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其实是九节狼
这是杜夏自己打定的主意。那张意见书和画展的宣传册被他夹在一起,再放进酒店赠送的精品纸袋里。
他拎着那个轻飘飘的纸袋子,里面还有护照和过海关需要的一卡通,他上车前在打开的车门后踌躇了两三秒,跟何筝说,肯定是自己先回来找他。
何筝知道杜夏在说画展的举办日期,和杜浪要在老家办的升学宴同一天,酒席设在中午,画展拍卖则是傍晚。
他于是捏了一下杜夏的鼻子,和他约好,自己到时候只弹去年的曲子,包括《欢乐颂》。
程艾琳在那辆迈巴赫驶离后才从酒店大厅里走出来,她挺意外的,何筝望着那辆车远去,竟轻松到哼小调,33435432,确实是欢乐颂。
但杜夏坐地铁过江抵达蓉城后就没何筝那么欢乐了,没别的,就是刚好在海关口外遇到了杜浪。
杜浪眼睛里有明显的血丝,很有可能一晚上没睡特意从兼职的城市想方设法往这边赶,胡子青碴都没功夫刮,乍一看还挺桀骜不羁的。
杜浪狠狠推了杜夏一把,把人推得往后踉跄,他也不去扶,那眼神就没变过,一如既往的恨铁不成钢,若不是看了杜夏递过来的意见书,就他这臭爆脾气,绝对能在海关口就把人数落一通。
“你到底想怎样?”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当发现杜夏在购票软件上搜回老家县城的最近班次,杜浪还是爆发了,将手机夺过后恨不得直接摔地上。
他快要被杜夏逼疯了。他巴不得对杜夏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个接过红布袋的月夜里,脚印一深一浅地离去,杜夏三年前愣是又回来了一趟,如今又要回去。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甚至有去自首的冲动,把那晚发生的一切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让杜夏彻底摆脱顾虑,杜夏把手机抢回来后竟然买了两张票,跟他说:“你也要跟我回去。”
杜浪:“???”
“回去。”杜夏很笃定,指了指自己,又指杜浪,“你,跟我,回去。”
杜浪气极到没脾气,被烈阳浓光照到脱水脱力,下一秒就能毫无形象地坐在马路边上,是杜夏扶住他,紧攥住他的胳膊和手,重复第三遍,“必须回去。”
杜浪没再反抗。
单纯觉得这么多年白活了,好无趣,杜夏嘴里终于有新鲜的词句蹦出来,跟他说:“那些已经发生了的,确实都发生了,对吧。”
杜浪起先没懂,杜夏又说,那就不能永远逃避下去。
杜浪彻底哑口。
并不是觉得杜夏说的话多么有道理,而是杜夏以前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杜夏执意把杜浪拽在身边,带他往动车站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影子并没有随着脚步的向前而拉长绵延,但走着走着还是从粘连成一坨的状态分开,两道影子,两个人,两条命。
“……你票买了多少钱?”
杜夏没有声音,只顾往前走。杜浪和他平行,又说了句,他暑假兼职的钱已经拿到了一部分,足够给杜夏报销路费。
第90章 第二次回归
送别杜夏后,何筝随即同程艾琳前往艺术展宣传册上写的地址。
那是一处位于港岛最繁华地带的会展中心,从ngo组织的活动到商业拍卖都有承办,程荣升去年的慈善拍卖选址也在这里。
越有财力的富人越注重隐私,当天到场的全是富豪们的代理人,绝大多数拍卖品的成交价也是由一通又一通的神秘电话敲定,压轴的梵高自画像更是被拍出四亿美元的天价。
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地理位置让港岛自古以来都是富人们的天堂。再天价的艺术品在这受海关管辖的自由港都可以免征关税随意交易,那些艺术品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程荣升在维多利亚港上彻夜不眠的私人游艇里。
养游艇是和设立信托基金一样,是富人阶层最传统的避税方式。程荣升当然不止一个游艇,在不同的游艇上和不同的友人于不同的夜晚寻欢作乐,只有这艘艾琳号从未对外开放,像婚礼现场说出的爱情誓言,超越事物本身的存在成为象征和结晶。
程荣升对外宣称这艘游艇是送给发妻的礼物,拥有者是程艾琳。但程艾琳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的把戏,这艘游艇是她的又如何,保存在游艇里的艺术品无一例外全都在程荣升自己名下。
她也从未掌握过游艇的船舵,以至于程荣升还曾将游艇运往波罗的海。也是那一次,何筝踏入了程荣升的世界,程荣升用玩笑的语气问他想不想继承这一船的画作雕塑,他毫无概念地愣神,是站在他身后的艾琳扣住他的脑袋,摁着他点头。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十多年后,艾琳依旧没能踏上港岛的旧土地,在北苏格兰的疗养院里每天一针安定。她的儿子坐在安保措施最严格的房间,最内部的密室里挂着特里姆特的《海妖2》,即将于不日后拍卖的旷世杰作。
何筝和画作之间隔着无处不在的空气,和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他驻足良久,手掌贴上那层隔阂,然后是额头,鼻尖,呼出的气息化为细小的水珠覆在玻璃上,模糊了海妖的脸,再用手指抚开,浮现出杜夏的眼。
何筝喉结蠕动了好几下。
然后闻着突如其来的掌声回头,只能容纳一人的沙发凳上坐着程荣升。
