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其实是九节狼
“我当时也很震惊,没想到这么有名的画居然那么小……都说再清晰的照片和真迹之间literally有差距,那幅画罕见地上镜,在照片里比在美术馆里好看……like那副水妖,以前学艺术史看教材里的插图就想知道真迹被谁收藏,想去看看,今天终于看到反而有点遗憾,不如想象中好看……”
你对这幅画角度新奇的批评成功引起在场唯一一位年轻男性的注意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一直坐在一架施坦威前,很偶尔地用左手弹出几个音符。他明显在等人,等不远处不断有人前去打招呼的程艾琳,程艾琳穿了一条很素净的白色晚礼裙,黑发,程艾琳瘦削的手臂全程被程荣升挽护住,只有在连送别老丈人之际,程荣升才把程艾琳的手松开。两个男人不知交涉了什么,程艾琳的神情陡然凝重,男人的面色依旧是寻常而平静,好像一切竟在掌控。
随后,你身边最后一个贵妇名媛也陪同丈夫离去。你听到了两人极为日常的对话,是妻子向丈夫抱怨,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跟其他富豪一样半夜来看画,真正想要把哪一幅收入囊中又从不露面,永远只是委托代理人在拍卖现场打来神秘电话,男人的回应很明显是在敷衍,又敷衍的很有诚意,声称艺术品哪有家庭重要,他所有的藏品加起来别说妻女,连保姆nancy的重要性都无法匹及……
你在港岛家中的菲佣也叫Nancy,你终于熬到所有重量级的人物全都离去,你终于可以偷偷掏出手机,漫不经心自拍几张提前入场的证明,你掸了掸并没有灰尘的衣服,从沙发上站起,开启录像模式后满怀憧憬地走近,想和程氏夫妇有一张合影,你的镜头边缘突然走出一道人影,在缓慢而又单薄的33455432里,早你一步冲到主办方夫妇面前。
你止步,赶紧又坐回去,拿着手机的双手放低到大腿,垂眼塌脖盯着屏幕里疲惫的程艾琳,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后很快就与运筹帷幄的程荣升,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身影。
女人穿着一条和程艾琳款式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裙,喧宾夺主,难怪程艾琳不解,错愕,震惊,惊到双唇大张,用手掌心挡住,踉跄后退两小步,程艾琳的手臂并没有被程荣升搂住,程荣升也往后退,倒地,地上有一小滩刚刚凝聚的血泊,那个女人拔出的红刀子又进去,进入心脏后搅动刀柄。
欢乐颂早已戛然而止。你在那个弹奏钢琴曲的青年入镜前将手机藏到口袋里,防止被人发现偷录,这段视频得以保留,视频里的程荣升当场失去心跳和呼吸,程荣升和他生前一样隐形,被两个艾琳忽略,手里还拿着红刀子的那一个仰头,露出一张苍白的、枯萎的、和程艾琳有三分相似的侧脸,那张脸上有回光返照的孩童般的愉悦,用英语说,你可以回家了。
你不知道这背后藏有多少豪门恩怨纠葛。
你只知道自己刚刚隔岸观火了一场豪门才又的恩怨纠葛,那不愧是你数十年如一日向往的美丽世界。
你偷录的这段视频很快就匿名发布在各大社交网络上,虚拟世界里,富豪的死亡瞬间会以短视频被定格,被推算进另一个定位在某中部城镇中档酒店的男人的首页里,这个男人刚将就地拍摄的另一个视频发布在自己的账号里,视频里的杜富贵拿着话筒站在酒店大厅的正中央,被整整三十六桌亲朋好友三亲六故邻里乡亲包围,他在这一刻比杜浪更像升学宴的主角,他在这一刻想到自己的父亲。
“此时此刻我想感谢杜浪爷爷的在天之灵……”杜富贵并没有准备讲稿,完全是有感而发,畅抒对早逝父亲的感激。那是计划生育接近尾声的年代,如果没有公公的疏通和打掩护,上环多年后意外又怀孕的慧珍肯定会被抓走堕胎,慧珍后期孕肚明显,只能躲在屋子里,也是杜富贵的父亲帮忙照理……
如此种种不容易,杜富贵回忆起皆是苦尽甘来后的遗憾,没给杜浪爷爷尽孝,他真情流露到男儿有泪轻弹,那三十六桌人还是吵吵闹闹,各自吃各自的,聊各自的,有两位需要提前离开,拿着红包来,杜富贵眼泪一擦立即恢复男儿本色,跟他们客套,推诿那个红包,说好了今天谁的红包都不收,只是分享他儿子考上好大学的喜悦……
杜浪全程坐在最角落的那一桌,没怎么吃,也没起身,全程没给任何人敬酒,坐在他身边的家珍也不跟他说话,光吃菜,吃到最后把这一桌的剩菜全都打包,要带回医院,杜浪借这个机会终于能离开酒店,他和杜夏在车站分道扬镳,杜夏说,他想最后回一趟村子,看看再走。
杜浪这次没反对杜夏的决定。杜夏和慧珍坐那种按里程数收票费的面包车,杜富贵还在酒店里,空空三十六桌不再有客人的大厅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叫空虚的情绪,而不是抵达人生轨迹上重要节点的圆满,他的妻子和第一个儿子回到了村庄,坐在三层砖房的后院里,有一个地窖如坟墓,埋葬在这里。
慧珍冲杜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杜夏也笑,说我知道你把那根簪子藏在哪里。
慧珍找来两把铲子,也不解释,玩寻宝游戏似地挖开掩埋的土壤,野草枯叶,那扇破旧的、被虫蚁都蛀蚀过的木门后漆黑一片,多年封存导致二氧化碳浓度高到火光一深入就熄灭,慧珍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个手电筒,电池容量充足,杜夏下去后开一天一夜都不会没电。
杜夏怕慧珍又失足摔倒,拿着手电筒,一个人下去。脚板还踩着木梯时他有恐惧如过去的幽灵浮现,他记忆里的地窖总是很大,很深,深不见底,他时隔多年再一次踏上这片不见天日的土地,他才发现这个地窖其实很小,很浅。白日里不需要打灯,仅门开后洒进来的阳光,其实就足够敞亮。
是小时候的自己太矮,太害怕,才会有伴随了这么多年的潮湿和阴冷的错觉。杜夏的身体被照进地窖的阳光拉出一道影子,落在堆积的杂物上,那全都是杜夏十五岁出逃前没带走的衣裤鞋子,书包铅笔笔记……
杜夏蹲下,手伸过去刚好能抓住一本田字格,翻开,里面的铅笔字迹早已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出更大号的题目,再翻一页,那篇名为《我有一个梦想》的小学作文被老师用红笔打了一颗五角星,像一朵永不褪色的红花。
杜夏把田字格合上,放回原地,他撑着膝盖重新站起。
地窖门口出现另一道身影。
不用回头,杜夏就知道那个人是谁。杜夏回头,看到的是那个人向自己伸出的手。
他于是把手伸过去。
十指交错间,已经无需分清超越这段时空与距离的到底是离奇巧合,还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