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韦根太过敏感多疑,容易剑走偏锋,而格斯则少了一分皇室继承人应有的残酷,他对条野狗都没办法见死不救,这实在是太不合格了。路远寒想,这两个候选者没有一个比得上狄娜·维尔尼亚,那位陛下对失而复得的儿子颇为看重,为了决定储位的更替,她甚至将路远寒召到面前,想听一听首相的意见。
“我的建议是维持原样。”
很快,路远寒给出了他的答案:“韦根殿下本就对此事过分关注,您也知道他都能干出什么事来,而格斯殿下性情太软,即使坐到那个位置上也会被他不熟悉的权力纠纷吞噬——您若是不想接连损失两位储君的话,最好什么都别做,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
但这是一场秘密谈话。
韦根·维尔尼亚并不知道老师选择了自己。
帝国将来的储君现在正忧愁地靠在窗下,他面色不虞,那身红衣犹如浸透过上千个无辜之人的鲜血,事实上他杀死的数量远比那更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是老师并不喜欢这种太耀眼的颜色,因此韦根每次见对方时都要提前换一身衣服,可惜收效甚微。
他仍然没能将谢司·维尔夏德拐到自己麾下来。
他不是没有对格斯下过手,但所有刺杀都不痛不痒地点到为止,毕竟韦根不想在老师那里留下什么坏印象。
整整十三年,他将近过半的人生都听着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在韦根看来,这是谁都无法破坏的深厚情谊,即使格斯·维尔尼亚——那个该死的家伙忽然出现,也不会让他们两人的关系产生任何微小的裂隙。韦根想道,其实上次写信时他撒了谎,韦根已经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男性了,他当然发过火,那只银翼蝴蝶和曾经收到的礼物被他摔得稀烂,冷静下来后他又懊悔不已,一片一片将它捡起来,重新修复成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但那道裂缝已经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一只衔着密信的机械鸟从韦根面前骤然划过,停驻在了他身边。
他打开密信,看完情报后,韦根·维尔尼亚整个人骤然变得压抑到了极点,皇储殿下面无表情地靠着窗沿,紧接着他讥笑了起来,为自己的愚蠢,为那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哈……”
又一个无聊的消息,韦根烦躁地想。
为了不让老师厌恶自己,他竭力克制着将格斯打断手脚后扔下蛇窟的想法,谢司·维尔夏德非但没有回复他的信,还跟他痛恨的对手坐在一起吃饭,据说那家餐厅需要提前半个月预订,看来那两人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这简直无可饶恕。
韦根·维尔尼亚伸手掩盖住了自己的面庞。
*
“我会遵循您的意志,维尔夏德先生。”
格斯满面笑意地说道,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什么皇室继承人的架子,用完那份烤鹅后就放下了餐具:“我听说了,亚尔利金是很好的地方。早在福利院时我就听伙伴提起过那片红土地上结出的果实,据说它甘冽、清甜,有着让人不顾生死的魔力,没想到我竟然有能品尝到的一天。”
“帝国北境正是需要人守护的时期,您……不,陛下既然将这支军队交给我带领,我必然不会辜负期望,誓死捍卫不容侵犯的伟大帝国。”
“这是你靠自身努力得到的结果,与我,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路远寒说道。
早在十年前,亚尔利金的遗留问题就得到了解决,自从那位领主死后,这片土地的掌控权就彻底落到了首相阁下手中,现在的亚尔利金繁荣、发达,犹如缀在帝国北境的耀眼明珠,成了他为格斯·维尔尼亚指出的一条明路。
塞诺阿是帝国中央,是所有王公贵族的社交场所,这注定是一个权力漩涡,而保证安全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它,越远越好,直到不会再有人盯上格斯·维尔尼亚为止。
