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杨元绍答道:“魏同钧在申城自有去处,恐怕还不止一个地方。他电话里只说想先去墓园祭拜尚先生,约了午后一点在公共租界北边旧演武场路口碰头,张、刘二位随行。问你们兄弟介不介意同去,顺便一起吃个晚饭。”
安裕容点头:“能得魏将军亲口邀约,荣幸之至,何来介意之说。况且陪同张、刘二位祭拜尚先生,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又一笑,“正好阿卿今日与江南艺专学生在旧演武场那边征集签名,不如杨兄拨冗,顺路与我去捧个场如何?”
杨元绍也笑:“我于艺术一道纯属门外汉,西洋人体画,说实话,也不大能欣赏其妙处。但签个名捧场支持是应该的。画几幅西洋新派画就要人家吃官司进牢房,没这个道理。”停顿片刻,继续笑道,“万人签名,街头抓多少普通市民,也不如一个河阳军副总司令。你试试与魏同钧提一嘴,看他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安裕容将信将疑:“这……能行?”
“近些年来,反是武人多好风雅,商人爱命清高。魏同钧此番大张旗鼓回申城,想来正是博人望名声时候,况且还有你兄弟二人的面子在,估计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安裕容干笑:“我与阿卿不过凑巧偶遇了他一回,实在是不足挂齿小事一桩,哪里敢说什么面子。不过倒是可以当作趣闻轶事提一提,拒绝了也没什么损失。”
两人对望一眼,不再多言。聪明人彼此说话,闻弦歌而知雅意,三言两语足矣。
于此北伐在即时刻,魏同钧携张、刘二人亲自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又特地捎上杨元绍、安裕容、颜幼卿三个,除博取人望名声,激励下属军士外,明显有招揽贤才之意。尚古之死后,杨元绍虽说职务依旧,处境却尴尬,更别说还与唐世虞撕破了脸。改投魏同钧麾下,论前景,实属最佳选择。此刻他话说得中立,看似两厢便宜,实际却是在替魏司令名声考虑,顺便拉拢一把安、颜二人。安裕容便知他心里已经下了决断,预备追随魏同钧去河阳军任职了。
两人做了半天事,吃罢午饭便往旧演武场方向去。公共租界建立之前,此地已是本埠最繁华热闹街区之一,如今依旧人烟稠密。前朝隶属兵备衙门的演武场闲置之后,渐渐成为集市所在,商铺摊贩自发于中间位置空出个十字街口来,方便车辆行人出入。江南艺专的学生们早已在位于东南区域的车站码头地段做过多次宣传活动,近日渐渐往北面西面转移,此地自然不会错过。
安裕容与杨元绍乘车赶到旧演武场附近,因道路拥挤,只得下车步行。老远便见街口停着一辆小汽车,前后七八辆三轮摩托列队护持。申城地界,小汽车挺常见,三轮摩托却真正是个稀罕物。尽管车前挂着北伐军军旗,车上坐着不苟言笑的大兵,也阻挡不了周遭人群围观指点。一名士兵站起身查看一番,又下车与胆大的围观者对了几句话,才向坐在小汽车里的人汇报。不大工夫,里头的人出来了,每辆三轮摩托上下来一个士兵,迅速组成步行卫队,将那人护在当中。而小汽车与摩托车则缓缓启动,掉头离开,看样子是绕道往北去了。
尽管隔得颇远,安裕容、杨元绍俱已认出,那小汽车上下来的人,正是如今担任北伐军河阳部副总司令的魏同钧无疑了。既已遇见,两人遂不着急,慢慢跟上去,伺机相会。
魏同钧此行并未掩饰身份,这时已有好事者传出话去:“是北伐军魏总司令呐!师出在即,特地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先生。去北郊墓园路过这里,听得前头有艺专学生现场画画征集签名,说要去瞧瞧,支持年轻人搞革新哩。”
走不多远,果然见数名学生支了画架摊子在给人绘制肖像。后方大树之间拉起绳索,挂着许多西洋人体名画临摹作品,权当临时展览场所。而在这临时展览前方,几个学生拉开一幅三丈长的白布,挡在进入树林必经之道上,凡欲观看画展者,必先在白布上签下大名方可进入。许多人被那画纸上隐隐绰绰洋人衤果体引得心痒难当,也不管学生们说的什么艺术审美之类,大笔一挥,签下姓名,急急忙忙进去观看。也有不愿签名偏想看画的,欲图自侧旁空隙处钻入,往往被以颜幼卿为首的巡逻者眼疾手快及时阻止。
