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可是,无论再怎么宽容大度,有的界限终究是完全不可逾越的,一旦践踏过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在风波亭之前,完颜构一切的举措都可以强行解释为战略欺骗,解释为暂且隐忍,解释为必要的代价;在风波亭之后,他就不能不与秦桧狼狈为奸,共同走那条遗臭万年的路——不能回头,不许后悔,不可还转,只能老老实实当金人最忠诚的狗,吞下一切的屈辱和恐怖。
某种意义上,这实在是比所有的利益捆绑和道德限制都要更有效的狗链,一条名为恶堕的狗链。
如果排除一切道德因素,那这种恶心的投名状的确还是一种相当好用的训狗手段,足可借鉴的训狗手段,所以……
“如果想要合作,伊稚斜应该表现出诚意。”王某漫不经心,说出了极为阴冷的决定:“既然双方要更张旧制,彼此同心,那有的事情,恐怕就该改一改了吧?”
什么事情该改一改?这样肮脏龌龊的事情,显然就不好由王先生亲自开口,一一细解。而穆氏——穆氏沉默少许,忽然也出声了:
“……如果我们与伊稚斜单于合作,那想必匈奴其他的反对派就再也不是对手了。”
王某抬了抬眉毛,看了他一眼:
“所以呢?”
“所以我想,伊稚斜单于掌权之后,一定会大力清洗他的政敌。”穆祺道:“但上天——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如果真有走投无路的反对派,就请伊稚斜单于放一条生路,让他们到大汉来避难好了。这也是陛下仁德所化……”
“仁德所化”?
两位郑姓郎君的脸色变得相当诡异了。而颇有仁德的王某稍一沉吟,则露出了颇为灿烂的微笑:
“——你也很聪明嘛!”
“不敢。”穆祺道:“实际上,这只是出于人道主义——人道主义你们知道吧?绝没有其他意思的,更不是干涉内政。”
王某微微点头,极为欣然:“原来如此啊!”
第71章
当草原上的方士团队们还在集思广益, 推敲着与伊稚斜单于谈判的种种细节,思索该如何调整“投名状”的力度;留守在长安的汉天子则百无聊赖,陷入到某种近乎闲极无聊的地步了。
当然, 这也是很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汉天子还不具备远程微操、亲自指挥的条件;在确定了大致方略理清了内外政治环境之后, 他只能将军队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将领, 然后默默的期盼最后的结果——而在结局底定、万事终了之前, 除非前线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必须上报的变故, 否则君主坐守后方, 只能靠着定期的军报了解前线——效果略胜于无。
当然,大将军派人快马送回来的消息肯定是准确详尽、力求丰富。但无论怎么丰富详尽,有些东西总没法说得太细。譬如, 他解释了自己命霍去病追踪伊稚斜单于的决策,并在汇报中顺便提了一点方士们的建议, 一笔带过, 并未详叙——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军中有资格下决心的是大将军而不是幸臣, 其余人根本不必多提——但皇帝何许人物, 哪怕仅仅是看一眼这只言片语, 也能猜出此决策中必定有方士集团强力推动的手笔(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干脆就是穆氏和死鬼老登的手笔);而方士集团名义上“随从出征”, 怕不是现在已经驰骋疆场纵马草原, 在快快活活的四处撒野发癫了。
一念及此, 再看看自己——独守空城、孤寂无聊、只能眼巴巴等着前线军报,那心中之烦躁无聊, 自然也就可以预料了。
不过,皇帝总不会长久无聊下去的。无聊到某个程度之后, 他就会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譬如说和儒家斗蛐蛐玩。
自先前对公孙弘发起了一波并不成功的攻势之后,皇帝默默消停了好久;但这并非出于宽容慈悲,而是事实所迫的忍让;而现在嘛,皇帝当然也没有找到一举解决儒生们的灵丹妙药,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皇帝穷极无事,正好拿他们来找找乐子——而恰好,穆祺离去之前,也刚刚留下了一本足以在政治及舆论上对儒生产生强烈冲击的巨著:《竹书纪年》。
按穆氏的说法,这应该是魏国留存的史书,因为保留在魏王的坟墓中侥幸逃脱了祖龙及项羽的两把大火,是如今仅存的,可以与《春秋》、《尚书》相对照的珍本史籍,六国史书唯一的残留;其史料价值,自然无与伦比;若能比较借鉴,也必定是极大的飞跃。
不过,对于大多数儒生而言,这本书最大的刺激显然不是什么史料价值,而是黑料价值;大概是因为魏国上下崇尚法家喜好权谋腹黑学的缘故,竹书纪年的取向与温文尔雅敦厚体贴的《尚书》全然不同,长篇大论记载的并不是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美好传说,而是上古三代的狂猛黑料,什么“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夏启杀伯益”、“共伯和干王位”;舜囚禁尧,夏启杀了伯益,共和执政根本就是篡位夺权;从尧舜禹到夏商周依次揭发,将上古三代那种光辉灿烂人均圣贤的面纱给从头撕个干干净净,并对儒家赖以安身立命的本钱——《尚书》、《春秋》发起了致命的攻势。
孔老夫子说上古三代都是圣人;孟老夫子说上古三代都是圣人;现在你跳出来告诉我上古三代其实也是勾心斗角一个鸟样——你几个意思?
