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糖鸡蛋 第68章

作者:西西特 标签: 幻想空间 近代现代

  “把拖孩给我。”陈富贵说。

  陈砜将墙边的拖孩拿到他脚边:“爸,你脚上的布鞋是不是小了?”

  陈富贵左脚踩右脚的布鞋,是小了,挤大脚趾。

  “能凑合。”他换上拖孩,舒服多了。

  陈砜把他爸脱下的布鞋放一边,他没说要找个时间纳鞋底做鞋,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不是不会,是没有那个精力。他只能下山去别人家买。

  有做多了,等着去县城卖的。

  .

  陈富贵叫儿子给他点韭菜,他抹着韭菜头上的泥,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西边的地沟打没打?”

  “没打。”陈砜手里的剪刀快速剪开鱼肚子,掏出内脏。

  陈富贵说:”你自己看着来吧,我也搭不上手。”

  陈砜“嗯”了声。

  “今年感觉没咋地,上半年就已经走了一半,过两月得割小麦了。”陈富贵感叹。

  陈砜没说什么。

  父子俩都知道,去年十月种的那波小麦,腊月里没怎么浇水施肥,长势前所未有的差。

  不像往年种了两亩地,他们一人一把镰刀,从麦田的这头割到那头,中午也不回去烧饭,就随便吃点早上带的粑,灌一缸子凉白开填肚子。

  或者堆点柴火,烤小麦吃。

  陈富贵的脑中浮现过幼年期的儿子被他抱到麦垛上,嬉笑着滑下来的画面。他停下捻韭菜的动作,望了望前面的土稻床。

  以前的这个季节,他该把稻床挖了翻个边,再牵牛拖滚子滚一遍了。

  现在他瘫在藤椅里,走个路都很困难。

  陈砜把剪刀上的血污抹掉:“诊所一直关着门,下月会有新医生过来。”

  陈富贵扯掉韭菜里的黄叶子:“咱这儿吧,咱是习惯了,县城的人来了,要什么没什么,医者仁心,都是菩萨心肠。”

  他不知怎么又想起梁白玉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位带领全村度过第二性别混乱期的大夫,救过家家户户。

  一滴清凉的液体溅到了陈富贵脸上,他反应迟钝的用手背蹭蹭。

  又有一滴,两滴飞向他。

  下雨了。

  陈砜收拾收拾站起身,背过身说:“爸你上来,我背你回屋。”

  “我再坐会。”陈富贵摇摇头。

  陈砜皱眉:“会淋到雨。”

  “你是照顾那纸扎的梁小子照顾得脑子出毛病了吧。”陈富贵一掌拍在儿子背上,“淋点雨算得了什么,以前你老子我还在大雨里插一天秧呢。”

  陈砜说:“你现在的身体跟以前没法比。”

  陈富贵哑然几秒,糊弄道:“行了行了,反正死不了人。”

  陈砜劝不了,他只好去屋里拿了雨衣,帽子跟毛毯过来,把他爸从头到脚都裹了个严实,确定不会着凉才放下心来。

  细雨斜飞到屋檐下,夹杂着春天的问候。

  陈富贵搓搓粗黑皴裂的双手,半清醒半混沉的听雨打砖瓦。

  自从他做工受伤倒下了之后,他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发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儿子一说话他就烦,床头的东西也没少砸。

  儿子跟梁白玉接触上了还鬼迷心窍念念不忘,这对他来说是火上浇油。

  他第一阶段是不断的着急训斥指责吼骂、发火动怒。第二阶段是变着法子的教育引导,放弃不死心忧虑头疼憋不住的嘲讽。

  刚才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跟儿子聊天,父子间的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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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在山里劈里啪啦的敲打个不停。

  陈砜把饭煮了,鱼汤也在锅里闷上了,他去屋里看梁白玉,一进门就对上了一双朦胧的眼睛。

  “下雨了啊。”梁白玉先开口,声调软软甜甜的,像夏天菜地里熟透了的菜瓜瓤。

  小黑狗窝在他枕头边,半个脑袋上盖着红色枕巾。

  陈砜道:“小黑,出去。”

  小黑耳朵动动,脑袋往枕巾里缩。

  陈砜沉了声音:“出去。”

  小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委屈起来,它可夸张了,就跟被打了似的,惨兮兮的冲着梁白玉“嗷呜”了几声。

  梁白玉揉揉它下巴:“乖啦,不要惹你哥生气。”

  小黑跳下床,抖抖毛,耷拉着尾巴一溜小跑着出了屋子。

  陈砜看一眼梁白玉,问他喝不喝水。

  “不想喝。”梁白玉很随意的说完,又改变主意,“还是喝点吧。”

  陈砜倒了水看青年喝掉,他沉默的站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大步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几根茅针。

  梁白玉停下拨动长发的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现在就有茅针啦?”

