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死了。”
轻飘飘的声音让卢修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回去。他的大脑迟钝地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现在安全了,劫后余生的泪水从卢修眼眶中溢出,他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也顾不上什么尊贵不尊贵、优雅不优雅的事了。
然而听路远寒说完外面的情况,他的心情一下又变得沉重了。
据卢修所说,他们必须返回罗德里厄府,封上衣柜里的窟窿,否则还会有怪物从这片魔窟过去的。他当时正准备换上睡衣,只是一开柜门,就被怪物的大手抓了进去,之后一直在昏睡中做着噩梦,直到被路远寒解救下来,才恢复了理智。
卢修忐忑地望着自己的保镖,忽然一阵声响从背后传来,吓得他汗毛直立,指着那黑暗中的东西,示意路远寒去查看情况。
路远寒往里走了几步,发现那是个宽厚相近的水缸,玻璃缸中幽光粼粼,盛着一块飘浮的大脑,脑下条条触须被静水浸泡得舒展开来,脑回处的褶皱仍在震颤,证明着它是一个活物。
他不由感到匪夷所思,噩梦城看上去荒废已久,这缸里的水竟然还没有干涸,实在是诡异至极。
卢修跟在他身后,也看到了缸中之脑。有了前面的刺激,他现在直面恐怖的东西已不会晕倒,却仍是侧过了头,不想再多看那秽物一眼。
路远寒顾不上管他,正观察着水缸旁边的一块牌子,上面用密语写着它的名讳:真理之脑,并说用手触碰箱壁,可以向神秘之处寻求答案。
片刻之后,路远寒将掌心抵在冰冷的玻璃壁上,随着那些触须向他指尖飘来,他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幽深无名,听不出性别、年龄或是延续于世的时间。他转头望向卢修,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听到真理之脑在说话。
路远寒问:“你是谁?”
那声音诡异地大笑着:“我是真理,是万物之一,是永不湮灭的答案。”
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路远寒刚要腹诽,想起对方正在和他通过意识交流,恐怕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又按下多余的想法,难得表现出了一点耐心:“你能为我提供什么?”
它说:“你所祈求的,必将降临于你。”
这是打哑迷?路远寒一怔,但他不信神祇,也从未祈祷过什么。一开始或许还想过能回归原来的世界,但随着他成了邪祟,这个想法很快就打消了。更何况两个世界间的屏障,应该并不是好跨越的。
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在他内心扎下了怀疑的根髓。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抛开这副无用的肉囊,当黑暗从大地之上苏醒,一切又将回归原初……”
那声音还在高声传颂着真理,路远寒却不想听下去了。
随着他撤开手掌,那脑子又呈现出一副萎靡的模样,卢修不知何时已转过了头,看得毛骨悚然,靠近路远寒悄声说:“还是离这怪物远一点吧……”
就着快要烧完的火光,路远寒发现卢修脸上开始浮现出一些水疱般的隆块,密密麻麻的,看上去颇为瘆人,他似乎正在被这座荒城影响着。想来也是,在这备受诅咒的地方,要是没有极高的位格,终究会被噩梦同化成一道幽影。
不能再拖下去了,路远寒想。
他发现自己接下的委托都万分凶险,其中的危险远超过了应得的酬劳,一个不慎就是尸骨无存。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带着卢修离开,所幸外面还没有被黑洞吞噬,悬在他们头顶的死亡威胁似乎解除了。
路远寒忽然停下了,他绕后两步,从卢修背后幽幽伸出反握的刀柄,将他一击弄晕了过去。
卢修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倏然两眼发黑倒了下去,路远寒蒙上他的眼睛,用触手勾缠着将人背在身后,这才放开速度,向着城门飞掠而去。
有时候,一个死人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昏迷也是同样的道理。
背着这么个身份尊贵的累赘,在平地上倒还好说,但要淌过那座沼泽,却耗费了路远寒极大的精力。每一次水下的怪物喷出毒液,他都要尽量扭动身体,避免卢修的脸因此毁容,再拿他这个猎魔人泄气。
再碰到那些游荡的脑怪时,他脚下一顿,在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影响下面露痛苦,险些狂暴地撕开卢修的身体。
好在他镇静剂带得虽然不多,却还留了两支,路远寒将腿侧猛然扎出一个又一个渗血的针眼,肩膀颤动几下,缓慢调整呼吸,终于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恢复了平静。
职责所需,他会尽力护着雇主,对待畸变物却不会手下留情。强烈的报复欲涌上心头,瞬间侵占了他脑海中所有想法,让路远寒跟着潜意识拔刀、厮杀,在鲜血淋漓中重重呼吸。
一时间血肉横飞,等他回过神时,这双手中已经盛满了尸体的碎肉。
已经没有镇静剂可用了,路远寒也只能极力压制着肆虐的凶性,背着卢修匆匆回到洞口,将对方送回了罗德里厄府中。片刻后,他又折身用手杖砸下一块厚重的岩石,彻底封堵住了这个通往噩梦边境的洞口。
第30章 分食
卢修正躺在他的床上,四散的金发靠着柔软的枕头,右手垂在床榻一侧,罗德里厄不开口时显得安静又美丽,就如一具死去的尸体,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他还活着。