见此情景,安裕容忍不住“噗哧”一乐:“这都谁想出来的……”他没好意思往下说,杨元绍笑着接话:“难是难堪了点,效果还真不错。你看那签名横幅,都快写满了。”
两人正谈论,魏同钧已经走过去签了名。他排场大,围观者早已让出一条道来,渐渐静了话音,想要听这大人物会说些什么。在场学生虽吃惊,到底初生牛犊不畏虎,又有家境优越见过世面的,恭恭敬敬请魏司令观看画展,写真留念。魏同钧虽签了名,并未打算当真久留,抬头看看四周,摆手表示拒绝。杨元绍见他被越来越多的学生围住,卫兵们不好硬行阻挡,场面逐渐混乱,遂挤进去大声道:“魏司令此行是往北郊墓园祭拜尚古之先生。途经画展,签名以示支持诸位同学艺术革新之勇气。临时起意,要务在身,不可耽搁,还请诸位同学谅解。”
学生们听见这番话,又见他一身政府官员装束,纷纷避让,不再多话。颜幼卿早瞧见他们,心中虽惊讶,但不便多问,只快步走过来,站到安裕容身边。
魏同钧冲几人颔首招呼:“没想到今日凑巧,赶上这么一桩盛事。”
杨元绍道:“您是凑巧,我二人倒是有备而来,特地打算签了名再与您汇合,不想反落后一步。”边说边往白布上落笔。
安裕容拉着颜幼卿向魏同钧问候毕,三言两语说清前因后果,也接过笔去签了名。
魏同钧顺着他话头将事件点评几句,提高声音,向围在四周的学生与民众道:“勇于革新,锐意进取,学以致用,启发大众。不唯艺术需要诸君具备此等精神,文学、科学、生活、社会,无不需要诸君具备此等精神。青年人有此可贵品质,何愁革命不成,北伐不成?……”最后以革命先驱名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作为本次即兴演说结尾,短短数分钟,博得掌声一片。
几人穿过人群,从路口另一端出来,正逢车队绕行至此。双方这才正式见礼,张传义与刘达先忍了许久,这时征得上司允许,出列与安裕容、颜幼卿说上话。魏同钧邀请三人上汽车同乘,颜幼卿瞄瞄两边三轮摩托,知道是军队专用,没有人情可讲,被安裕容拉进车后座,暗觉遗憾。听见另外三人犹在议论江南艺专官司之事,暗忖今日因转战北城,考虑到华人看客居多,担心太过惊世骇俗引发异动,蓝靖如、谢鲲鹏等人取消了现场脱衣模仿名画造型一项,否则也不知杨秘书与魏司令二位能否消受。
时非清明,距离七月中元节也还有一些时日,北郊墓园十分冷清。然尚先生墓前摆放了好几把花束,或开或谢,可见不时有人前来祭拜。杨元绍等人余悲犹在,但毕竟过了最为激愤时候,而魏同钧虽一副沉痛严肃模样,到底与逝者感情不深,因而皆表现得较为内敛冷静。只有张传义、刘达先二人,两条高壮魁梧北方大汉,在墓前哭得悲痛欲绝、涕泗横流。他二人与尚古之交往时间并不长,却曾同生共死。尚古之于他俩,有启蒙开化之义,赐名引路之恩。当初乍闻噩耗,根本不敢相信,然而刚刚随魏同钧进入河阳军,处处明枪暗箭,正是想方设法站稳脚跟时候,分身乏术,连葬礼也没能参加。如今故人音容宛在,然而眼前一剖黄土,阴阳阻隔,如此残酷事实,叫两人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只能抱着墓碑嚎啕痛哭。
祭拜完毕,便到了太阳落山时分。小汽车直接开到魏同钧事先预定好的地方,卫队半途解散,只张、刘二人一辆三轮摩托随行,吃饭时也是他二人在包房外守卫。安裕容、颜幼卿诧异于魏同钧对两人如此信任,又知他们身在军中不得自由,故特意落后几步,趁杨元绍与魏同钧在房内寒暄的空档,抓紧说几句话。一聊方知两人新近都升了准尉,各自手底下有几十个兵,且已经主动请缨,将作为北伐前锋部队出战。想来魏同钧已知晓两人来历背景,既绝无倒戈北方之可能,又与本地军阀毫无瓜葛,故加以提拔重用。
“这么说,马上就要开战了?”安裕容小声问道。
“到底什么日子还不知道,” 张传义轻咳一声,“对不住,兄弟,这个即便我们知道也不能说。不过最近一个月操练格外紧张,怕是快了。”
刘大恨恨接话:“祁保善个狗娘养的,看老子不砍下他的狗头给尚先生当祭品!”