说实话,尧舜禹汤周文周武都是冢中枯骨了,后世史书怎么写其实都无伤大雅;这样辛辣可怕的黑料,伤害最痛最深的,还是儒生——以《春秋》、《尚书》为信仰,绍述了一辈子孔孟之学的儒生。毕竟,儒生正色当朝数十年,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生平用来pua皇帝的最大本钱,就是“三代”;宗教要有神国,信仰要有寄托;对于儒生而言,最大最好最不容否定的乌托邦,就是那完美无缺、“天下为公”的三代。
夏商周是好的,所以继承了夏商周治世之道的儒家也是好的;儒家是好的,所以儒家经典中为皇帝制订的那一套治理体系也是好的;天子只需学习经典、领悟思想、效仿三代,天下自然而然就能兴旺发达、长盛不衰——这套逻辑如此完美、如此精细、如此强硬,以至于后续十数代王朝两千年历史,都不能真正反驳;黄老百家与儒生争锋,最多也就只能质疑一波对经典解读的正确与否,是万万跳不出这个逻辑的。
但现在嘛,有人居然敢跳出来直接向光辉美好的三代、儒家安身立命的最大依仗发起攻击,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说白了,你现在都敢攻击三代,你将来敢做什么那我想都不敢想!
理所当然的,当这本《竹书纪年》的复印本从未知渠道被泄漏之后,本就与百家斗得大道磨灭的儒生们立刻赶到了不可遏制的狂怒。在他们看来,依仗着造纸术与印刷术勉强与自己周旋的诸生不过是手下败将、冢中枯骨,就算一时得意,终究也不难消灭;但胆敢传播这种可怕黑料的异端却是决计不能容忍,非得以重手强硬出拳不可。事关道统,仇恨不共戴天,要是不用点手段,恐怕当真要以为儒生可欺了!
当然,强硬回击,也要有张有弛;而儒生的应对,大致仍是得体的。一开始他们虽然愤怒,却并未大肆围剿这本妖书,生怕动静太大,反而抬高了这种低劣黑料的身位;于是仔细斟酌,只派出小辈出战,质疑这本书的根底——你说这是魏国史书这就是魏国史书?根底都不清楚的东西,有什么资格上桌?
应该说,这套辩驳逻辑还是非常有力的。穆祺提供的《竹书纪年》当然是真本,但可以用于证明身份的原版竹简早已失散殆尽,没办法提供任何佐证;质疑一本来历不明的印刷物的可靠性,当然是非常稳妥、非常有效、决计不会出错的好办法——如果晚上那么一百多年的话,这一套辩词说不定就真的成功了。
但很可惜,现在这个时间毕竟还是不够长。祖龙的确搜括了六国的史书,但大秦的执行力显然没有强到无远弗届、使命必达的地步;在关东关中等统治薄弱的地带,仍然有大量六国王族和公卿遗存,至今都可以发挥影响;这些遗老们世代传承,不会不保留一些有关于本国史册的抄本——当然,私下流传的抄本必定是散乱的、细碎的、不成体系的,甚至根本没法整理;但只要这些抄本还存在,那么就可以从各个角度做全方面的比对,而比对的结果嘛……
反正,在就《竹书纪年》的真伪问题争论了大概十余天后,长安的儒生们就果断闭嘴,迅速开始了转进。
就转进的方向而言,儒生们一开始是想出动铁拳,直接呼唤丞相公孙弘强力出手,用妖言惑众的罪名将妖书直接封禁;但还好向上汇报之后,真正的大儒公孙弘聪明绝顶、明见万里,立刻阻止了这近乎白送的愚蠢举止——如果此例一开,是不是下一次学派再起争论,圣上就可以引此旧例,直接封禁掉他不喜欢的一切著作?
