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月一日
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血肉都被挖扯出来,他是空的。
纪峣甚至有点庆幸蒋老爷子给他找事,好歹能让他转移注意力,不至于成行尸走肉。
他这几天一直在和人谈生意,拉关系,一面找补损失,一面寻找解决方案。
现在他精神压力很大,晚上睡不着觉,也不敢睡觉。一个人的时候,就反复在心里衡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怎么讨好老爷子让他手下留情,要怎么对付闻之风动的竞争对手。
想坐上谈判桌,首先要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还要明晰对方到底想要什么。
面对一个什么都不图,就是想要出气的老人,纪峣只能把希望放在蒋秋桐身上。
他当然清楚,现在人家只是小打小闹,没真下死手整他。究其原因不是因为老爷子大度,不过是担心打了老鼠摔碎玉瓶。
这样的感觉很糟糕,纪峣却不得不受着,没办法,那边就是不松口,不肯见他。
可这时候,他爸妈却说,要给他收拾烂摊子。
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像是从没抱过希望,却很珍视的那个花盆里,开出了花。
又像是快饿死的流浪汉走在路上,被一个馅饼迎面砸了脸。
纪峣第一反应是不信。
他们在他的生命中一直缺席,纪峣也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什么事都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找张鹤,反正从没想过找爸妈。
这次的事,就连温霖都下意识忽略了纪父纪母,要纪峣自己承担。
他知道他父母爱他,但份爱的分量究竟多重,对象究竟是那个虚假的好儿子,还是他本人,纪峣不抱期待。
完美儿子的假面带了快二十年,乍然被不体面地撕掉,除了钻心的痛,还有惶恐。
看到儿子不知所措的表情,父母两个都很难过。
“这些天,我和你爸也想了很多,你变成现在这样,是我们的责任。张鹤说的不错,你是他用零花钱、用他做的饭喂大的,反倒是我们,并不是好的父母。”
她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语调滞涩,带着哽咽,却还是尽力笑着说:“从我肚皮里钻出来的孩子,转头认了别家的门,这可不行——所以纪峣,以后我要好好管教你了。”
“你同性恋这件事,我不发表看法,但其他的毛病,你必须改掉。但这也不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现在你只要记得,你有我们,不要想着硬抗就好。”
她轻轻戳了下儿子的额头:“就像你爸说的,我们还没死呢。”
纪峣的泪水哗啦一下涌了出来,他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钻进了母亲的怀里。
不知蒋老爷子是不是就在等他父母的表态,之前不管纪峣怎么递话想见一面,他理都没理,倒是纪父请人说项,那边只略拿了拿乔,便同意了。
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家茶馆,蒋老爷子带着蒋春水来赴约,蒋秋桐没来。
纪峣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茶馆是老爷子的意思,未尽之语很明显了,人家没想着要吃饭拉感情,他是来看纪家的诚意的。
纪父是个很会来事的人,要不也不能白手起家挣下这么一副家业了。
他也没说虚的,把纪峣往对方面前一推,要儿子道歉。
纪峣麻利准备跪下,老爷子身子一偏,右手提起拐杖虚虚一抬,冷笑道:“我可受不起。”
纪峣的动作卡在半途,不上不下尴尬极了。但他素来脸皮够厚,花了一秒琢磨了下对方的意思,感觉真跪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在逼人,索性就着力道一弯腰,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并诚意十足地认了错。
老人家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一点点,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示意纪峣坐回去。
“我刚才还想,如果你真敢跪下去,我就转身走人,然后回去臭骂蒋秋桐一顿,让他看看自己看上了一个什么蠢物。”
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了,这老东西明着说纪峣,其实是在讽刺纪父蠢。
纪峣瞬间明白,蒋秋桐那张恨不得让人撕烂的臭嘴到底是从哪学来的了。
纪父纪母脸色挂着笑,坐在一边假装没听懂。纪峣不敢接茬,低眉顺眼地挨骂。
老头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有点遗憾:“可惜了,你还没有蠢到那个程度……”
说着他又仔仔细细打量了纪峣一遍:“说你蠢,你看起来是个机灵小伙子,能力也不弱。可说你聪明,瞧瞧你干的好事,那可真不是聪明人干得出来的。”
纪父赶忙背锅:“这都怪我,是我没管教好孩子。”
蒋老爷子这才给了纪父一个正眼。
他冷笑了声,刻薄得明明白白。
“说什么废话呢,当然是你没教好,否则难道要怪我把孙子教得太优秀,招来了你家儿子。”
这糟老头子——
纪峣这人最护短,骂他可以,骂他的人不行。纪父连吃两个挂落,也是说出去能当爷爷的中年人了,还要赔笑脸任人刻薄,纪峣心酸得不行。
偏生蒋老爷子年纪大了眼睛倒还很好,看纪峣表情不对,又是一声冷笑。
“怎么,见你爸赔笑心疼了?这才哪到哪,说他两句你就受不了,那你当初为什么没想过,自己作践别人家的孩子时,他的亲人会不会受得了!?”
说着他再也压不住怒气,猛地一拍桌子,茶杯向纪峣掷了过去。
热茶兜头泼下,顺着他的脸颊滚落,浇湿了纪峣半身衣裳。
第151章 Chap.69
一直默不作声的蒋春水被吓着了,她提高了声音:“——爷爷!”