双方又问答几句,安裕容留下住宅电话号码给二人,约定来日北伐胜利再重聚庆贺,恰好伙计送茶点过来,与颜幼卿一起跟进包房。
屋里魏同钧与杨元绍正说得投机,见二人进来,忙热情招呼。魏同钧追述一番从前初次偶遇获救的情谊,几句话拉近彼此距离。此后席间虽主要与杨元绍交流讯息,却始终不曾冷落二人。安裕容听他们说的俱是军政要事,不乏内幕秘闻,毫无掩饰回避之意,心头暗跳。颜幼卿也有所察觉,侧头望向他,两人皆从彼此眼中瞧出几分警惕慎重。魏同钧如此做派,分明是要把兄弟俩牢牢捆绑在自己船上。等这顿饭吃完,听了满耳朵魏司令的秘密,如何还撇得清关系?
颜幼卿拿眼神询问安裕容:不如马上就走?
安裕容在桌子底下捏捏他的手,又轻轻晃一晃,表示否定。一则这会儿退走已然来不及,只会彻底得罪对方;二则他同意来吃这顿饭的缘由,除了见一见张传义与刘达先,本就是为了打探北伐军具体动向,好决定是否以及如何动员徐文约南下,同时将颜幼卿家人接到申城来。
就在昨日,一封来自蕙城的信件带来了北伐军另一集结地的最新消息。信是约翰逊所写,安裕容看他意思,大概说蕙城如今草木皆兵,革命党有枕戈待旦之势,洋人亦不敢直拂其缨芒。约翰逊是个胆小的,就怕什么时候遭了池鱼之殃,打算辞掉海关征税司职务,躲到申城租界来。
如此一来,蕙城是不可能去了,只能在申城用心经营。
安裕容暗中思索,与魏同钧言辞间越发谨慎。颜幼卿更是低头吃喝,索性不插一句嘴。
“说起来,不知玉卿兄弟可愿从军?”魏同钧与杨元绍讨论一番北伐筹备事务,忽然转头,向颜幼卿说话。见他一口菜含在嘴里,似乎愣在当场,不由得笑了:“不必惊讶。我是见你大好年华,一身本领,始终不得良机施展,于公于私,都深觉可惜。我这里正好缺一个副官,我看你很合适,只不知玉卿兄弟是否有意从戎报国?”安、颜二人底细,魏同钧大概已从杨元绍那里打听得差不多,仍旧以化名称呼,不过表示尊重而已。
河阳军副总司令副官,简直就是为颜幼卿量身定做的职务,前途无量,足见诚意。
颜幼卿咽下嘴里食物,不由自主向安裕容看去。安裕容眼神温柔,却并不说话。
颜幼卿放下筷子,直视魏同钧:“多谢魏司令厚爱,非常抱歉,在下并无从军打算。家里大小事务,俱由兄长做主。”顿一顿,连场面话也不说了,丢下一句,“这些事我不懂,都听阿哥的。”低头继续吃喝。
这回轮到魏同钧愣住,随即哈哈大笑,向安裕容道:“令弟真是个妙人。贤昆仲感情深厚,叫人羡慕。”
安裕容跟着他笑,举杯敬了一回:“愚弟年轻识浅,言辞莽撞,请司令海涵。我们兄弟两个闲散惯了,从军恐怕坏了司令规矩,反倒叫司令为难。”话锋一转,“但支持革命,支持北伐, 乃是义之所在,自当不遗余力。我打算在租界寻个地方,做点小生意,或可为北伐大业尽一点绵薄之力。”
“哦?”魏同钧眼睛微微睁大,眼神随之锐利几分,“不知是什么生意?”
