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颜幼卿一面听,一面吃,后来却是吃不下去了,沉默半晌,才愤懑道:“这么说,是姓唐的从杨秘书那里套问出尚先生车次时刻,然后设法透露给暗中勾搭祁保善的万雪程,这才有后头的事。”说到这,又改口,“不,不尽如此,应当是祁保善早有谋害尚先生之心,唐世虞故意透露消息,借刀杀人。”想想还是不对,“如果祁保善病重属实,和谈于他显然利大于弊。尚先生死了,又有什么好处?”
安裕容轻轻叹气:“归拢咱们所知的消息,唐世虞万雪程内外勾结,谋害尚先生,怕是没有疑问了。至于祁保善是何状况,或者他另有倚仗,或者为叫革命党自乱阵脚,又或者,是手底下人阳奉阴违,妄想渔翁得利,且不去管它。眼下有两件事要抓紧做,一则将这人证送至可靠之处看押,二则么……”
颜幼卿自从查案以来,于推算谋划上敏锐不少,当即回应:“既有人证,必有物证,这物证——”轻敲桌面,“万雪程家里,一定能寻出些东西!”直接站起身来,“趁早不趁晚,莫如今夜我就摸上门去……”
安裕容按住他的手:“坐下,把饭安生吃了。”
颜幼卿有些坐不住,将剩下半碗饭两口扒光。这回安裕容按住他肩膀:“今晚不去。河滨租界人烟稠密,路灯通宵不灭,那万雪程宅子里住的人口也不少,他本人多少还会些功夫罢?既不便搜寻,亦不好脱身,不如明日白天,我与你同去。你不说姓万的每日晌午都要去摸几把骨牌?明日我与你一道暗地等候,只要他出门,我必定将人绊在牌桌上。你潜入宅子,他本人与亲信皆不在,搜寻起物证来想必还容易些。你也不必挪动东西,只探明底细,赶紧通知钱汉章抄家抓人便是。”
颜幼卿琢磨一阵,还是峻轩兄考虑周详,当即安稳坐下:“嗯,好,那就这么办。”
安裕容又道:“万雪程这条线索既是对的,钱汉章本人大抵也就靠得住了,只警局里头恐有内鬼。趁着这会儿还不算太晚,你去找他一趟,当面探探口风,把人证藏到什么地方合适。”
第73章 欲诉已无言
半夜,一辆黑色小汽车自火车站前大街拐进盎格鲁租界边缘,开过两个街口,借着昏暗路灯指引,最终停在威妥玛路七号巷道一所二层小洋楼门前。
安裕容早在门廊下头站着,望见汽车拐入巷口,掐灭手里香烟静静等候。他特意没开门廊灯,待汽车停稳,隐在花木葱茏中,才左右张望一番,转身走到门廊尽头,把塞在里头绑成一团的人证拖出来。
颜幼卿跳下车,车里洋巡警跟下来,不等他动作,直接提溜起人证,如同对待货物搬丢进后座。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已回到车上,“砰”一声关了车门。随即引擎发动,汽车掉头开出巷口,除却一阵呛人尾气,了无痕迹。
两人站在门廊下,黑暗中面面相觑。良久,安裕容噗哧一笑:“早闻公共租界巡捕房作风豪放,传言果然不虚。”忽在身上“啪啪”连拍几下,“等这半天,血都叫蚊子吸干了。赶紧进屋,你给我瞧瞧。”
进屋电灯光一照,后脖颈以及脚踝处叫蚊子咬出许多红包,堆叠在白皙皮肤上,煞是吓人。颜幼卿顿时变了脸色:“怎的这般严重?家里有药没有?”
