在无可言说了!”
做坏事也是要天赋要水平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蠢货最大的能耐就是躺下打滚,连闹事都闹不利索,根本无法触及朝政的根基;所以大汉朝的方士来了又去,终究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流星,不能改变长久的朝局。但一个精通经术、娴熟历史、水平高超的顶尖学者,所能制造的破坏就远远超出想象了——作为同样擅长这一套的高手,儒生们当然非常清楚这个后果!
——你要是爬了上来,还不得像儒生欺负诸子百家一样的欺负儒生啊?那儒生们还能活吗?!
异端比异教更为可怕,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吕步舒环视四周,沉声下了定论:
“此人才气绝世,恰恰是天下的大害。这样的大害,绝不能轻易掉以轻心。诸位同门,接下来大家戮力同心,都该盯住这王某才是!”
“阿嚏!”
刘先生浑身一颤,忽的打了个哆嗦。
他狐疑地左右望了一望,裹紧了自己的长袍——虽然还是夏末,但上林苑草木葱郁,山风凛冽,总是格外要冷一些;不过,这样的颤抖不像受冷,倒更像……
“阿嚏!”
他又打了喷嚏,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了——穆祺,化名为大郑郎君和小郑郎君的卫青及霍去病,以及奉命来学习技术的另一个霍去病(年轻版)。
没错,在造纸流程初步成熟之后,穆祺就派人将小霍侍中请了过来,说是要传授燃烧技术的基础——燃烧剂的配置不是看一看说明书就能明白的,就算不追求掌握基础原理,至少也要清楚氧化还原及酸碱反应的基本定义;这些恰恰可以在造纸过程中逐一试手,为将来的进一步发展奠定基础。
当然,在刘先生看来,这多半是巧立名目,将小霍侍中骗过来当苦力用。可怜年轻版的霍去病不知道轻重,才会被穆祺的嘴脸骗得团团转,居然还学得兴致盎然,别有乐趣——
“阿嚏!”
他又打了第三个喷嚏。
穆祺抬起了眉:
“先生不太舒服吗?”
刘彻摇了摇头,本能地犹豫了片刻。他其实很想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恶寒,和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爆发时他的莫名感受是一样一样的,似乎是所谓“诅咒的直觉”;不过嘛,在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人之后,刘先生还是闭上了嘴。
先不论巫蛊有无依据,以他现在的身份,也没有谁会特意诅咒吧?
事实证明,一千六百年后的青词宰相们用料的确是猛,效力从不含糊;而如此之猛的效力,又大大得君主的欢心。没错,皇帝非常看不惯那个姓穆的疯批,更看不惯那个死鬼版本的自己,但对于这样跨时代超规格的马屁,还是非常之欣赏的;欣赏到可以跨越对上书者本人的芥蒂,体会到文辞本身的美: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说得多好啊!
说得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皇帝命人在进贡的纸张上誊抄了穆某人进献的青词,三公九卿内外重臣各领一份,共同欣赏方士的青词大作——或者说,共同领略圣上“心为之伤”的无奈。
整篇青词共计八千一百二十八字,马屁拍得是又臭又长。如此谄媚冗长的恶臭马屁,书写在竹简上需要耗费八十五斤竹竿一把改锥和墨水燃料无数,但书写在这新造出的“纸”上,却只需要薄薄二十页,又简单又灵便。先前朝中公卿只听闻方士在搞“造纸术”,但直到誊抄后的文章送到手上,才能亲自体会到纸张的便利与优势——比如说,先前他们阅读同样的青词,可能还要拎着竹简倒来倒去,折腾上大半个时辰;而现在,公卿们只要展开白纸,就能一眼欣赏完方士的大作,并发出由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