“我有几个洋人医院和医药公司的朋友,因此打算找找门路,做点西药方面的生意。”
西药昂贵紧俏,然而安裕容手里拿着海津仁爱医院的股份,要搭上洋人医药公司,实在不是难事。今日被魏同钧拉上船,想完全推脱做不到,亦无必要。以西药资助北伐军,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魏同钧果然表现出浓厚兴趣,再不提从军一事:“太好了!有玉容兄弟此话,不知能挽救多少将士生命。”
杨元绍也加入进来,三人侃侃而谈,酒兴愈浓。喝至酣处,安裕容问:“北伐声势浩大,一日紧似一日。小弟冒昧相问,不知究竟何时挥师北上?”
魏同钧饮尽杯中酒,慢慢道:“北伐随时可以开始。但我们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你们不知道,祁保善那厮,正偷偷摸摸紧锣密鼓准备复辟呢。”冷哼一声,“他祁保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登基之日,便是我军挥师北上之时。”
第75章 久别倍思亲
“阿斯必林、盘尼西林、赐福露……赐福露……这是什么东西?”颜幼卿盯着手里药品清单,没琢磨明白,回头喊一声正在对账的安裕容:“阿哥,你来看看。”
“嗯?”安裕容伸长脖子,望一眼他手指位置,“赐福露,杀菌消毒液剂,容量一百西西每瓶,拜耳公司出品。赐福露……是了,大概是Zephiran?你查查辞典。”
颜幼卿去靠墙书架上取了新买的西文版《药名大辞典》,翻到相关页面:“用途和特征都能对上,应当就是它了。Zephiran,赐福液,这名字好生有趣。”笑着拿起笔,在清单上注明西文原名,以防混淆。
安裕容也笑了:“谐音达意,通俗易懂,确实有趣。这名字是药房哪个伙计自己取的罢?外头可没见通行过。回头问问到底是谁,颇具巧思,当得一份赏金。” 他原本对西药便略有了解,这些日子成天钻研,攒下许多专门词汇。可怜颜幼卿西语不过日常会话水平,即便有辞典帮忙,到底颇为勉强。四海大药房西药部并无专职药剂师,伙计不通西语,全凭供货商口述,以夏文谐音字记录之。有通行惯用名者多半依从惯用名,若无则随意择定,难免混乱。
颜幼卿点头:“嗯,我记下了。”
兄弟俩在魏同钧面前表态要以西药生意支持北伐,转天魏司令便将私人名下一家药房的经理介绍给了两人。这家挂名“四海”招牌的大药房,以售卖华夏药材为主,兼营少量西药,生意做得颇大。若非魏同钧自己牵线,安、颜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魏司令私产。联系他早年隐匿岭南的经历,倒也不难理解。岭南向来盛产名贵药材,魏同钧有此人脉渠道,也是情理之中。
魏司令为人大方,欲将药房西药部直接交给安裕容打理。安裕容不愿在金钱上与他纠葛过深,只肯以供货商身份合作,凡属北伐军需,力所能及范围内,以最低价供应。他自己负责与西药公司交涉,四海大药房这头所有周旋协商,跟了几回之后,便扔给颜幼卿,基本不再过问。
颜幼卿管过洋行库房,截过码头西货,查过走私鸦片,代安裕容与四海药房交接,虽初次入行,却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做事一贯细致谨慎,结果没两天工夫,便替魏同钧挖出几条蛀虫来。原来魏老板自己忙于军务,又不懂西药,药房设立西药部,不过随波逐流,装点门面而已,大抵属于撒手不管状态。西药本就紧俏,在申城这骨子里边透着崇洋媚外气息之地,更属暴利行业。药房西药分部管事与伙计沆瀣一气,暗地里做了许多无中生有,弄虚作假勾当。因没把颜幼卿一个愣头青放在眼里,未曾刻意遮掩,不过两番交道下来,就叫他不动声色抓了真凭实据。