安裕容歪坐在床上:“去茶室五斗橱最上边抽屉里看看,我记得见过一盒用剩的薄荷油。”话音未落,便见眼前人影如风般闪过,一阵丁零当啷翻箱倒柜之声,又如风般重新出现。
“是这个罢?”颜幼卿举起绿色玻璃瓶细看,念商标上的小字,“舒筋活络,提神醒脑。可防舟车晕浪,蚊虫叮咬……嗯,应该没错了。”低头拧开瓶盖,指尖挑出一团,蹲在床边往安裕容脚踝上轻轻柔柔仔仔细细抹匀,一处也不肯遗漏。一面前前后后地看,一面不由自主数落:“做什么非在门外头干等?就不能坐在屋里等么?我不是特地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你听见汽车动静再出来查看也不迟。”
安裕容笑吟吟地,任由他抓住自己两只脚踝摆弄,低头道:“还有脖子后头,痒得很。”
颜幼卿忘了继续数落,站起来凑到他脖颈后头细看,将指尖的薄荷膏一点点涂抹上去。确认所有该抹的地方均抹到了,随口问:“管用么?有没有好点儿?这一盒也不知什么时候遗下的,管用的话,咱们自己买盒新的。”
两人自搬进此处,可说日日忙碌,不曾一刻得闲,许多方面只能暂且凑合。多亏房主人遗下不少生活用品,能勉强对付。安裕容向来富时富讲究,穷时穷讲究,无时亦可不讲究。此刻因蚊子叮咬痒不可耐,又因幼卿照顾美不可言,对这半盒子他人用剩的薄荷膏好感倍增,伸手抓过床头裂了缝的蒲扇,悠悠然摇几下:“挺管用,明日再抹一回。要买的东西多得很,不如索性等过几天得空,雇辆车出趟门,一并买齐。”
颜幼卿手下一顿。他记起这些时日以来,峻轩兄如何租定房屋,万般不放心地离开申城。又如何想方设法挤出两日连休,马不停蹄过来探望。按说在此长住的是自己,然而不过每日夜间回来睡一觉,既没动过锅灶厨具,更没收拾过日用杂物,可说十分不用心。峻轩兄抵达短短数天,连薄荷膏都找出来了。
蒲扇带出的微风晃动薄荷气息,满室生凉。颜幼卿放下玻璃瓶,忍不住将手指在鼻端蹭了蹭,一股沁人冷幽窜入肺腑,舒爽至极。愣怔一会儿,才想起来道:“若洋人总巡捕长那边审讯顺利,咱们探寻物证之事不出差错,也许确实要不了几天,你我就能得空歇息了。”
安裕容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躺下:“钱汉章既叫你把人证直接交给洋人总巡捕房,那搜寻物证,抓捕万雪程等后续事宜,想来也必须劳动洋巡捕长了罢?钱局长可否透露给你,为何洋人对此事这般上心?”
“我问他洋人是否可靠,他没说别的,只提及申城租界洋人巡捕房向来有承揽私务之风。”
“什么意思?”
“钱局长说,是尚先生几位知交好友、同志同僚,暗地里筹集了一万现银交给洋人总巡捕长,其中五千为征集线索赏金,五千为侦破案件酬劳。关于万雪程和邬伯蕴的线索,便是有人为了换取赏金,向洋人透露的。”
“原来如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况洋人乎。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有效之法。洋人势大,无所顾忌,看在钱的面子上,只要人证物证到位,大约真能有所突破。回头寻个机会,我试试杨秘书的意思,看他知道多少。两方合力,或能离真相更进一步。”安裕容手中蒲扇未停,“睡罢。等天亮还有一场辛苦。”
次日一早,安裕容先往市府后院向杨元绍告了一天假。整理尚先生遗稿事,安裕容分文不取,且尽心尽力,暂歇一日,杨元绍万无不允之理,根本没有追问缘由。
“杨兄可知追查杀害尚先生真凶一案新近进展?”临走,安裕容试探问道。
杨元绍摇摇头:“先前迫于公义民愤,警局日日通报案情。自从凶犯莫名死于狱中,为万无一失计,钱局长下了一级封口令。据说哪怕是市府议员,眼下也问不出什么来。”望向安裕容,“莫不是玉卿那里有什么新消息?”
杨元绍虽有感于兄弟二人之赤诚义气,放心给了颜幼卿一纸荐书,但并没指望凭他一个边缘人士能得钱汉章信重,于案件有什么推动之力,故而此前不曾向安裕容追问后续。
安裕容也摇摇头:“说不上什么确切消息,只是昨日阿卿提及有人从洋人总巡捕房领取了有关此案的赏金。”
“此事我知道。凶犯死后,案情陷入僵局,与尚先生交好的几位先生担忧最终不了了之,由张议员牵头,私下凑了一笔钱送给总巡捕长伯文翰,请他帮忙追查此案。”
“洋人既收了钱,又得了确切线索,想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罢。”
杨元绍看了安裕容一眼,旋即将目光转向空旷处。沉默半晌,方道:“申城地界,自来华洋分治。洋人唯恐我华夏不乱,华人之间的事,无利可图即放任不管,有利可图便插手搅局。重金委托洋人查案,此举实属无奈之中下下之策。或者当真能查出什么,然而……身在局中皆棋子,于那局外执棋之人,又有何损伤?”