  陈砜走到床边:“要吃吗?”

  梁白玉撑着床被凑上去,青蓝色的衬衫领子大开,一片泛着潮红的皮肤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媚而妖艳,他笑得却很干净:“要!”

  陈砜把茅针的绿皮撕开,将露出来的细瘦白芯递到梁白玉嘴边。

  梁白玉嚼嚼:“有点甜。”

  “再过些天,更好吃。”陈砜又给他剥了一个。

  梁白玉突兀的发起小牢骚:“映山红怎么还不开啊,我都等不急了。”

  陈砜不记得青年提过多少次了,他刚想把每次都回的“快了”两字吐出来,一具潮湿热香的身体趴进了他怀里。

  耳朵上的汗毛被很轻的喘息拂过,含着一声亲昵的咕哝,“多下几场雨,肯定就会开了。”

  陈砜侧头看窗外的雨,他从来没这么希望映山红快点开。

  .

  小十天后的夜里,梁白玉迷迷糊糊的醒来,视野里是一张很有棱角的轮廓。

  他伸手去摸对方赤红的眼:“怎么还是要哭啊?我不是已经把你逗笑了吗,难道我做的是梦中梦?”

  手被握住。

  触感泛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

  梁白玉浑钝松散的神智倏然一凝,他的手被握得很紧,男人湿冷的额头抵上他手背,哽咽着说,“我爸快不行了。”

  有汗从梁白玉的鬓角渗出,往他耳后流,他被那股痒激得眨了下眼:“什么?”

  “你看看他去。”陈砜的身上沾着一些呕吐物,喉咙里溢出发抖的气声,“看看他去。”

  梁白玉愣怔了好几个瞬息:“他想见我?”

  陈砜像一个受到重击却忘了疼也不知道哭的小孩,他不停重复着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

  他爸要走了,走之前叫他把梁白玉喊去房间。

  他求梁白玉去。

  .

  不多时,梁白玉站在隔壁屋的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背后的目光既沉寂又汹涌,裹着对亲人离世的悲伤,梁白玉把门帘撩到一边,他往房里走一步,扑向他的空气就更浑一分。

  人将死,周围的磁场会不一样。

  如果是有形的,那一定能看见大开的鬼门关,无数个青面獠牙的鬼魂立在那里,迎接新人。

  梁白玉一步步走进房里,停在距离床三五步外,没有靠太近。

  仿佛是怕鬼门关突然成了活物,移到他跟前。

  他这会还不想进去呢。

  春天都等到了。

  说不定他也能等得到映山红盛开的那天。

  “叔。”梁白玉的嘴唇小幅度的动了一下。

  陈富贵看不清了,意识也不清醒了,他不是想不开的喝农药自杀,而是今晚想自己去院里坐坐,结果摔了一跤,挺不过去了。

  这一跤让他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因为前段时间他心想,要是自己走了,儿子不被他拖累了,是不是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点。

  那个一念之间的想法一起,他整个人就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也一天比一天能平静面对死亡。

  像是被小鬼钩住了脖子,无意识的等着被拖走。

  陈富贵能理解这种感受,一个人生了病,心情跟状态很重要,当他面对病魔不去反抗反而开始后退的那一刻,两只脚就已经站在了黄泉路口。

  好比文化人说的——求生的意念,对希望的偏执。

  一旦没有了那两样东西,精神上就垮了。

  陈富贵的床边跟地上都有食物残渣,他的喘息声像破漏的风箱,吐字极其模糊。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似乎是某个在潜意识里存留的执念。

  梁白玉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他咽了咽犯上来的腥甜,弯下腰:“叔,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陈富贵胡乱地扯住他的衬衫下摆,瞳孔放大,生命走到了尽头。

  可他的嘴还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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