药房总经理是魏同钧亲信,知道内情后直接把西药分部人手上下换了个遍。以致如今颜幼卿尽管不过一个供货商代表,说话却相当好使,简直与半个实际管事无异。他这会儿看的,便是四海大药房西药库存清单。人家话说得客气,请二少帮忙看看,哪些缺口大的药品,玉颜商贸公司可能优先供货。
是了,为行商方便,安裕容找杨元绍帮忙,登记了个小小的商贸公司,专做西药生意。颜幼卿事后才知道名字,不觉大窘。见安裕容得意嘻笑,情知无法更改,只能小声嘟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公司专卖胭脂香粉雪花膏呢。”
说起来,玉颜商贸公司,除去常规西药,也确实顺道贩卖些西洋化妆品。安全方便,利润可观。必要的时候,还能为某些受限药品打掩护。
“食多赐,专治食欲不振,营养不良……啊,找到了,应该是Zytose。蛔灭纳,专管蛔虫病,蛔……不是F部便是H部,嗯,大概是Helminal?血莫滴,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安裕容听颜幼卿一本正经念念有词,实在是有趣且可爱,不禁悄悄凑过来,忽然抓住他手里的笔,往侧脸上亲了一口。余光瞥见字迹,道:“止血注射剂?血莫滴,血莫滴,哈哈,可真是够形象的,看是不是Hemostate?”
颜幼卿被他打断思路,又担心墨水污染纸张,正手忙脚乱,听见这话,忘了计较他孟浪之举,急急翻开辞典查阅,果然如此。
“阿哥,别闹。”嘴里说着,手腕一翻,将安裕容禄山之爪压在桌沿下,腾出空来稳稳当当抄录下药品对照名称。
“嗯,不闹。”安裕容抽回手,却又顺势搂在他腰上,松松圈住,并不影响他写字。只偏挤坐到同一张凳子上,下巴搁在他肩窝里,仿佛看什么经典大作般,着迷地盯住他握笔的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往纸面描摹。
颜幼卿许久不曾这般无端端被弄得面红耳热了,此刻陡然脸上发烧,将钢笔往桌上一拍:“你来写!”
“怎么?抄累了?我给你揉揉手腕?”
颜幼卿原本理直气壮,被峻轩兄轻声细语接连三问,气势忽地弱下去,“你写……你写得快,也好看,还是你来写罢。”说到后来,竟莫名有些撒娇的意思了。
“行,我来写。”安裕容笑笑,直起背,把颜幼卿写到一半的纸张拖到自己面前,右手抽出他指间钢笔,左手纹丝不动,仍旧在腰上圈着,“坐着别走,你得帮我校对,译名特别好的记下来,回头有用。”边说边写,一串流利的字迹自笔尖流泻而出,夏文潇洒遒劲,西文华丽优雅,指腕动作时韵律自生,无论看过多少次,都能叫人移不开眼目。颜幼卿忘记了挣扎,半晌方回过神来,暗暗压下心头悸动,一心一意校对西药名称。
玉颜商贸公司说白了,从老板到职员,统共只有兄弟二人。因做的是北伐军西药专供生意,自身又有许多隐秘,故而眼下事无巨细,均由两人亲力亲为。尤其涉及药品详情,账目往来等事务,更是只能彼此支援,绝不假手他人。
颜幼卿做事专注,真用心校对默记起来,被安裕容带起的旖旎情绪不知不觉便散了,忽道:“这西药名称对照清单,先咱们自己用着,待北伐事了,倒是可以公布出去,也是个与人方便之物。”
“有道理。如此不妨整理得细致些。说不定还能印刷出版。”安裕容嘴里说话,笔下不停。左手不提防抬起,摸了一把颜幼卿脑袋,“惠民利民,我家阿卿真是仁义心肠。”
颜幼卿被他夸得脸又红了,猛地站起身:“热。我去拿电风扇来吹。”
安裕容笑容可掬:“行。可别对着桌面吹,吹得纸张乱飞,没法写字。”
“知道了!”
