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倨川
有钱的戚嘉敏格外耐心温柔,他给我和凌卓买衣服鞋子,家长会结束后又带我们去餐厅吃午饭。这是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和凌卓坐在一起。可他埋头吃饭,全程没看我一眼。
我失落,碗里的昂贵的饭菜味同嚼蜡。
我妈丝毫不介意我们之间的低气压,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我和凌卓就是天天打架的。只是她不知道,打架是我和凌卓相亲相爱的方式,打完一切都会好。
可是现在,凌卓连打架都不愿意了。
那晚,我再一次梦见凌卓给我口交,我射在他的嘴里。梦醒之后,裤头濡湿一片。我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想斓斓那双和凌卓一样清澈的眼睛,想凌卓和斓斓牵在一起的手,想我和凌卓荒唐的相互安慰,想那天让我勃起的那个桃子……
晨光缓缓流进宿舍,凌卓让我想清楚的问题终于有答案了——我喜欢凌卓,是想摸他、亲他、肏他的那种喜欢。
可是我好像太迟钝了,把他弄丢了。
晚修课间,我在座位上背历史的知识点,然而注意力难以集中。俄狄浦斯、厄勒克特拉、安提戈涅轮流我脑子演讲,来来回回重复四个字,两个词——乱伦,悲剧。
我甩甩脑袋,心说去你妈的悲剧,至少得先把凌卓给追回来。
回神时,我发现丁伟宏正坐在我前桌的座位上,看着我笑。
丁宏伟也是连冈县人,他爸是好几个电站的股东,在小县城算是富有余裕那类人。他向来看不起我和凌卓,不过看不起我和凌卓的人多了去了,不算什么。
他坐在我前面,露出一口黄牙对我笑。我正莫名其妙,就感觉到脚被人踩了,低头一看,丁宏伟的大脚正覆在我鞋上用力地摩擦碾压。那是我妈前几天给我买的鞋子。
我避开他的脚,“你他妈有病?”
“新鞋子蛮好看的嘛……不是便宜货欸,啧啧啧,上脚舒服吗?”他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表情挑衅。
“你想干什么?”
他猥琐地笑着:“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听你叫我爸爸。”
“你脑子有病吧?”
周围的同学都好奇地看过来,丁宏伟突然靠近我,笑着压低声音说:“我都操过你妈了,你不该叫我爸爸吗?你叫,我就放过你。”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着他的凌乱胡子,黄色牙齿,乌黑的抬头纹就足够恶心。
丁宏伟大概是是脑子进水了,刻意来找不痛快。正好,我这几天因为凌卓的事烦燥得很,还愁没地方发泄。我起身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往后一推,他重心不稳,笨重地摔倒在地。
“操你妈的!敢打我!?”
丁宏伟一骨碌爬起来举起拳头就要揍我。我躲开,他就举起旁边的课椅砸我,可惜又砸偏了。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值晚班的老师进来,丁宏伟不甘地放下椅子,恶狠狠地对我说:“过两天给你个惊喜。”
我骂他脑残。可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歪着嘴角,滑稽地笑着回到座位上。
丁宏伟挑衅我是常有的事,但之前凌卓嘱咐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所以大多时候就是丁宏伟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这次恐怕也没什么新花招。
两天过去,丁宏伟没什么动静。只是这天上厕所的时候,又该死地撞见了他。我们隔着一个水龙头相安无事地洗手,谁知他突然拿起洗手池边水盆,浇了我一身脏水。
“我操!”我冲上前夺过水盆拼命往他的头上砸,“砰砰砰”的声音很响。
他一边躲一边用脚踹我。没多久,我们倒在厕所门口,却发现此时走廊上站满了人,所有人都在仰头看。我赶紧甩开丁宏伟,抬头发现主楼天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斓斓。
斓斓披头散发,两条纤细如竹的腿摇摇晃晃地立于围墙之上,似风轻轻一吹就会落下。苍白的身体后面,是灰蒙蒙的天空。
她身着宽松的蓝色孕妇裙,裙摆在迷蒙的雨中翻着飘着……
那一刻,我感觉到这是一场嘶哑决绝的示威。
下面的同学嗡嗡地议论,几个老师发现后开始大声劝阻。我看见凌卓的身影穿过主楼三楼的走廊,飞速往楼上跑。我没多想,踹开丁宏伟,立马转身,朝主楼跑去。
奔跑间,耳边呼啸的风模糊了这世界的声音。可到第五层时,我清晰地听见了斓斓震耳欲聋的绝望呼叫,“是陈安!陈安是强奸犯!”
