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标本兼治,一劳永逸——同样的,刚刚有一点影子的产业技术扩张也就标本兼治、一劳永逸的被斩草除根,再也不可能复苏了。
“第二条路,则是想办法把私人作坊化为己用。”穆祺道:“私下外包违背汉律,那就化私为公,将作坊统统公有化,作坊的老板和工人全部纳入官僚体系,授予官职、赏赐俸禄,这样一来,之后的合作就不存在任何法律风险了。”
——这样一来,朝廷的官僚系统少说也要膨胀个数十倍;财政支出左脚踩右脚螺旋上天,大概用不了两年就可以将国库彻底耗干,一切收入全部拉爆;再说了,在公元前大汉朝搞消灭市场消灭私有产业一步跃进到计划经济……那恐怕普天之下一切的经济学家,都得给汉武帝站起来行个礼呀!
多好,多无私的大体老师啊!太让人感动了!
老登的脸色变绿了。
如此沉默片刻,老登终于冷冷开口,语气却略微有些飘渺:
“在面对重大问题时,聪明的人常常会提供三个选项,其中两个实际上完全一样,第三个则完全不能接受,所以无论怎么选择,结果其实都是一样……说吧,你想要的那个选择是什么!”
穆祺略微有些惊讶:
“陛下的进步真是极大……好吧我也不兜圈子了。事到如今,陛下自己以为,在这样的新形势下,过往的系统还能够维持么?”
老登没有说话,或者说,他实在也无话可说了。因为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到现在为止汉律确实已经没有办法与现实状况相调和了;如今事情尚在萌芽,或许还可以靠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糊弄过去;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旦事实逐步发展壮大,矛盾必定日渐尖锐;如果到了不可缓和的时候,那要么是新生产物被全面扼杀,要么就是旧有体系完全崩盘——而这种尖锐的冲突,从来都有个相当熟悉的名字。
“新的生产力总会与旧的生产关系产生矛盾。”穆祺淡淡道:“事物的发展大致如此。”
不管怎么敷衍,僵化死板、搞父死子继、全程包办,上下等级森严的汉律,就是没有办法和旺盛发展的新产业相适应。说难听点,作坊老板敢给手下开三百石的薪水,他自己又能赚多少?现在南阳的冶铁业不过方兴未艾,一个大作坊的老板就可以赚到这么多;要是将来技术进步市场进一步扩张,那他们所获取的物质享受,恐怕就算与大司马大将军相比,也是相差不远的!
在等级刻板的汉律体制下,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工匠的身份而凌驾于王公贵族之上,这是可以接受、可以允许的吗?恐怕到了那个时候,满朝文武都要躁动不安,上书要求“重农抑商”,对着作坊重拳出击了吧?
新生的产业就是没有办法忍受旧有的制度;旧有的制度也完全无法与新生的产业共存;哪怕你只开出一个小口子,那冲突也会愈演愈烈、直到彻底不能控制为止。
所以……
“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穆祺平静道:“陛下。”
刘先生一时没有说话。沉默片刻之后,他只是怅惘叹息:
“……居然这么快。”
是的,“居然这么快”!在现代读过了这么多有的没的稀奇古怪的书,刘某人不是没有意识到生产力发展的结局会是什么,但潜意识里总觉得这是很漫长、很久远,至少十年之后才能粗见成效的东西——而现在,他万万意料不到,不过三五年的功夫,隐含的矛盾居然已经跳到眼前,连想忽略都做不到了!
当然,这肯定有南阳自己的因素。毕竟冶铁传统深厚脑子灵活,才会有这么多人趁着冶铁厂的东风大办工坊,趁机狠赚一把——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可以视为前期“产业扩张”的成功征兆;要是没有上林苑扩散的技术,会有私人工坊生存的余地么?
可是现在,欣欣向荣的技术却将所有人都逼到了一个全新的、毫无余地的现实中了,抉择扑面而来,已经容不得过多的犹豫。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选呢?“
第146章
做选择?做什么选择?
穆祺没有明说, 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甘蔗没有两头甜,你要么选择在僵化制度下当一个保守封闭、庸庸碌碌的封建皇帝;要么就得试着拥抱新的生产力——哪怕这个新生产力的结果是完全未知的。
实际上,为了避免干扰话题的要点, 穆祺还省略了某些相当重要的细节。譬如那个铁匠就告诉他,当地作坊掌握的技术多半都是从官办的冶铁厂流出的, 但掌握的熟练程度却往往比冶铁厂里的官吏还要高——按照皇帝的吩咐, 从上林苑中扩散出来的技术人员到达各地, 都要召集人手广泛的讲解冶铁知识;可是, 从南阳的情况看, 被重点关照的官吏们兴趣寥寥,到现在都只是按部就班,依样画葫芦而已;反倒是附近的商人前呼后拥, 哪怕花钱贿赂,也要千方百计的挤进会场, 听那些他们一时都未必能够明白的天书……积极性相差之大, 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
说难听点,要不是官办的冶铁厂占据了绝对的技术和资金优势, 要不是商人们胆子小还不敢捋朝廷的虎须, 再让他们自自在在的发育几年, 那如此天悬地隔的效率迅速扩散,怕是整个钢铁市场的局势, 都要彻底为之一变了!