程荣升说:“你小时候就最喜欢这一幅。”
又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何筝转身,自上而下审视程荣升。程荣升脸上运筹帷幄的微笑也不变,好似这一切从始至终都在他的掌握中,没有一丝一刻可以称得上失控。
何筝说:“你也是。”
没变老,也没变年轻。或者说,永远不老,永远年轻。
这让何筝稍稍能感同身受程艾琳的恐惧。人类真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无法接受好人做错一件坏事,又欣赏做一件好事的坏人。当程荣升宣布程式基金会未来二十年的投资重心都将是生物科技领域,真金白银重仓各类科技股,将全世界最前沿尖端的癌症学者汇聚到一起,延续妻子的生命,他私生活上的污点就不再值得挂齿,又摇身一变又成了为发妻绵延寿命的好男人,人类在细胞层面的永生若真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可能,这条路上一定会有程荣升的贡献和脚印。
他只是犯了很多男人都会糊涂的错误,何足挂齿。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时代,二十一世纪的程荣升依旧是最有良心的资本家。
“我都听说了,你这段日子在蓉城。”程荣升的笑容意味深长,大方道,“你完全可以把他也带回来。你知道的,艾琳不会介意。”
程荣升似乎很好奇,也想亲眼见见杜夏。那种好奇又是毫无留恋的,好像杜夏只是个物品,带回来,带在身边,新鲜感过了,就可以扔了。
不怪何筝和他叫板,微眯起的眼睛像锐利的刀尖,问:“哪个艾琳。”
程荣升的笑容还是没有一丝破绽,目光在儿子脱胎换骨的肉体流连,并不露骨,反倒很欣慰,好似看穿何筝遗传了自己哪一部分,好的部分。
“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他直接忽略了那个生育何筝的艾琳,那个艾琳不值得一提。
他还说,拍卖会当晚确实会有很多媒体在场,甚至有网络直播,这样的场合里随便出现个流程上的失误都足够吸引人眼球,何况预谋多时的揭发和控诉,比如洋洋洒洒的一篇讲稿,比如板上钉钉的洗钱污证。
“但那又如何呢?”程荣升说着,打了个哈欠。
像何筝在很多光鲜亮丽的场合上打的那种哈欠。
然后站起来,走上前去,拍拍何筝的肩,好像何筝实质上属于自己的阵营,颇为无奈道:“女人嘛。”
女人想要爱,又由爱生恨,想要把男人毁掉。女人又是那么天真,再怎么精心筹划的致命一击在男人眼里都是挠痒痒的恶作剧。
“她父亲也会在。”程荣升指的是早已退出政坛的前港岛总督,他说,就算自己愿意放纵妻子在眼皮子底下闹,她们的父亲未必会容忍。
两代男人这么一对比,程荣升没有任何理由不心安理得。他对程艾琳还不够好吗。
足够宠溺了。
程荣升也摆出了父亲的姿态,要程文森多多练琴找回手感。他离开前轻哼的是33455432,觉得《欢乐颂》应景。杜夏在公交车上和杜浪坐同一排,全程无言不交流的兄弟俩分享同一个耳机,随机播放到的曲子刚好也是《欢乐颂》。
那是个私人歌单,全是钢琴交响曲。杜浪每次考试前若是紧张就会点开,有助于平复心绪。33455432演奏完后杜浪扯下了耳机线,深吸一口气,独自下站,走两步后回头,杜夏还在抚着家珍下车,已经下车的杜富贵比杜浪更不耐烦,但不敢催促。待一家人来到市人民医院住院部,还是杜夏去找护士询问惠珍的丈夫住哪个病房,然后得知男人最近几天病情突然恶化进了icu,家属无法再陪床,此时应该在医院附近的出租房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杜浪又一次打退堂鼓。但杜夏在前面走。
杜浪跟着,慧珍和杜富贵就也跟着。
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出现在慧珍租的棚户区平房敞开的木门前,乌压压把门都堵住,看得屋内坐小板凳上吃清水挂面的家珍一愣一愣的,还以为他们全家齐心协力来索命了。
但他们其实是怀着十足的诚意来商量的。至少杜夏是。那张申请书如同遗落人间的艺术品,几经转手到了家珍手里,家珍接过后看了足足半分钟,抬头,又递回去,用家乡方言骂咧道:“这啥玩意,俺不识字,看不懂。”
杜浪先于杜夏把那张纸扯回来,揉成团。但又被杜夏从手掌心里抠出来,重新摊开。
杜夏打过腹稿,把事情总结得还算清楚,家珍听完后也来劲了。
她没什么好理亏的。咋滴了,人搞民族志的学者把那么贵的医药费全包揽了,人想听故事,她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不行吗,犯法吗,她唯一的儿子难道还活着吗?香火不就是被你杜家两兄弟折断掉的吗,咋?她有哪句话胡编乱造了吗?她报案了吗?报案的人是她吗,她跟人唠嗑说说以前的事都不行吗。
家珍好像很久没跟人说说话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机关炮似地噼里啪啦,根本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她身板比慧珍都瘦小,听到杜浪更大嗓门地叠声,说她的儿子就该死,icu里那个老头子也该死,她嗓门能比杜浪都大,高指着杜浪鼻子骂回去,咋滴啦,就你姓杜的命精贵啦,就你姓杜的是人啦,你杜浪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狼!五六岁了都还见人就咬的畜生!长大了,十八二十了,就真把自己当人了?人是有良心的,人不会连嫁妆彩礼都偷,人还讲一报还一报,人死是要偿命的!