而在他的床头,站着一个颀长的黑影。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卢修面上,打量着这张过于英俊的脸,他在噩梦城浮现的隆块似乎消退了些,剩下一些淡淡的痕迹,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后遗症。
至于衣柜里的洞口,不是靠物理手段就能解决的,恐怕还需要找神秘学专家封上。
不过等到葬礼结束,罗德里厄一族也就跟他没关系了,他们要怎样解除诅咒,路远寒并不关心。他将卢修从昏睡中叫醒,大少爷还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意识到是保镖动的手,看到房间里熟悉的装潢,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谢谢你,保镖先生……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真的就要死在那个鬼地方了。”
卢修声音发颤,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还没有从噩梦城的阴霾中完全走出来。
路远寒盯着他在灯光下照出阴影的睫毛,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按照他的体感,从发现卢修失踪到回归罗德里厄府,至少也过去了将近一天,更何况他将门锁暴力破坏了,府中的少主人消失不见,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寻找。
他的语气很微妙:“别急着谢我,你们家……贵府上恐怕出什么事了。”
随着他用手一指幽幽敞开的房门,卢修望过去,也意识到了那些仆从竟然没有因为渎职跪在他面前谢罪,更没有人来伺候少爷的起居,实在是诡异至极。放在以前,这些下人都是要被拖出去打得血肉模糊的。
除非他们想死了,又或者不怕罗德里厄的威严了,但这怎么可能?
卢修眉头紧皱,面上已隐隐浮现出怒气,他不敢对保镖大呼小叫,但处置一两个仆人还是没问题的。他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又让路远寒也去把衣服换了,很快,他就看到了一身熟悉的猎魔人制服与面具。
跟在路远寒身后,卢修忽然理解了伯爵府豢养缉察队的原因。有一群实力强盛的鹰犬作为保镖,无论走到哪里,确实都会更有安全感。
在出门前,路远寒又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是第三天了,罗德里厄府的停灵期马上就要结束,雇佣也将告一段落。
走廊里的烛光仍然亮着,如同一簇一簇火花在黑暗中盛开,点缀着阴鸷而寥落的城堡。只是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在空气中弥散着,钻进两人的鼻腔。
路远寒已握紧了刀,缓慢转过一处拐角,也就看到了那些被各种酷刑处死的仆人。
他们死状都很惨烈,有的七窍流血,鲜血浸透的眼睛望着不知何处,有的拦腰而死,两截斩断的身体被分开了还在蠕动,还有套着绳圈吊在绞刑架上的,舌头都被勒得垂了下来。毒杀、窒息、枪毙……死法数不胜数,那些尸体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看上去就像走进了屠宰场,让路远寒停下脚步,心想这个家族被诅咒果然是有原因的。
卢修看到这一幕,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就是再性情暴戾,也干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更何况府上的嫡系成员都养尊处优惯了,把仆人都处死了,谁来服侍他们?
难道真的是莉莉安回来了,卢修面色煞白,她死而复生,只为操纵家族的厄运,在这座府邸上掀起一场惊天的灭门惨案……
他还没来得及惊出一身冷汗,路远寒已经快走两步,站到了走廊窗前。
府上终日焚烧的香不知何时已经灭了,他在会客厅见过的那些罗德里厄围在棺材附近,正分食着那具尸体。他们神情沉醉,嘴上鲜血淋漓,唇齿间沾着乌黑的痕迹,一个人啃着扯下的半张脸皮,另一个人就嚼着莉莉安的指骨,似乎觉得这样做就能解除诅咒。尸水从那修长的指缝间流出,雨水似的一滴滴打在地上,浸透了他们的影子。
外围的人分不到血肉,已经急得满眼通红,竟然发狠攥着前面人的头发,将自己的亲属往旁边甩去。就这样你推我搡,喧嚷、争吵、叫骂不绝于耳,看来这些尊贵美丽的人确实是疯了。
只不过卢修的预感似乎倒过来了,并非莉莉安想要吃了每一个人,而是这家族要将她的血肉据为己有。
晚餐时坐在路远寒旁边的小女孩,也在这些人当中。只是她毕竟太小了,无论如何都争不到前排,被前面的人随手一推,就向后退去,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女孩茫然地望着一众神情癫狂的父兄,不知道要不要再去抢夺尸身。她年龄虽小,却也知道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
就在这时,一只健硕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小女孩回头望去,被那漆黑的鸟嘴吓得险些惨叫出声,然而面具揭起,露出了曾让她颇有好感的一张脸,女孩顿时安静了下来。
路远寒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又将面具戴了回去。
他转过头去,看见情绪崩溃的卢修已经冲到了棺椁旁边,质问着为首的罗德里厄家主:“父亲!你们在干什么啊!”