你搁这儿复辟暴秦《挟书律》呢?
文人之间的事情,能讲规矩的时候,还是尽量讲规矩比较好。于是众人商议再三,无可奈何,只有重回辩经路线,并调整辩论思路;从此不再强调史书本身的来历,转而寻章摘句,质疑起了史书材料的真伪:就算《竹书纪年》是真本又如何?史书是真本,就意味着史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啰?
这个质疑的逻辑还是非常清晰、非常靠谱的,可以说一发中的,立即就缓解了广大儒生的精神内耗。但如此辩论,却也显然有极大的弊端:不针对史书本身发论而只质疑史料真假,那意味着已经默认了《竹书纪年》的地位,等同于打破了儒家对上古历史的绝对垄断,允许异端思潮上桌——这是非常惨痛、非常悲哀的让步;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与儒生抗争的百家士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已经在私下里组织了对《竹书纪年》的讨论,并得出了不少重量级的成果。如果儒生们再这么装聋作哑、坐视不管,那等到话语权全部沦丧之后,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而儒生这样艰苦悲哀的反抗,无疑大大取悦了嫌弃无聊,且对儒家颇有偏见的皇帝陛下。他当然也知道,这区区一本《竹书纪年》并不能算决定胜负的棋子,以儒生的人才济济、钻研精微,早晚能够在学术体系中彻底消化这一波异端的刺激,甚至推陈出新、巧施手腕,将此异端消化自身的给养——两虎相争,强者为胜;儒家实在是太大太强,以至于可以兼容并蓄、因势利导,将一切不利的冲击都转化为有利的优势。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一本异端史书,也不过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而已。
不过,这本身也没什么关系。《竹书纪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皇帝巧妙挑拨,本来也只是为了一时的念头通达而已。所以他欣然旁观,大为喜悦,只觉多日以来的种种淤积的愤怒郁闷,真是于此刻尽数倾吐,一扫无余。为了扩大这种恶劣的喜悦,扩大斗蛐蛐的无穷乐趣,他甚至还特意在朝会上加了一句,要延请长安各门的博学之士,到宫中来讲解对《竹书纪年》的研究。
——啊,当时丞相公孙弘的脸色,真是美不胜收,妙不可言,让人想一想都要绷不住笑出声来!
报仇总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连喜悦都不会那么痛快。天子深谙这个道理,所以绝不会错过任何快意恩仇的机会。仅仅召唤儒生讨论《竹书纪年》,还不足以满足他恶劣的趣味,为了给对方上一上强度,他还需要更多更大的猛料。
这样更多更大的猛料,涉及隐秘的情报,宫中当然是不会有的。所以,在预定讲解《竹书纪年》的前一日,圣上打破惯例,居然带人出宫,微行市集,到了——到了方士们储存印刷材料的市集商肆。
自方士集团随军出征之后,东市的市集就被穆氏下令严格封锁,甚至还加上了一堆什么莫名其妙的机关,严防外人出入;不过可惜,这些命令机关,能够拦住小心谨慎的官吏,却决计难不住微服私访的天子。天子的随从倒也不知道该怎么绕过门口墙头那些稀奇古怪的布置,但他们直接在墙外搭了一个假山外加一座延伸的天桥,让皇帝徐步登山,慢条斯理,直接从院落的头顶一脚跨了过去,然后缓缓下桥,从从容容的绕开一切机关,到达了方士们最机密的后房。
不过,这个被重重保护的后房却难免令陛下有些失望。他们挖穿地基,从地底打开了厚重的钢门;绕过门后的小巷七弯八拐,撬进了一间昏暗的小屋。但屋中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废旧纸张(上面全是缺胳膊少腿的字),报废的各色工具,随意堆放的瓶瓶罐罐、莫名其妙的各色颜料(看起来倒很像是宫中妃嫔的化妆品),不像什么机密,倒更像是七零八碎的过期垃圾堆,完全没有任何条理可言。
某种意义上,这个毫无逻辑的垃圾堆倒也很符合方士们平日的作风;但辛苦安排各种保护,就为了这一堆小小的垃圾,似乎也……
侍卫们费力挪开了这些垃圾堆,清扫干净混乱不堪的地面,又从胡乱叠放的书架后发现了一扇小小的木门,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此外再无异样。