格斯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路远寒看得出这个年轻人不想搅到维尔尼亚家族的浑水中来,十天后,这位殿下就将启程前往亚尔利金,今天正是路远寒为他举办的践行宴,作为赞助人兼帝意的传达者,这是一位首相应该尽到的责任。
平心而论,若不是现在的储君性情太暴烈,容不得别人触碰他的权力、地位甚至是老师,格斯倒真想留下来为帝国效劳,毕竟首相大人组建的内阁政绩斐然,正是一个合适的投靠对象。
格斯·维尔尼亚怅然地垂下了视线。
路远寒倒是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路远寒循声望向门边,一名全身黑色制服的特情处专员正朝他微微颔首,表现得恭敬至极,得到长官的指示后才过来汇报了情况。
特情处就像一把为他所用的好刀,顺从、趁手,拎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若不是非常紧急的情况,绝不会进来打断首相大人和皇子殿下的谈话。
路远寒判断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而事情也正如他想的那样。韦根·维尔尼亚手下的扈从找到了议会大厦,说是那位殿下求见首相,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老师商议,甚至不顾阻拦一级级闯到了内阁会议室,不逼得谢司·维尔夏德出现,他们绝不善罢甘休。特情处这才让人快马加鞭前往路远寒所在的餐厅,请示他的意见。
路远寒颇有些意外,但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格斯·维尔尼亚。
对此,罪魁祸首毫不知情,还在好奇地打量着特情处专员。要知道特情处每年会在他们学校定向招募一到两人,只不过筛选标准极为严苛,简直就像选拔特工,格斯早就有所耳闻,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秘密机构。
“抱歉,恕我不能再为殿下践行了,有一些事需要即刻处理。”
路远寒起身披上了外套。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跟餐厅中微微荡漾的小提琴声相得益彰,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通知着格斯。
除了陛下,整个帝国没有人越得过谢司·维尔夏德,更不敢挑衅他的威严,哪怕是流着高贵血脉的继承者也不行。他的背影像利刃,砍得断天下所有不平之事,像长夜,掩盖着深不见底的阴谋——那人在格斯的注视下离开充满奢靡气息的餐厅,前往了绯红宫。
第317章 帝国之刃(20)
韦根·维尔尼亚真是疯了, 路远寒想。
他用于监视的那种孢子寿命有限,每隔数月就会死亡,路远寒必须再对学生下手进行一次更替。最近他忙着处理政事, 没顾得上见韦根·维尔尼亚, 孢子在几天前的深夜悄无声息地分解,它湮灭作尘,断开了首相阁下对绯红宫的监控。
没想到竟然出事了!
赶到绯红宫前, 他已经在内心做好了各种预想, 思考着应该如何安抚这位殿下的情绪, 但重新迈进宫内的那一刻, 路远寒还是为眼前所见震惊了片刻。
侍奉着韦根·维尔尼亚的所有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满地, 他们浑身都湿透了,被浸湿的发丝紧贴在颊边, 随着胸膛的剧烈起伏一颤一颤, 嘴唇因恐惧而被咬出了血——滴答!那种黏稠的液体还在往下滑落, 将整座殿内的地面打出大片痕迹, 但那并不是水, 而是即将被引燃的油。
皇储殿下将他的寝宫泼得到处都是油。
路远寒紧皱着眉,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只要谁现在点把火,就能让代表着帝国荣耀的绯红宫瞬间化作火海, 死几个人倒是无关紧要,更糟糕的是那将为皇室带来惨重的损失……那些无辜的侍从怕得全身直颤,却不敢擅自从地上起身离开。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们的主人, 那位日后将要接手整个帝国的殿下正在发怒。
这并不是什么玩笑, 韦根折腾起下人的时候毫不留情, 即便他的行为已经遭到了无数次举报, 皇储殿下仍然没有收敛,敢得罪他的家伙全部下了审判庭的地牢,但那并非官方机构助纣为虐,而是他置人于死地的手段太一击毙命,塞诺阿现在没有人敢跟他争夺继承权。