显然,捧着尸肉将脸埋进去的男人已经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了。罗德里厄家主从湿漉漉的肉糜中抬起头,眼睛僵硬地鼓突着,一动也不动,从他喉咙里还不断发出咽食的声音,他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面前的是自己的儿子。
那年轻而耀眼的容貌似乎灼伤了他,男人倏然阴了脸,竟然连肉也不吃了,抬手就要朝卢修抓去。
他的手臂干瘦乌黑,指甲也开始腐朽,死前才有的症状提前出现在了他身上,男人看到自己身体上的怪状,震惊得动作一顿。
趁他反应的空当,路远寒已经拽着卢修往后退去。
然而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却发现皮肤细腻而光滑,就像一张刚从少年身上剥下来的人皮,还散发着暖烘烘的温热触感。
年轻与衰老同时在他身上交错,罗德里厄家主转过身去,看着那些沉浸在鲜血之中、异样美丽的同族面庞,像是笃定了吃下这具尸身可以恢复正常,又开始和别人争抢。
在众人的撕扯之下,莉莉安很快就被开膛破肚,白皙的肌肤下遍是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知道是谁剖出了一颗眼珠,那只眼睛摔落在地,骨碌碌滚了几圈,最后停在卢修面前,用毫无生气的目光注视着他。
“疯了…都疯了……”
卢修瘫坐在地,这噩梦般的一幕比怪物还要让他印象深刻,尽管早有预感,但他还是禁不住深深地战栗,仿佛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在恐惧。
就在罗德里厄争得头破血流之际,其中某个人被推了出去,撞倒了旁边的提灯。倾翻的火苗一瞬间顺着他的裤腿窜上去,又从他的手臂烧到了另一人的肩膀上,棺材遇火就着,这些面容俊美的贵族一时间都成了火人,将黝黑的前厅照得极为亮堂。
路远寒没再让卢修发愣下去。他一把揪住雇主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左手则揽着女孩的肩膀,带着这两人远离了火情。
“你们家马车停在哪里?”
卢修回过神来,踉跄着跟在他身后,给路远寒指了个方向:“马厩在那边,车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停着。不过驾车这种事一般都是下人去做的,他们刚才都死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
路远寒将小女孩塞到了卢修怀里,自己则先去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出来。好在罗德里厄府上养的都不是烈性马,它们性情温驯,即使被一个陌生人牵出来也不嘶鸣反抗,照常等着缰绳套上来。
卢修没照顾过小孩,手忙脚乱地带着侄女上了马车。
那名幼小的罗德里厄面上略有犹豫,纤细的手攥紧了他的衣角:“小叔叔,我们是要逃出去吗?”
“嗯……”卢修顿住了,他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自己都不清楚现在是怎样的心情,“我们只是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望着在前面驾驶着马车的背影,忽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保镖先生,你会驾车吗?”
没有得到回答,卢修的心倏然一沉。
车厢猛然颠簸了一下,他被颠得乱颤,紧急之下伸手扶住座椅,又将女孩也抱进自己怀里。好在这样的事没有再发生,马车越过火光冲天的前厅,趟过一地惨死的尸体,最终有惊无险地出了大门,朝着城堡下的矮坡行驶而去。
卢修还不能接受事实,看哪里都感觉有一个又一个生吃血肉的狂人追着他不放,索性直视前方,让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
那头黑发在面具下微微晃动着,在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里被想象出各种怪异的形状,仿佛深海之下飘荡的水藻,又像是怪物盘旋在头顶覆盖的阴影。
正当他眼睛垂下,就要陷进幻觉的一刹,响起的声音又叫醒了他。
“能联系上你舅母吗,少爷?等会给你们俩送到缉察队去,他们应该不会抛下尊贵的少主人不管吧。”
第31章 伊凡
对于这个问题,卢修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路远寒驾车到了霍普斯镇上,就请了一位马车夫来接替他的工作,毕竟再颠簸下去,这两位少爷小姐也快吐出来了。他上了后车厢,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不时能感受到隔着面具透过来的视线,路远寒推测,应该是那个小女孩的。
到了缉察队的驻地,卢修报上伊蒂斯夫人的名讳,很快便有一位督察走出来,看上去官衔不小,却对他表现得很是恭敬。
督察说:“罗德里厄少爷,请跟我来。”
出于职业习惯,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路远寒。
这个猎魔人带着一身无法掩盖的危险气息,为了两位贵族的安全着想,督察也要认真审视跟在他们身边的人。只是隔着一张鸟嘴面具,他看不到对方的神情,也无从判断路远寒在想什么。
卢修松了一口气,正要跟着督察进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衣带里取出纸笔,开了张两千帝恩币的支票给路远寒。
对于翻了一倍的酬劳,路远寒当然不会拒绝。他跟两人分道扬镳,兑了支票,又回到猎魔人协会装填好弹药,刚好碰见满面疲惫的威尔斯,这才得知对方也刚结束一桩委托。
在前辈的威逼利诱之下,他只得陪着威尔斯到秘语者坐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