“杨兄如此说,莫非心中已有决断?”安裕容知他因唐世虞之故满怀愤懑。洋人巡捕房介入案件,最多不过查到直接买凶刺杀尚先生之人,却不可能揭露真正深藏背后的阴险小人与伪善君子。
杨元绍转过脸,正色道:“玉容,此话出你口,入我耳,请勿再与第三人道。长久以来,多谢你兄弟二人高义援手。眼下北伐将近,战事难测,待尚先生案件了结,你们便莫要再因琐事耽误行程了罢。”
安裕容拱手:“本是份内之事,何足挂齿。多谢杨兄肺腑忠告,我与阿卿一定慎重考虑。”
从市府离开,乘车来到河滨租界区。到达与颜幼卿约定地点时,距离万雪程惯常出门时候相差不过一刻钟。安裕容要了一杯茶,晾到刚能入口,便见斜前方蹲在路边啃油条饭团的人三两口吃完,油腻腻的手指在衣襟上蹭蹭,便与许多赶工的工人一道,混入杂乱的人群里。心下不由哂然:幼卿这隐藏行迹的功夫,愈见老辣了。只是这般胡乱塞吃,胃里多半不舒坦。查案这等活计,伤身伤神,干完这一遭便罢,期望不必再有下回。
他舍了茶踱至十字街口,便见另一条道上走出一队人来。七八个闲汉簇拥着中间一个身形干瘦的中年男子,那人身着白色夏绸长衫,手执湘妃竹骨折扇,拇指上套一枚翠玉扳指。万雪程帮派混混出身,自从借革命东风做了地方促进会会长,常与文化人打交道,便竭力附庸风雅起来,穿长衫摇纸扇,十分好认。安裕容远远认清面孔,抽身离去,慢悠悠溜达个把钟头,最后进了码头附近一家装潢俗艳的茶馆。说是茶馆,一层安置大烟榻,另一层摆放骨牌桌,实际并不以卖茶为业。
依照颜幼卿的观察,万雪程与手下巡视完码头生意后,必到此处歇息。只是因习惯回家吃午饭,若无意外,通常不会久待,往往在家歇了中觉再出来游乐。
安裕容之目的,便是设法将他绊在此地,晚些归家。
伙计瞧见进门那人,二十七八年纪,浆得笔挺的衬衫西裤,油光水滑的三七分头,样貌十分出挑,眉目间却掩不住轻浮油滑神色,便知是“白相人”之流,虽非常客,仍然欢迎之至。
安裕容缩缩鼻子,一脸嫌弃,谢绝了伙计送上来的烟具烟膏:“这是南边来的黄皮罢?有东哈青皮没有?”
“对不住了先生,东哈青皮暂且没有,达罗州白皮倒是有,您赏脸……?”
“抽惯了青皮,抽别的呛嗓子。得了,别啰嗦了,叫个姐儿来陪我摸几把骨牌罢。”
自从两年前《禁烟协定》正式生效,盎格鲁明面上停止对华输入鸦片,远自东哈拉帕出产的青皮在华夏市面上显著减少,以致西南诸州本土黄皮迅速成为主流。尽管联合政府明令禁止各地种植此物,然重利当前,知法犯法者仍层出不穷。申城地处江南,海陆运输发达,西南诸州乃至达罗州生产的鸦片源源不断输入,为河滨区域众多大烟馆提供了充足货源。
头几把骨牌,安裕容有输有赢。特意换了个姐儿相陪之后,竟然鸿运当头,连连得手,面前银元摞成堆。伙计急得暗中直冒冷汗,瞥见一人撩开帘子进门,长衫折扇,翠玉扳指,后头跟好几个大汉,赶忙迎上去:“万爷,您可来了!”
对于如何潜入万雪程宅邸,颜幼卿早有打算。
河滨租界区洋房,多为早期工厂宿舍或管理人员住宅,逼仄而拥挤。户户相连,楼楼相通,人员杂乱,十分便于浑水摸鱼。万雪程买下其中两层相对独立位置,阳台与阁楼亭子间仍不免与左邻右舍紧密相贴。这等老旧洋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许多略有余财无所事事的闲人在此赁屋而居,譬如暗娼私妓、过气明星、失业经理、借读学生等等。这些人多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于是催生了许多跑腿伺候营生,好比送包饭的、送报纸的、代买票的、代搬运的……颜幼卿装作其中一员,非常顺利地进入了紧挨万宅的另一栋洋楼。
敲开顶层阁楼门,呈上饭篮,低头恭谨道:“先生,您定的午饭。”
脸色青黄精神不济的年轻男人一愣:“不是刚才……”
“刚才?刚才什么?”