出于多年以来抄家所积攒的本能,侍卫推了推这扇木门——没有推开;他用力再推了推这扇木门,还是没有推开;然后,两个身强力壮的侍中合力撞向这扇木门——仍然没有撞开。
皇帝皱起了眉。他隐约意识到,这应该又是穆姓方士布置的机关之一,阻止他接近真正的、最后的机密。但这扇门浑然一体,却又全然看不出一丁点机关的痕迹;到底——
他跨步向前,伸手摸了摸门板,木门吱呀一声,向内缓缓开启。
第72章
当重大变故发生的时候, 穆祺还在军营中开会。
自从下定了与伊稚斜单于勾搭的大决心之后,谈判迅速就进入到了处理技术细节的阶段,也就是伊稚斜一方究竟需要付出什么“投名状”, 以及汉军应该如何反转攻势,与这个昔日的强敌彼此合作, 谋取双赢的利益。
当然, 这种谈判肯定是非常之阴狠、赤裸、毒辣的, 双方交流的内容也是百分之百的上不得台面。所以霍去病仔细斟酌, 只能指派方士集团全权负责谈判, 谈判细节还要全程保密、防止外泄;方士们拟定条款时,必须待在主将的营帐中悄悄推敲,字斟句酌, 而绝不能叫外人看出一点端倪来。
几天草拟下来,他们已经谈妥了与单于合作的具体方式, 商定好要会同伊稚斜的卫队一同北上, 入漠北后经狼居胥山,将人送到匈奴政治中心单于庭把控权力, 顺带着也满足某些人关于“封狼居胥”的古怪嗜好, 顺便给将来的史书加一笔猛料, 树立树立他们的光辉形象——某些人摩拳擦掌,都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在狼居胥山发表的重要文件, 足可扬名万世, 经世不朽的大作。
然后, 就在他们兴致高昂,共同畅想史书中的美好未来时, 某个熟悉的滴滴声忽然响起了。
这样紧张机密的小会,是绝容不得一丁点状况外的打扰。所以主持会议的老登脸色一沉, 立刻就投过来了一个凌厉狠辣的眼神。坐在下首的穆祺愣了一愣,则下意识去摸手腕。他听出来了这是系统的提示音,应该又是在发什么警报;但稍一回想,他这几天循规蹈矩,一无作为,根本也没什么可供警告的地方;这样突如其来的声音,实在让人莫名其妙——
他伸手想关掉这个警报。但更大更刺耳的鸣叫之后,一个耀眼的光团腾空而起,气势汹汹,直扑穆祺头顶。它的声音高亢尖锐,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狂怒情绪: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皇帝会被扣在派出所里!!”
穆祺:??
用于开小会的私密营帐沉默了片刻,安静得声息不闻。穆祺神色茫然,不由转头——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老登。
显然,老登依旧是安然无恙,绝无异常,那么出问题的就应该是……
“是活着的那一个!”系统咆哮道:“他现在还被扣在局子里!连同两个侍卫!!你做了什么?!”
“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什么也没做。”穆祺脱口而出:“实际上,远隔千里之遥,我又能做些什么?再说……”
一语未毕,他神态变幻,渐渐——渐渐露出了某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系统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觉打了个寒颤,显然,穆氏的神色说明了最可怕、最糟糕的情况:
它的声音虚弱了:“当真……当真是皇帝?”
是的,虽然在十分钟前管理局收到了警报,但无论是当值员工还是系统都很难相信大汉朝的孝武皇帝居然当真会被现代世界的派出所拘留,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是个某个闹大了的、类似于“我,秦始皇,打钱”之类的恶劣笑话。但现在、现在,系统最后一丝幻想也终于破灭了,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认,现在的局面搞不好——搞不好是当真出了大问题;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应该是‘门’的缘故。”穆祺低声道:“我把那扇‘门’给留在长安了。”
留在长安?看你干的好事!系统雷霆震怒,立刻就要发火。但火气刚到胸口,却又硬生生被憋了下来——它猛然间意识到,就算穆祺将‘门’留在长安,有那么一丁点保管不利的罪过;那么‘门’自己的身份识别一捅就开,根本没有为特殊情况做任何的冗余处理,又该是谁的罪过呢?
别提了,别提了,再提可真不知道要扯出什么来!