斓斓的悍然不顾的抗争令人心酸,我不自觉地放缓脚步,看清那双苍白的唇吐出的最后一句呢喃,和上一句一样——陈安是强奸犯。
斓斓最终纵身一跃,淡蓝色的身影从鲑红色瓷砖外墙一晃而过。那瞬间,一只蓝鸟堕入赤色火海,错配的色彩悲戚惨烈,令人心疼……
跑到主楼的天台时,凌卓正颓然地坐在潮湿的地上——刚刚斓斓跃下的位置。
他抬头看我,眼神像欲落的枯叶望着柏油路。我踏着苔绿色的积水一步步走向他,蹲在他面前。
他牢牢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痛哭,不停地说着“就差一点”。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凌卓不断颤抖的肩膀让我的心很疼很疼,被捏烂一般。我亲吻他的耳朵,一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另一手打开他的手掌,按揉他的手心,就像过去无数次他安抚我那样。
即使他现在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哭,我也原谅他了。
……
泣声渐止,凌卓摊开另一只手,手心上躺着一张已经被汗水和雨水浸湿的纸条。
我小心地打开,辨认着已经微洇的字迹:凌卓凌禹,谢谢你们。我曾经也信奉天使,信奉世间有善意,是你们让我在死之前,被我的信仰眷顾了一次。
我疑惑地看着凌卓,他木木地开口:“斓斓被欺负了,本来想撑到高考的,可是……她说她怀孕了……就一个大课间的时间,人就没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学校领导就把我们带去警察局。
路上,凌卓表情呆滞,一直紧紧地拿着斓斓的手机和遗书。
从警察的话中,我得知在巷子里被我撞见那次,并不是斓斓第一次被侵犯。她是去年被陈安盯上的,之后半年一直被陈安威胁纠缠。她父母双亡,爷爷又在乡下,无依无靠,只能隐忍。
恐怕在陈安看来,如此贫贱又干净的女孩,怎么样都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警察问我关于那天巷子里斓斓被陈安猥亵的事,很快就问完。出去之后,我一直在门口等着凌卓。
等了两个多小时,陈安竟然先出来。他穿着衬衫西裤,如往常那般从容优雅,淡然的表情中带着一抹合时宜的伤恸和遗憾,只不过都是假的,没人知道他的皮肤之下包藏着多少败絮。
我冲上前,问那些警察为什么不抓他。
警察说:证据不够。
陈安看了我一眼,表情闪过一丝阴霾。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安的黑色小轿车驶离,消失在雨幕中。
凌卓出来,我问他为什么证据不够。
他摇摇头。
“你不是说斓斓怀孕了吗?那不是……”
“斓斓弄错了。”
我的脑袋嗡嗡响,什么叫弄错了?