那人眼珠一转:“哦,我刚才想,饭也该来了。这不,说曹操曹操到,哈哈……”对方干笑。接过饭篮揭开搭布看一眼,转身往里间走。屋内桌上分明摆着另外一份饭食,菜色比手里的要差不少。男人心中得意,送饭的傻小子送错了地方,等回头发现,饭菜早已祭了五脏庙,叫他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
“先生,我走了。替您把门关上呐?”
“啊?走罢走罢,关上最好。”
“砰”一声门响。颜幼卿不但没走,反而把自己关在了门内。阁楼本就狭窄,又被隔成里外两间,外间不过大点的玄关而已,侧面开着半扇天窗。颜幼卿探头往外看看,瞅准时机,便从窗口窜出去上了房顶。顺着倾斜瓦面轻巧地翻个身,悄无声息落在侧面紧邻的阳台上。阳台关了纱门,这难不倒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把小刀,自缝隙处小心挑开门栓,闪身进入屋内。
颜幼卿虽是头一回进入万宅,外围盯梢的活儿却是整整干了好几天。他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午饭时分,宅中诸人均在等候主人回来吃饭。万雪程早年潦倒,时常挨饿,发达之后,家里帮佣不多,却专门雇了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子,变着法儿满足口腹之欲。然而除此之外,他同样好色嗜赌。若是牌桌上玩得兴起,少回来吃一顿倒也不算什么。
万宅上下两层,颜幼卿四下里扫视一圈,便知万雪程平素起居都在二楼。此刻一楼正忙着摆饭,二楼空无一人,他遂大大方方将房间挨个搜检一番。依照惯例,搜寻重点自然放在书房。万雪程本不是读书人,书房不过装点门面之用,而他收藏隐秘物品的惯常做法,实际脱不了江湖草莽习气。颜幼卿在屋里转两圈,便在书架夹层里发现了几沓子信件电文、银行票据。又在墙角暗柜中找到不少枪支弹药。信件电文多以隐语写成,好在他提前从落网的执法处暗探口中得到有用讯息,很快挑拣出几份相关文件。
万雪程通过执法处暗探与北边某重要人物往来已久,在对方怂恿鼓动下,谋划并实施刺杀尚贤事件。双方虽属合作关系,然利益纠葛各怀私心,不免互相提防,预留退路。为防万一事情败露,对方彻底抽身,万雪程自当设法留下证据。尽管如此,这些通篇隐语的物证,若非有人证加以解说,落在不知情者手里,恐怕也起不了太大作用。颜幼卿不由得暗中庆幸,昨日守株待兔误打误撞,竟会逮着了最不起眼却又最要紧的牵线人。而短短一夜之间,万雪程断然来不及察觉事泄端倪。
速战速决,捷报可期。
颜幼卿收敛心神,根据日期及往来者姓氏,整理出几份电文。又仔细看了那些银行票据,挑出二三月里两张金额过千的存取单。想一想,抬腿进入卧室,预备将这些关键物证换个地方保存。他并不需要将之带出万宅,只需确保巡警上门搜查时,不叫万雪程有机会第一时间销毁东西便可。趴在床下敲敲摸摸,果然撬开一块活砖,砖头低下空心部位整整齐齐码着数根金条。颜幼卿眨眨眼,将物证压在金条下方,砖头填回去恢复原状。正要往外爬,却听见脚步凌乱,有人上了二楼。
四条腿歪缠着进得房来,其中一只穿细高跟涂红指甲的纤纤玉足抬起踢上了门。
女人嘤咛道:“死鬼不回来吃饭,白糟蹋那许多好东西。”
男人粗喘几声:“不糟蹋,就当是,是我专程孝敬太太的……”
竟是万雪程的妻子与厨子勾搭在了一起。
颜幼卿尴尬无比,却又一时无法可想,只得趴在床下捂住耳朵。奈何耳力太好,又不敢当真闭目塞听,真个面红耳赤,羞窘难当。忽听见隔壁书房电话铃响,心头大喜,同时担心是峻轩兄依约发来的暗号,万雪程已然回返,又不禁焦急起来。