当然, 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冶铁厂的管理人只是官僚, 官僚当然只会对权力负责。要是天上真有个大爹无时无刻的拎着鞭子猛抽他们也就罢了,如今是天高皇帝远, 池浅王八多;反正皇帝的钦差一年才来一回,反正来的使者又不是内行高人分不怎么清楚好坏, 那么只要将将就就做个差不多的合格,能够将局势凑合着敷衍下去,也就完全能够应付官僚的良心了。
积极性?创新性?彼此竞争?拜托内卷的人最讨厌了,你积极你创新你追求进步了,你让广大的同僚怎么办?再说了创新这玩意儿风险可是不小,你搞冶铁创新搞失败了出了洋相,到时候炸了炉子起了火灾,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总不能是你的上司吧?!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过就是功——官场和光同尘的秘诀,你晓得不晓得?
商人可以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舍生忘死,官僚们对风险可就实在敬而远之了。这是两种组织形式所根本决定的,绝非一点鬼蜮伎俩可以改变。
刘老登沉默不言,似乎还在斟酌。穆祺则自顾自道:
“其实说实话,如果抛开经济体制上的冲突不谈,那南阳的技术扩散简直可以称得上典范。我请那个铁匠带路,到附近的作坊看了一看。仅以浮光掠影的一点见闻来看,附近的老板在新技术的应用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激进,大量连冶铁厂都不敢应用,或者还在‘考察’中的技术,他们就敢先学先用先试验;懂不懂先不管,反正上手了再说。”
懂不懂先不管,反正上手了再说——这种态度一听起来就非常之急躁、粗糙、不靠谱,完全违背官场四平八稳一切求妥的作风;可是吧,在真正的工业发展中,大量的技术就是靠这种急躁粗糙、近乎疯狂的做派发展出来的——管他三七二十一,搞懂了原理就直接上马;炉子没炸就做先锋,炉子炸了就做先烈;“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在正常的工业发展下,这种躁急操切的态度当然是要不得的;但在混沌初辟、一切草创,工业的萌芽尚且岌岌可危之时,这种敢想敢做的态度就非常之可贵了……说实话,也就是这个对象实在不太合适,否则上林苑都应该着重褒奖作坊主们的开创精神,呼吁天下一起向他们学习才是。
刘老登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想过。”他低声道:“我这一任也就罢了,到了据儿手上的时候,肯定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按着原样继续管理了。”
西汉前期的制度,到了武帝手上已经被开发得至矣尽矣,无以加矣,所有潜力都被挖掘殆尽,再没有留下半点挥洒的余地;于是乎盛极而衰,日中则昃,武帝时可以乾纲独断,一人了结的事情,到了昭宣时就不能不君臣共和,与贤良文学们商量着办;到了元帝、成帝时代么,那就连皇帝自己的话,有的时候也未必能够办成了。
这种由盛及衰的变故,往玄学里说是五德更始、气数使然,往科学里说,那就是利益集团已经固化,旧有体系难以更张——支撑西汉体制的三根柱子,外戚功侯儒生大臣,前两根都在武皇帝竭泽而渔的透支下耗干了一切潜力,成了榨干汁水的烂橙子;此消彼长兴衰注定,朝廷当然只有渐渐依赖尚且还能独美的儒生。
这种力量的兴衰几乎是无可抗拒的,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浩大潮流中一点不起眼的浪花而已;就算武帝现在安心收手爱护那一点仅存的制衡力量,外戚和功侯对儒生的压制也不过只能维持一两代人——卫青肯定能压住,霍去病当然也能压住,霍光能不能压住就已经两说了;霍光之后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上没人说话不响,刘据不也只能按老路继续走么?
某种意义上,也正是考虑到如此危险的前景,皇帝才会同意扩散技术、发展产业——产业发展之后,新的利益集团就会应运而生;新的力量一旦诞生,自然会与旧的力量相对抗;于是天子便可以在新旧之间左右横跳,借助平衡来扩张自己的力量,执行自己的意愿。就如武帝先前走过的路一样。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老登能为储君留下的最大政治遗产了。
不过,设想归设想,如今新生的利益集团扩张如此之迅速,仍然令人有惴惴不安之感——扩张得太快、太强劲了,扩张的力量太大了,而且吧,到现在为止,老登还根本不了解这些新生力量呢。
就算双方要合作,那合作之前总也得先私下里勾搭勾搭吧?可技术扩散才三五年,他们连勾搭的机会都没有呀!
老登迟疑片刻,终于又道:
“这些私人作坊……是个什么态度?”