老人凶戾道:“你闭嘴!”
蒋春水瑟缩一下,不敢说话了。
她爷爷在家中积威甚深,别看她在外面也是赫赫有名的母老虎,回到家,她并没有说话的份量。
由此可见蒋秋桐是真的头铁,明明只是个毫无权利的教书匠,最多有点小打小闹的产业,是长辈眼里最不成器的那一波,却敢跟老头子硬碰硬。
——虽然最后还是刚不过,好歹精神可嘉。
在这种高压下长大的长孙,难怪会不理解纪峣很多事上的胆怯和犹豫。
纪峣现在还记得蒋仙说着“人除死生无大事”时的云淡风轻。
以前纪峣觉得,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是装的。现在他知道了,那对蒋秋桐来说,真就是小场面。
老蒋啊老蒋,他在心里默默呼唤这个名字,你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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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蒋秋桐眨了眨眼睛,“我么?”
“对呀对呀。”纪峣头疼道,“洛温特的人真的太烦了,仗着是外企就这么缺德,我看到他们CEO那张脸就烦,好想给他套麻袋。”
“那就套啊。”
“啊。”
蒋秋桐歪了歪头,一个老男人做这个动作竟然说不出的萌。他捧着自己做的粗陶杯,热气袅袅,将他如墨的眉眼晕开。
“想做就做,有困难就解决,这么瞻前顾后干什么,正面刚就对了。”
“要是刚不过呢。”
蒋仙轻飘飘地扫他一眼:“那就下次再战呗,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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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真是个神仙。
纪峣心里苦笑,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抬手用袖子把脸上的茶水擦干净了。
刚才纪父纪母也没想到对方会忽然发飙,全都懵住了,现在才反应过来。纪母赶紧凑到纪峣跟前,想看看他有没有被烫伤,纪父则沉下脸色,对着蒋老爷子站直身体,刚想说些什么,纪峣却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老爷子——抱歉,我老是听秋桐这么叫您,这里我也厚着脸皮,跟着他这么喊你一声——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一开始秋桐是我的老师。”
蒋老爷子乜他一眼:“对啊,跟学生搞到一起的老师。”
纪峣没反驳,只继续道:“您应该看出来了,我以前是个人渣。当然,现在也挺混账的,不过比原来大概要好了点。”
说着,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至于变好的原因,是秋桐,算了我还是叫他老蒋吧,老蒋教会了我很多事。”
“他教我不能自视甚高;教我珍惜别人的付出和感情;教我不要逃避……他教了我很多,是个很好的老师。”
纪峣到死都不会忘他人生的第一次翻车,就是翻在了蒋秋桐这个抖S控制狂手上。这些血泪教训,都是年少轻狂的他,被蒋秋桐按在那间狭窄的教师公寓里,一个字一个字刻进心里的。
蒋老爷子闭目听着,神色不辩喜怒,只道:“别拿这些虚话来糊弄我。”
“您要问我糟践别人之前,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老实说,当时的我没有,这点也是老蒋教的,他让我知道伤害了别人,那痛楚也会降在自己身上。”
“老蒋那人,乍看挺不近人情,其实人很好,我和他在一起时,每一天都很快乐。”
其实并不是,他们的日常相处,充满了套路、营业还有互踩痛脚。哪怕几年后他们复合,老蒋佛了不少,也时不时把他噎个半死。
“我知道您是大风大浪过来的,看不上小辈之间这点情情爱爱,更不理解何至于闹到这个局面。我也知道您心里一千一万个瞧不上我,要不是老蒋,您早收拾我了。我斗胆猜一下,您的本意并不是磋磨我,刚才那些,不过是一个长辈的不平而已,是我该受的。”
才怪呢,这老头子一开始就奔着让他不好受来的,否则干嘛一个劲刺他爸妈?还不是抓痛脚!
“您肯见我这一面,一定是出于对老蒋的爱护,想着要解决问题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已经明白自己以前干了多少混账事,现在我人在这里,虽然不堪大用,但也想弥补从前的过错。”
“所以您的意思呢?您想让我怎么做呢?老蒋需要我做什么呢?”
他一大段话连消带打,又捧又吹,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希望他高抬贵手,为此他愿意付出代价,偏偏又说得那么好听。
加上最后连着三个灵魂提问,总算把局面导向了正轨,没有由着蒋老爷子发泄情绪,可谓求生欲满满。
“……”蒋老爷子反倒沉吟了。
纪峣帽子给他戴得那么高,可实际上,他就是过来撒气的。但人家都那么说了,老爷子当了一辈子官,很是要脸,这时候万不肯撒泼了。
那要怎么拿捏这小子呢?
让他离开自己的孙子?可他们本来就已经分手了。
过来给秋桐当牛做马赔罪?这和送快递上门有什么区别!
继续搞纪家的产业?真折腾没了又要有多少人失业哟……
蒋老爷子再次郁猝,很难说他邪火这么大,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奈何纪峣不得的因素在。
他想了想,然后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永远不和蒋秋桐见面——只要你答应并做到,前事一笔勾销。”
纪峣的呼吸顿住了。
蒋春水的心直直沉沉下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她是很厌恶这个小子的,可若他就这么答应的话,她也不会感到开心。她无意识地止住呼吸,等待着纪峣的答案。
“抱歉,我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