床上扑腾的男女二人纠缠着不肯起身,还是男人提醒道:“电话响个不停,楼下该上来人了。”女人抱怨着套上衣裙,开门出去。
颜幼卿不敢耽搁,伸手将半搭在床另一侧的一只枕头扯下地。趁男人俯身捡拾的空档,飞速溜出房门,藏身于一面山水屏风后头。
“喂,什么?找万爷说话?万爷不在,傍晚再打来罢!”女人没好气地挂断电话,摇摇摆摆回去卧室。
颜幼卿正琢磨如何离开最为稳妥,“叮铃铃”又是电话铃响。响不过一声,便断了,如此反复三回,才没完没了地持续响起。
这回是男人光着膀子仅着一条裤衩走出来,先从栏杆处伸脑袋看了看楼下,见无人冒头,颇为得意,转身进书房接电话:“喂?嗯?打错了,这里是万府,不是阮府!”男人丢下电话,低声咒骂几句,急急忙忙冲回卧室。
这一通电话,正是峻轩兄发来的警示。颜幼卿不敢耽搁,还从阳台原路退出去。他居高临下,查看一番下方行人动向,觑个空档便窜上相邻那栋楼屋顶,贴在阁楼天窗上。发觉屋主已经出门,大感庆幸。钻入天窗,打开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至于万宅屋内正忙于颠鸾倒凤之男女,且自求多福罢。
光复六年西历六月初,河滨租界区闹出的一则花边新闻,叫许多人津津乐道。申城地方促进会会长万雪程,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白天回家居然捉奸在床,老婆跟厨子搞在一起,不知多少时日了。然而叫众人大跌眼镜的是,挨了万会长几耳光扫地出门的,不是厨子,竟是老婆。据说万会长原话是,上赶着要陪床的女人到处都是,能做出合口味饭菜的厨子可不好找。
正当河滨租界区纷纷传扬这一则女人易得,良厨难寻的佳话时,又一条有关万雪程的新闻震惊了申城地界。有人向公共租界总巡捕房告发,万会长乃是革命党要人尚贤遇刺案主使者。洋人巡警在其住所搜出物证若干,又有可靠人证揭发罪行,事实俱在,确凿无疑,万雪程被当场逮捕收监,择日审判。
一个月后,万雪程主使刺杀尚贤一案,由申城地方法院与公共租界裁判所共同公布审理结果:
京师执法处暗探黄某,因属从犯,且戴罪立功,判处监禁五年,罚款一千元。主犯万雪程,策划并实施买凶刺杀尚贤致死,判处绞刑。要求逮捕并审问涉嫌与万雪程合谋此事的大总统府内务总长助理纪某。因助理涉案,请大总统府内务总长本人赴申城出庭自辩。
结果公布,举国哗然,京师方面当即表示不予接受,宣称执法处并无黄某此人,且认定革命党操纵案件审判,污蔑无辜人士。旋即张议员等筹集资金委托洋人巡捕办案一事亦遭泄露,越发坐实了重金贿赂操纵案情之说。
尽管如此,南方各界对于审判结果毫无疑问是支持的,申城市府甚至派遣警员北上京师,希望逮捕嫌疑人纪某归案。奈何此人自万雪程被捕便消失无踪,宛若人间蒸发。有人称他早已潜逃进入即墨城萨克森租界。萨克森近年来国力蒸蒸日上,与盎格鲁等老牌列强颇不对付。便是申城方面动用洋人巡捕长名义,对方也毫不理睬。最终此案除去万雪程本人以命抵罪,其余如抓捕纪某审问,请大总统府内务总长出庭自辩等,不过一纸空文而已。至于掩藏在更深处的,泄露尚古之车次时刻者,更是隐没在千头万绪中,无从追寻。
万雪程行刑之日,安裕容、颜幼卿二人反而远远走开,去码头上看江景散心。
远洋巨轮接连驶过,带起滚滚浊浪滔天。
安裕容叹道:“练江入海一段,前朝别名澄水。澄者,清澈而静止之意。因水面又宽又深,浪起时有排山倒海之势,古人以为天堑不可渡,故以此名镇之。”
颜幼卿仰首眺望:“俟河之清,人寿几何?阿哥,你是这个意思么?”