杜浪在性别和体格上都有明显的优势,奈何家珍的嘴皮子实在太利索,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没缓和过,好几个住附近的陌生人都闻声站在门口往平房里缩头探脑看热闹。
杜夏来之前有预设过交涉场面的混乱,但没料到会如此混乱。
他明明和杜浪很理智地分析过。于情,先放一放;于理于法,刑事诉讼的最长追诉时效是二十年,家珍当年没报案,现在就算有这个心,被受理的可能性也不大。杜夏若是没遇到何筝,这事再过几年就真过去了,烂在所有人肚子里了。
他们没必要来见家珍这一面的,他们的父母也是这种想法,跟那些看热闹的陌生人靠的更近,说不上什么话,至少别掺合进去帮倒忙,他们看到杜浪抽出挂面架子边的菜刀后再想冲上去已经迟了。
“杜浪血气上头。杜浪反握住刀柄,刀尖正对的是自己的心口。
他想好要说什么了。不就是一条命嘛,那他还给家珍好了。他或许没活够,但他真的受够了,受够那些说父母只要他不要哥哥的老人,受够那个破败的山村,受够那个、那些个往上爬才能见天日的地窖,受够他来时的地方,出生的地方,他从地底下来,他现在回去算了。
激烈的吵闹戛然而止。
空气里,连呼吸都凝固。再被血腥味划破。
杜浪刺向自己的刀尖被杜夏挨住了。
杜浪自己都没力气再抓刀柄,刀尖还被杜夏握在手里。
杜夏泪流满面,哭得很伤心。双手缩在胸前,腿软,差点跌倒,杜浪及时把他抱住了。
杜浪没哭。就是很纳闷,很委屈,问杜夏,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啊。
你三年前别回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你怎么这么傻逼啊。
杜夏哭得更歇斯底里,恸苦到无法说话,他说过的,他十二年前说过。
十二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和弟弟杀了一个人,他接过弟弟偷来的红布袋当逃跑的盘缠,他要走了,他的弟弟其实还不具备认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能力。他听到弟弟在他身后,每天晚上都在他身后,叫他哥哥,问他,哥哥,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
他当时好像腿也软成现在这样,直接跪在了土地上。
但他没勇气哭得这么大声,也不敢回头,承诺的声音都颤抖,哥哥以后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带你走。
杜浪肯定也记得。
所以三年前第一眼见到回家的杜浪,他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他为什么回来。三年来也从不叫他哥哥。
“你傻啊,傻啊,哥。”
家珍也看傻了。
她生育过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她给他们吃给他们穿,她的孩子都离开了,跟她没有联系,彼此也没联系。
她才知道兄弟姐妹是这样一种羁绊。
“你后天有空吗?”
有目光越过兄弟俩落在家珍身上。是慧珍。村子里的女人都喜欢这么给女儿取名字,什么什么珍。
“后天镇子里有杜浪的升学宴,你也来吃吧。”慧珍对家珍说,“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第91章 回到最初的起点
八月末,港岛,旧时代风格的会展中心。
由程氏基金会策划操办的艺术品拍卖即将于明晚这个时候举行,明天一整个白天对外开放所收取的门票也是慈善的一部分。为了布置场地,中心提前一个星期闭馆,市民能预约到的最早门票是上午十点。但在开展这一天的凌晨两点,会展中心的外围鸦雀无声黑寂一片,被层层安检隔绝的展厅内竟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香槟的芬馥。
和对外开放时会有的安保戒备不同,此时的会展中心更像寻欢作乐的乐园。只要愿意,你甚至可以伸手用指甲盖抠刮那些百年前的画笔痕迹,反正有修复师随时待命,你也可以故作高深莫测地在其中一幅前驻足良久,眯着眼,从各个角度欣赏观摩,直到手里的高脚酒杯饮尽。你终于可以漫不经心地表露出一丝遗憾,你回到大厅与其他还未离去的抱怨,你原本以为《水妖2》的尺寸会很大,至少比展厅里挂着的那幅真迹大。
你是一位策展人,和丈夫运营一间美术馆,你是互联网时代光鲜亮丽的独立女性,你甚至从那些名媛贵妇眼里捕捉到对你的好奇和耐心,然后耐心倾听你说起在留学的过去,中英文双语讲述从new york一路到London看millais的Ophelia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