“老师,想见您一面还真是难啊。”
韦根开口说道。
殿内的灯光落在了他略微抬起的脸上,显得俊美而又柔和,若是不熟悉他本性的人站在这里,只会对尊贵的皇储殿下心生敬意。
他与老师隔着遍地湿漉漉的油光相望,即使处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那人的视线仍然冷静、不近人情,轻而易举揪住了韦根·维尔尼亚的心……他开始觉得那些侍从的呼吸声太吵了,简直让人心烦意乱。
在路远寒看来,韦根已经病入膏肓了。那层隐秘的气息笼罩在韦根面上,看起来就像殿下印堂发黑,然而只有他一人能够察觉到这个事实。作为解决过无数突发情况的特情处处长,他的学生却在逐渐丧失理智,路远寒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
韦根·维尔尼亚本就是个暴君,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说道。
历史无可改变,路远寒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脑海中很快出现了反驳的腔调:他本不该闯进维度裂缝,若是没有受到黑暗物质的侵袭,韦根或许不会性情大变,那时的疏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分节点——正是我、我们亲手造就了这个怪物。
路远寒对此习以为常。
就任首相期间他早已练就了非同一般的心理素质,毕竟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谢司·维尔夏德献上生命,就有多少隐蔽势力想要他去死。比起这十年间经历的各种动荡,一个失心疯的储君算不得什么,路远寒想,事情还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
“好久不见了,殿下。”他走进了大殿,看到韦根·维尔尼亚神情骤变,“若不是有太多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我的行为,让人如履薄冰,我也很想经常上门拜访……但欲登其位,您就必须学会忍耐自己的欲望。”
沉默片刻后,韦根挤出了一个字眼。
——借口。
“我往首相府寄了三千一百零九封信,但它们全部石沉大海,那些送到议会大厦的信更是同样的遭遇。”他心底有什么庞然而恐怖的东西爬了上来,任谁也无法辨别它的物种,但它无疑渴望着进食,“朝中反对您的声音我都镇压了,只要割下他们的舌头,将淌血的烂肉送到议院巡视一圈,那些愚蠢的家伙就闭嘴了,不会再因为您跟皇室保持联系而弹劾到女王陛下那里,难道我不是真心为了您着想吗?”韦根的面部神情定格在一个堪称古怪的姿态,他逐渐合上嘴唇,仿佛口腔里即将涌出某种物质,“……到底为什么要抛下我,选择那家伙呢?”
路远寒意识到这下误会严重了,他本没有偏袒两位继承者中的任何一方,但殿内人多眼杂,他不能当众暴露自己在此事上的倾向,审判庭已经对谢司·维尔夏德虎视眈眈很久了。
“保持冷静,殿下。”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路远寒的鞋尖浸透了油,但他仍然昂首挺胸,让韦根·维尔尼亚忽然意识到岁月竟然不曾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是眼尾一道细微的皱纹,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您越是不珍视自己,以及整座绯红宫内的性命,就越容易给敌人以可乘之机……我曾经教过您应该怎样做。”
首相阁下的话掷地有声,韦根的理性知道那人说得完全正确,然而他现在被强烈的情感侵蚀了整具身体,他的面部肌肉轻微痉挛着,就仿佛恼羞成怒,又像是什么可怕的剧变。
默然两秒后,韦根·维尔尼亚终于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我在背后这道墙下埋满了炸药。”
什么?
路远寒不由得一惊,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道镶嵌着琉璃灯盏的墙壁上,他从微表情判断出韦根没有撒谎,这位殿下背后确实藏着数量不小的炸药……他想做什么?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自己轰上天的储君吗?