电风扇是旧物市场淘来的二手货,也花了几块整大洋。然比起新品,自是便宜许多。且马力强劲,打开时呼呼声响,衣衫鼓动,发丝乱舞,足可消暑。颜幼卿是习武之人,练的又是内家功夫,一向讲究心静自然凉,常日吹的时候其实不多。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有些躁动难安,心绪不宁。
安裕容瞅了他几眼,方道:“这两张写满了,你拿去再查查辞典,将性状功用补全,顺道还练了翻译,一举两得。”
颜幼卿慢腾腾踱过去,拿起辞典,将两页药品清单放在上头。偷觑一下那张凳子,转身打算还回风扇前边去。
安裕容道:“坐我对面,就在电灯底下,不伤眼睛。电风扇这么远远吹过来正好,顶脑门吹,也不怕睡觉头疼。”
“哦。”颜幼卿便到对面坐下,翻开辞典一个一个查阅,于心中斟酌译文,再慎重下笔,补在药物名称后面。
安裕容抬头瞅瞅,见他毫无所觉的样子,轻轻扬了扬嘴角,复收敛表情,继续书写。
旧电风扇呼呼响个不停,衬得室内格外宁静安详。两人沉下心忙碌,至夜深时分,竟把四海大药房送来的一叠子库存清单整理完毕。
安裕容放下笔,伸个懒腰:“睡罢。”
他俩如今习惯晚饭后便沐浴,夜里清清爽爽做事,因此略加收拾,便上床睡觉。
颜幼卿见安裕容把电风扇拎进卧室,胳膊撑在枕头上,道:“已经不热了。”
“动起来就热了。”
“什么动起来……”颜幼卿猛然反应过来,一时结巴,“你、你……这么晚、晚了……”
“明日午前都没什么事,迟些起来也无妨。连续忙了这许久,”安裕容三两下脱了衣衫,动作凌厉迅疾,然而面色柔和,声调更柔和,“阿卿,我实在是想你。”
颜幼卿有些愣怔:“怎么会……我们不是每天在一起……”
“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唔……”
漫长而缠绵的一个吻,叫人热血冲顶,汗水淋漓。风扇叶子呼呼转动之声,简直犹如激情配乐。果然,动起来就热了。
颜幼卿恍惚间瞥见安裕容自床头抽屉里摸出好几个瓶瓶罐罐:“什……什么东西?”
“‘四海’尤经理送的好东西。这一盒是成药部拿的,前朝老方子,精炼山茶油加珍珠粉、冰片之类,这两瓶是西药部拿的,一个是凡士林膏,还有一个是最新舶来品,叫做雪花蜜,咱们自己的供货清单里都没有呢……都试试。”
颜幼卿有些发懵:“都、都试试?”
“嗯,都试试。”
单调的风扇转动之声被另一种更富于变化节奏的声音所替代,重重热浪自内而外扩散,整个房间仿佛都处于异常的高温之中,如蒸笼烤箱,将人反复熏炙,直至骨肉熔化,神志消散。
颜幼卿回过神来时,瞥见窗外一抹亮白。虽说夏日天亮得早,但自夜晚折腾到这时候,还是太过分了。他很想抱怨一番,然而实在提不起精神,只嘟哝道:“下午还要去药店送单子,起不来怎么办?”
“我替你去送。”
颜幼卿有气无力地哼一声。
清晨暑气消散,比之夜里更为凉爽。安裕容起身关了电风扇,又将窗帘拉得更严实些,回到他身边躺下:“幼卿,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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