它迅速改口,紧急转弯: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穆祺瞪着眼看它。显然,穆氏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怎么能知道远在长安京城的事情?但还好,系统改口片刻之后,记起来那扇‘门’应该还安装了监控设备,于是噼里啪啦一通操作,终于从云端的存储中调出了几天前的视频。于是利益相关的几人一同起立,看着影像急速变幻,然后终于停留在一群人大摇大摆,拱卫着皇帝闯入密室的片段。
穆祺……穆祺沉默了片刻:
“他为什么要闯进来?”
一开始听到“皇帝被派出所拘留”时,穆祺还大为紧张,以为是设置的‘门’出了什么毛病,走水啦失灵啦凭空爆炸啦,一不小心将茫然无知的皇帝陛下给卷了进来。但现在——现在看来,这门明明是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那问题性质就完全变了:
“他为什么要闯进来?”穆祺重复了一遍:“我明明已经给过警告了!”
是的,在出发之前,穆祺就已经明确提醒过皇帝乃至上林苑中的官员,千万不要随意进入商肆。且不说大量敏感尴尬的资料、涉及穿越秘密的‘门’,就是里面存储的化学试剂随意泄漏一点,都够上上下下喝上一壶。反复警告、百般提醒,按理来说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往里面送呢?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没有人开口说话。长平侯冠军侯目光游移,都不敢往老登的脸上看——显然,他们都非常清楚自家主君的性子;以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脾气而言,什么“警告”、“要求”根本就是放屁;天无物不覆,地无物不载,他贵为上天的嫡长子,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知道,不能了解,不能踏足的?
或者倒不如说,正因为有穆祺的明确警告、再三要求,皇帝才会突然生出探访的兴趣呢。
穆祺脸色微变,但终究只能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头顶的视频继续播放,终于播放到侍卫敲门、推门、撞门,百般折腾无果之后,皇帝施施然上前,一推就开;门对面是光华灿烂,可谓五光十色、炫人耳目;皇帝端详片刻,居然一脚跨过了门槛,走入了‘门’中。
虽然早有预料,但等亲眼见到这可怕之至的景象,穆祺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毫无疑问,这是身份识别设计上的重大偏差,恶性到难以挽回的失误;而面对这样的失误,屋里……屋里立场各异的几人面面相觑,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办法,如果真要斤斤计较的话,那其实所有人都有不大不小的黑锅,于是大家各有责任,就只有都保持沉默了。
尴尬的寂静持续了一阵,老登终于低声开口:
“……你说他——他被拘留在派出所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冠军侯与长平侯的脸色变得更古怪、更诡异了;而系统僵硬开口,语气也极为不快:
“半个小时之前,幸福村的村民报警,说看到三个——三个奇装异服的壮汉在到处搞破坏,什么砸门,什么敲玻璃,什么撬瓷砖,什么爬上墙偷电灯泡;把附近的老头老太都吓得够呛。还好,当时市里派出所的人正在下乡调研,就派人去看情况,结果这三个嫌疑人嘴里呜里哇啦,是一句都听不懂;因为考虑到对方身上带了武器,所以直接用村里拿来捕猎野猪的□□一枪干倒,捆到派出所去拘留了。”
老登:…………
老登的脸上立刻也没有表情了。
这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的新闻,换平常穆祺非得好好嘲笑刘某一番不可;但他现在却没什么心情搞阴阳,因为他迅速想起,如果皇帝真穿越了“门”,那门的另一边应该是自己租住的房子;也就是说,孝武皇帝撒泼打滚,砸的玻璃撬的瓷砖偷的灯泡,就全都是……
穆祺的脸也拉了下来。
“……现在该怎么处理?”
“先得把人弄出来!”系统的声音极为尖锐,看来还处在大刺激之后的大破防阶段:“你是不知道他们唧唧哇哇,闹得那个难看!——这么说吧,派出所的一开始还打算找精神医生电他们一电,甚至干脆扣到疯人院里做全身检查——那才是真是露了馅了!管理局花了很大的力气,到处托关系把他们暂时留了下来。但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总得有人到所里去把他们保释出来……”
保释出来?谁能拥有在现代行动的合法身份,将这些闯了大祸的古人顺顺堂堂从派出所接出来,而不引发任何的怀疑?
大家默了片刻,同时望向了穆祺。
“……好吧,我可以把他们保出来。”穆祺咬牙道:“可是,我——我应该怎么跟所里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