“我不想听那种模棱两可的说辞,老师。”韦根随手端起了桌上放着的烛台,那点晃荡的火焰直让人胆颤心惊,“今天您必须在我和格斯·维尔尼亚之间做出抉择,否则我就烧了绯红宫,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路远寒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并不是想回答韦根·维尔尼亚的问题,而是思考着应不应该使用暂停的力量,殿内的涉事者太多了,他不可能只控制韦根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首相阁下是个怪物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让他权势滔天的坦途断在此处。
然而这片刻的迟疑落在当事人眼中,瞬间被解读出了“不愿意选韦根·维尔尼亚”的意思,那位殿下的手倏然一抖。
顷刻间,滚烫的油飞溅了出去。
殿下跪着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那微小的火星在一刹那扩散成了原来的无数倍,犹如赤红的恶魔……到处都是火,都是绝望的尖叫,曾经充满秩序的绯红宫现在乱作一团,而韦根·维尔尼亚仍然面无表情地居于高位,就仿佛那些被烧得全身焦黑的扈从与他毫无关系。
他埋的炸弹及时派上了用场,墙壁轰然断裂的一瞬间,韦根的内心非常平静,他想着就这样死去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谢司·维尔夏德也会跟着他下地狱,他不用听到老师说自己选了格斯。
但他没能死在这一刻。
因为有双手托住了他的后背,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殿下带离了爆炸位置。那熟悉的感觉让韦根有些灵魂发颤,这是谁,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韦根睁开眼睛,属于谢司·维尔夏德的侧脸在火光下异常冷峻,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燃烧,那是一个骗子卸下伪装后流露出的本性,但那实在是太耀眼了,以至于注视着他的韦根感到了灼痛。
很快,他注意到老师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韦根并不觉得一场火灾就能让运筹帷幄的首相阁下失态,他侧目望去,发现侍从们的表现同样怪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震惊地望着某处——韦根·维尔尼亚终于反应过来,他刚从路远寒怀里探出视线,就看到了那个让人目眦欲裂的东西。
那真的可以称之为“东西”吗?
他面前的场景让人头皮发麻,那道被炸开的墙壁已经化作遍地残渣,连带着塌了周围一片区域,但里面露出的并非建筑材料,亦不是什么藏在墙中的皇室财富,而是狂啸着的厉风。
那黝黑、阴冷的洞口简直像是一只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它联通着无尽的深渊,宇宙的尽头,吹出的气流比刀尖还要锋利,仅是几秒过去就刮得所有人鲜血淋漓,韦根亲眼看到一个奔逃的仆人无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从脖颈上滚落,飞出去的时候似乎还在眨眼,溅得遍地都是殷红的血液。
——救命啊!
在那狂风之下,任何人的声音都无法被传递出去,没有死在韦根·维尔尼亚手中的侍从现在接连暴毙,而他们的殿下已经顾不得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头痛欲裂,亲眼看到维度裂缝的那一刻,韦根就陷入了精神错乱。
“这不对……”
韦根下意识喃喃着,他险些挣脱了老师的束缚,但就在他酿成大错的前一刻,路远寒终于停止了所有人的时间。
就连维度裂缝也凝固在了原地。
这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小事,路远寒满面惨白,要一个人抵抗维度裂缝的侵蚀无异于自杀,更何况韦根刚才的行为激活了它,那股劲风仿佛从隔着亿万光年的黑暗处而来,路远寒不得不调用他攒下的所有愿线去填补窟窿,随着光线转移,一道又一道充满感激的心声在他的控制下轰然湮灭。
尽管现在发生的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塞诺阿的每一个公民都陪着被冠以贤者之名的谢司阁下,他们曾经接受过那位大人的恩赐,此时此地,终于有了报答的机会。
不够!还需要更多的……
路远寒紧咬着的牙关下渗出了血,那些线的力量已经被他抽取得快要衰竭了,但维度裂缝仍然在隐隐颤动着,这一次不同以往,他能察觉到缝隙背后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危险。
要是他现在失守的话,恐怕这个世界就要彻底覆灭了,不再有生命,不再有智慧文明,沦为一个被黑暗笼罩的蛮荒之地。
似乎注意到了这个负隅顽抗的家伙,那些静止的黑暗物质缓缓蠕动了起来,它原本排斥着整夜潜入维度裂缝的外来者,并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现在却无端盯上了路远寒,瞬间凝结的黑线就像蟒蛇竖起的瞳孔,强大的力量朝着他猛然扑来。
就在绯红宫活过来的一瞬间,他消失在了那道漩涡之中。
第318章 坦途(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