这句话问得非常含混、非常笼统,简直是无从谈起;但还好,穆祺对老登了解极深,还是立刻能抓住关键。
“我与这些作坊主并不熟悉,见面谈得也不多。不过在我看来,他们还是很忠君爱国的。”
的确很忠君爱国,甚至搞不好比朝中的大臣还忠心一些——现在作坊主的技术就是从上林苑中扩散出来的,对于他们来说皇帝那就是散财童子金身财神,比亲爹亲妈更亲的衣食父母;这样的衣食父母天降馅饼,他们要是都不喜欢不支持不忠诚,那么都不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伦理,起码也是对不起自己辛辛苦苦投资下去的钱——谁能对不起钱?
“怎么个忠君爱国法?”
“他们自费印刷了很多天子的文章,免费送人,广泛传播。”穆祺道:“尤其是关于天子发展产业、扩张技术的谈话……喔对了,还有天子关于高皇帝‘赤帝子’的谈话,以及先前军营辩经的内容。”
寥寥数语,一言中的,虽然新生力量方兴未艾,甚至都还处于依附权力的朦胧状态;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对于意识形态的偏好已经再明显不过的显现了出来——他们喜欢发展产业,他们喜欢扩张技术;他们已经拥有再进一步的热望了。
当然,这都并不叫人奇怪。唯一稀奇的是:
“他们关心赤帝子的事情做什么?”
“大概是不喜欢原来的那位赤帝吧。”
“为什么——喔。”
原来的那位赤帝是什么模样呢?他被认为是真切的、确实的、时刻关注着人间的神灵;所以它的权威无远弗届,当然管东管西,管南管北,从天象管到礼仪,从礼仪管到吃穿,时时刻刻都要指导你、命令你、约束你,多么——多么的让新生的力量烦闷!
相反,皇帝现在新确立的那位赤帝不就好得多了么?他是哲学的,他是虚无的,他是抽象的,所以你只要虔诚的“供奉”、“祭祀”,其余的都可以置之不理——哲学的神又没办法亲自干涉人间,那自由度不一下子就大了嘛?
刘先生微微垂下了眉。显然,如果新生力量连喜欢的神灵、崇拜的宗教,都更加倾向于那种抽象飘渺、不能直接干涉的神祇。那么,他们对皇权的忠诚,多半也是这样哲学的、抽象的、多样的、实用主义化的,那么,这种忠诚的结果……
他轻轻,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其实。”他道:“要想保持皇权的完全专断,本来就是不太可能的,对吧。”
即使早有预料,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穆祺的浑身仍然微微一颤——一字千金,惊心动魄,这区区几个字能够从刘先生的嘴里说来,来就意味着他穿越以来长久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切的心血没有枉然;而地府交托过来的千斤重担,此时也终于有了一点揭晓的曙光。
——终于,终于,终于是松口了!
可是,越到这样紧要微妙、一言九鼎的关口,越是要拼命保持住镇定和从容。所以穆祺竭力站稳,只是回应了两个字:
“是的。”
刘先生又默然了。在长久的、死寂的、几乎叫人提心吊胆的寂静后,他终于道:
“……我的意见,是打算让太子和那些作坊主见上一见,彼此认识认识。你以为呢?”
当月十五日,在接见当地长吏,并拜访了官办的炼铁厂后之后,在宛城驻跸数日的皇太子忽然改变了动向,不再接续流程继续参观南阳各处的冶铁厂,而是突发奇想,要求召见宛城本地的私人作坊商人,号称是无论贵贱老幼,但凡于冶铁业有一技之长者,均可当面进呈;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集思广益,必有一得云云。
这个意见一经传出,立刻引发了上下极大的震撼;不仅当地的官吏强力反对,就连太子宫的属官都百般劝说,试图让储君收回这道成命;而反应如此强烈,原因也很简单——哪里有太子直接与庶人见面的?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尊卑斩然分明,才是现有体系的根基。太子之尊高居云端,寻常庶人就是攀缘仰望,犹不能及,又哪里有储君纡尊降贵,亲自与商人见面的道理!
可是,就像当初无法牵制皇帝老子一样,如今他们也同样无法约束这位尚且年幼的太子。于是,官僚们只有沮丧的服从储君的命令,将这条荒谬绝伦的要求执行了下去——宛城的私人作坊主都被送进了太守府邸,诚惶诚恐地跪坐于大堂之上,以一种如坠梦境的朦胧心情,迎来了他们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见面——当然,虽而会面的双方都显得生涩、惶恐、难以措手足;但此次会见却正是皇权与新生力量的头一回勾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双方你侬我侬的蜜月,便由此而始了。
太子召见商人的谈话,具体议论了些什么,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商人们根本不敢妄想能在太子面前发表任何的个人意见,所以全程不过唯唯诺诺,照搬照办而已。真正重要的,是太子在数日之后,向长安朝廷发出的一封奏表;在奏表中,他详细叙述了在宛城停留多日的所见所闻,描述了一切新生事物的勃勃生长,及勃勃生长背后潜伏的矛盾;于是奏表最后,千万种思路只总结为一个请求:
……请求在南阳及各冶铁业的中心设立特区,适当放宽以往规制的约束,为新生的事物提供更多更大的灵活性;稍作尝试,以观后效。
以此为始,大汉朝狂飙猛进的冶铁业浪潮,便正式拉开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