凌卓抱着我哭,断断续续地胡乱说话。
他是上个月才发现斓斓被欺负了,所以他们才出双入对,就是想让斓斓平安坚持到高考。
“就昨天……她说她几个月没有例假了,坚持不下去了。我们说好周六去医院检查的……可是刚刚尸检的人说她没有……”
“证据也不够,抓不了陈安……”
我拍着他颤抖的背脊,说不出一句话,此时安慰的话都毫无用处。
凌卓知道斓斓喑哑着承受了多少痛苦,我不知道。他半只脚踏进了幽暗之地,目睹了一个干净的女孩如何被奸污,他尽力想把女孩拉回来,却只能看着女孩没入死亡的浩劫,凶手却仍在明朗的氧气中肆意行走。
多彻底的丛林法则,慈眉善目的蟒蛇吞食了猎物,肚皮鼓起勾出形状,你明知道他吃了,却无法将他开膛破肚,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物被消化成一滩散发恶臭的脓水。
尸骨无存。
第14章
清明前夕,不疏不密的斜线一直下个不停,雨幕茫茫。
下午两点,我和凌卓回到学校。
主楼下,两个阿姨正清洗地上的血迹。血液留下的痕迹太深刻,渗进水泥地的每一条缝里,连雨水都冲不掉。她们不停倾倒红色水桶里的清水,就像用白颜料遮掩水彩画上的污痕,画面却更显肮脏。
上课铃响起,学生从四面八方奔跑着回教室。只是经过我和凌卓的时候,那些人都放慢脚步观察我们。可能是因为斓斓的事,也可能是因为我牵着凌卓的手,我没多想。
在楼梯口分别的时候,我和凌卓约好了明天回家的时间,又抱了他一下。我知道凌卓现在很难熬,他天真乐观的人生信条被轻易地摇撼了,可生活就是臭水沟,他迟早要明白的。
走进教室,本在自习的同学突然全看向我,那些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愈发清晰——同情、戏谑、探究、冷漠……
我朝自己的座位走去,课桌上摆着一沓纸片,而黄珊正看着我泫然欲泣。我带着不祥的预感快步上前,拿起那些照片。
全他妈是戚嘉敏——戚嘉敏手握两根生殖器。戚嘉敏双腿大张。戚嘉敏吞纳满污垢的肉棒……
我瞬间似被雷击中,大口大口地吸气,拿着照片的手不停发抖,嘴唇发颤。
黄珊非常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这些照片已经在年级里传开。多可笑,那天戚嘉敏那么招摇地来开家长会……
再回头看周围的人,每个都带上了黑白的面具,面具下的眼神清晰无比,皮肤被各种目光灼得火辣辣。那一刻,我变成了爱德华蒙克的《呐喊》里那个骷髅人,无声地尖叫着。
原来这就是丁宏伟说的惊喜。
丁宏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龇着黄牙对我笑:“我把你妈肏了,你是不是该叫我声爸爸啊?”
“我去你妈的!”
我冲上去,举起角落里的垃圾铲,不管不顾地劈在丁宏伟的头上。
丁宏伟躲开,抓住我的手,对着我的脸大骂:“你妈是个烂逼!你就是个杂种!怎么?拿着我爸包她的钱养儿子,养的不是个贱种又是什么!?”
又是这句。
贱种、杂种……类似的话从小到大我听了不下千遍,可我一直不懂为什么父母的错可以按到我们头上,他们不是上帝法官,凭什么给我和凌卓定性定罪?我更不懂,为什么狎妓者不以为耻,反而炫耀?为什么路人看不起妓女却从不问嫖客的罪?
我大概是疯了,揪着丁宏伟的衣服踹他的裆,他痛倒在地,我就扑到他身上疯狂地打。周围几个同学开始劝我,黄珊一直在我旁边哭,但渐渐地……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本就是吞食暴力的血液长大的,此刻我看不见丁宏伟疯似的挣扎,也听不见呼喊和呻吟,满眼是神圣的白鸽慌乱翻飞,受难的耶稣和玛丽亚身体蜿蜒着鲜血,耳边回荡宛如天籁的圣歌……
兽化的感觉模糊却疯狂。
……
不久,一群人过来抓着我试图将我拉开,他们掐得我的手臂很痛。我像鱼网上的虾米挺身挣脱,不停吼叫,就像眼睁睁看着一座房子坍塌,而我在房子里。
近乎癫狂之时,我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将我紧紧拢住,我终于泄力,软倒在他的怀里。
“哥……”我哭着。
“我们回家。”
凌卓抓住我的手,擦掉我脸上的血,将我带走。
三个小时的车程,凌卓不顾别人的目光,一直牵着我。下车后,我们就沿着河边的路回家。
鸭蛋青的天空正飘着雨,四面水花溅起,白茫茫一片。我们没有伞,雨点冰冷,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皮肤,勾起麻痹感,校服也湿透了,冷冷腻腻地贴在身上。
我走在河堤石栏上,石栏一米高,一臂宽,右边是凌卓,左边是灰绿色的河水。下雨的缘故,河水高涨,疯狂翻涌,发出哗哗的嘶吼。
我看着沸腾一般的河水,喃喃道:“凌卓,我想死。”
有人觉得活着没劲儿,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真恶心,活着真的很恶心。但仔细一想,又好像不是世界恶心,只是我和其中美好的部分联系断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