安裕容搂过他肩膀:“不要难过了。能为尚先生做的,你我已尽力。”转换话题, “张传义、刘达先两位军职在身,不能擅离,错过了尚先生葬礼。杨秘书前日说,他二人最近会回来一趟,祭拜尚先生。北伐战事已不可免,他二人突然回申城,只怕是河阳驻兵有变。阿卿,你且想一想,要不要通知家里人,马上到南边来。”
第74章 停足试问道
尚古之刺杀案审判结束,目前阶段,已无后续介入机会,只能暂且作罢。江南艺专绘画官司却仍在拉锯之中,且硝烟弥漫,大有战火燎原之势。此等事件,关系新旧思想观念之争,不比普通案件,总能判个证据确凿,是非分明。两边相持不让,结果无非公说公有理,婆说理由长,不过看审判官倾向哪一方而已。为此,原告被告各出奇招,拉拢人心。刺杀案水落石出,画展案甚嚣尘上,申城市民纷纷关注起这桩文艺公案来。
赶在省府通告的大中小学堂暑假起始日期之前,安裕容、颜幼卿二人抽空回了一趟清湾镇江南艺专。这才发现小小一座校园,人人忙碌,热火朝天。与相熟的教员学生交流一通,方得知就里。原来叶苦寒校长投身艺术教育大业,除艺术造诣高超外,亦是当世几位新式教育大家拥趸,笃信“知行合一”,“从书本中来,到实践中去”,“社会亦学堂”等教育先锋理论。因打官司误了学生课业,索性将最后半学期改为艺术实践课程。学生游*行静*坐、传播宣讲,无不计入学分。横幅设计、海报制作、讲稿拟定、现场展示……统统归为课堂作业。教员们亦据此给学生考核出勤,评定成绩。
若官司最终胜出,贡献突出之学生将获得操行优异奖章,教员则奖励现银若干。如此一来,学校上下一心,斗志昂扬,誓要取得此艺术真理战场之胜利。家中有资财背景、人脉关系的学生,更是不遗余力,动员亲友帮忙。
安裕容、颜幼卿得知详情,简直叹为观止。安裕容笑道:“叶校长果然不仅是艺术家,更不愧为教育家。”见颜幼卿两只眼睛闪着亮光,满脸跃跃欲试神色,摸摸他的头,“想跟他们一起玩就去罢。我先去见叶校长,再找俞兄说说话。记得午饭时候到饭堂来找我。”
安裕容合约至本学期末为止,下学年不欲续约,须结算薪资,交接课业,收拾个人物品。这一趟,专为此事而来。叶苦寒虽然惋惜,也知留他不住。原本几位知交还应有一场饯别宴,然时值非常,只能约在申城重聚。
午后,安、颜乘船返城,颜幼卿兴致勃勃,与安裕容细讲画社、诗社诸人如何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为官司造势。原来当日两人撞见的那位画展现场发作之市府议员,固属本地保守一派中坚人物,因女儿爱好西洋艺术,一时兴起,携如夫人作陪观展,谁知却因伤风败俗之女体裸画震惊当场,事后不仅叫女儿禁足,进而状告江南艺专,且联合几位在文艺界、教育界颇有名望之保守派人士,共同向地方法院施压。
叶苦寒堂堂一校之长,能量自然也不小,又有教员学生全力支持,说动寓居租界包括茜园主人在内的许多新派名流,积极声援,以致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审判官最终同意了叶校长提出的主张,若江南艺专一月之内征集到万人签名,支持画展开放,则说明此事顺应民意,应判定校方赢得官司。为此,画社成员全体上阵,临摹了许多西洋人体名作,在城区流动展览,又支起板架现场免费绘制人像,赠与签名者,竟大受欢迎。
“阿哥,我能去帮忙么?”颜幼卿盘坐在船头,两只胳膊撑住膝盖,歪着脑袋问。
安裕容故意笑道:“钱局长邀你去警局做兼职侦探你不乐意,我一心以为你是体恤我案牍劳累,要帮忙誊抄稿子呢。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啊……那我去帮你誊抄稿子。”
自从尚先生去世以来,幼卿始终情绪低落。直至今日,才算去了沉郁之色。待过几日见罢张传义、刘达先,有了北伐最新消息,就该决定如何安置家人,恐再难得有空闲。安裕容捏捏他鼻子:“与你说笑呢,知道阿卿心里体恤我足矣。文稿整理渐近尾声,剩余不多,杨兄联系了文萃书局的编辑,大部分与政见学术相关的稿子,二次审校都交由专门人士去做了,我手里只余些私人信件之类。你尽管去给艺专的朋友们帮忙,回头我也叫上杨兄,抽空一块儿签名去。”安裕容见他露出笑意,把脸一板,“帮忙归帮忙,他们那几个玩得疯的,现场脱衣速写人像比赛之类,可不准参加。”
三日后,安裕容便从杨元绍口里得知,张、刘二人已然随魏同钧回到申城。
“已经到了?不知在何处落脚?可方便上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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