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颜幼卿不禁抬头,竟似从嫂嫂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促狭之意。周遭均是杜府下人,无需顾忌,遂问:“如此说来,杜府诸位就在江宁下车,不去申城了?抑或是不在江宁停留,直接奔赴申城?徐兄可有提及他的打算?”
“杜府此行主事之人,是他家三少爷,在二等车厢里。他手里应当有徐先生捎给你与安兄弟的信。我听徐先生的意思,应是请杜三少爷先携家眷在江宁岳家暂住稍候。徐先生与杜家其他人,半月之内必定离京。待杜府大少爷来了,再一道往申城安置。”说罢轻蹙眉头,悄声道,“我瞧那位杜三少,是个惧内的,未必调排得了这些人。幼卿,你记得寻机与安兄弟说一说。”
颜幼卿应下了,又细问一番人员数目行李多少,暗暗啧舌。杜府果然举家南迁,多年基业说舍便舍,可说壮士断腕。如此看来,京城局势恐怕是十分不妙了。
不论国事,但言家务,年余分别,也是说不完的话。两个孩子看够了风景,与小叔说起这一年来各种情状,又追问申城景象,一路兴致盎然,疲乏尽去。心直口快的颜舜华道:“多亏没有留在二等车厢,否则与那几位少爷少奶奶们坐在一块儿,我们一家人哪里好随意说话。”
郑芳芷作势看她一眼:“都是要上中学的人了,且稳重些罢。”
颜皞熙忽道:“小华好不容易考上圣西女中,可惜不能去上了。”对于突然南迁一事,即将升入中学三年级的他,平日关心时政,且常听学校先生评述,懂得比母亲还要多些,心里十分明白,大总统因复辟失了大义,许多有见识的人纷纷离开北方,自己一家人短期内是回不去了。
颜幼卿疑惑:“华儿不是该上初中?”
郑芳芷解释道:“圣西女高去年增设了初中部,改名叫做圣西女中了。”
颜舜华两眼放光:“他们只收全科甲等的高小毕业生呢。”忽忸怩起来,“小叔,哥哥高小毕业的时候,你送给他一支钢笔……”
颜幼卿记起来了,不由笑道:“小叔没忘,一定也送你一支钢笔,祝贺你升入中级学堂。”想一想,又道,“你安叔叔正帮你们找学校,新学校会很好的。”
“会不会太麻烦安兄弟?”郑芳芷心中感动,却也过意不去。
颜幼卿望向嫂嫂,微带羞涩:“这些事我没有他懂得多。他说交给他去办就好。”
列车抵达江宁已是深夜,早有渡轮候在江边运送车厢与乘客。过江之后,须等待三四个钟头,再重新登车,清早差不多能到申城。
江宁亦是繁华大埠,比之申城不遑多让。练江两岸码头与火车站相接,因这一趟津申特快专列进站,四处灯火通明。一群人并行李闹哄哄上了船,杜府诸人中许多从未到过南边,更未曾乘大船渡江,何况还有拆分列车车厢乘船渡江之奇景,一时新鲜好奇者有之,惶恐不适者有之,状况频出。刚安稳几分,船却又要靠岸了,于是再闹哄哄上岸,挤靠到一处。
颜幼卿看杜府许多下人支应,便只顾好自家人。时值暑天,夜间不冷不热,凉爽宜人,江景夜色亦颇多可观处,别说两个孩子毫无睡意,便是郑芳芷也露出兴奋之色。正欲寻得杜家三少爷,问问随后行程,却听见一阵喧哗。颜幼卿凑过去察看,听了几耳朵,原来是黎府专程等候的下人找过来了,正与杜三少及老太太商议安排。见他们一时半会说不完,颜幼卿索性带着嫂嫂侄儿拐到侧面专做夜车乘客生意的小摊子上,要了几碗热汤面,就着剩下的饼与卤杂菜,吃了个简便宵夜。又添钱要了几盆热水净手净面,暂作歇息。
大约黎家没想到杜府一次来了这许多人,只有一辆小汽车并若干人力车等候在此,下人们不得不临时从车站外头又雇来好几辆人力车。瞧见杜老太太被搀扶上汽车,余下的主子也三两一起各有位置,想来已经商议妥当,颜幼卿起身便欲过去。谁知这时又出了变故,其中一位女眷忽然从人力车上跳下来,正是杜家三少奶奶。只听她高声嚷道:“当我们是叫花子呢?打发我们去乡下住!我不去!本来要去的就是申城,不过看在大妹妹面儿上,到这小地方停留几天,也无不可。看看他们办的什么事儿,叫我们住到乡下宅子去!真当我们是穷亲戚上门要饭怎么的?……”
杜三少爷与她同坐,原本拉住她的手低声劝说,这时没办法,上手捂住嘴,将人往侧旁拖。三少奶奶不再出声,却在三少爷放手之后,捶了他一把,背转身掩面啜泣,三少爷忙跟着转过去低头哄劝。这边还没消停,前头已经上车的人被惊动,又下来了,顿时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颜幼卿不好过去,只得重新坐下。徐文约筹办婚事期间,他帮忙跑过几趟杜府,认得杜家大公子杜召棠,印象不坏,没想到三少爷是这么个模样。
正等得不耐烦,却见杜三少主动过来,与颜幼卿打招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颜少爷。”
颜幼卿忙回礼:“不敢当。”
杜三少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书信:“这是我那妹夫捎给你与安少爷的信,叮嘱我务必当面交给你二人。本该正式见礼时再送呈贵府,奈何眼下这乱糟糟的,却怕遗失了。恰好你亲自来接贵家眷,便就此给你罢。”
颜幼卿道谢收下,为表客气,问能不能与老太太道个别。
杜三少支吾两声,没当场答应,反而显出些微尴尬神色。
郑芳芷开口道:“一路舟车劳顿,想来老太太也没精神应付咱们,不如别去打扰了,往后再专程登门拜望罢。”
颜幼卿不再坚持,转而向杜三少告辞。
不想杜三少脸色变得更加尴尬:“告辞且不必了……天亮须乘船去黎家大宅,内子晕船晕得厉害,可实在是受不住了。原本我们也是要去申城安顿的,倒不如直接去,省得来回折腾……”
颜幼卿听得愣住:“你们都去申城?”
“不是,老太太与大妹妹,还有大嫂一家,暂且留在江宁。剩下的人都随我到申城去,过不了几天,大哥他们也该来了,正好去给他们做做准备。所以,这个,我们与颜少爷,还得再同行一段路。”
颜幼卿没想到杜家众人是这么个打算,但这是别人家家事,无从干涉,遂点头表示知晓。
杜三少期期艾艾:“这个……虽则原本是打算去申城,但起先想的是在江宁停留几天再去,故而我等的火车票,都只买到了江宁,因此……”
颜幼卿终于听明白:“既如此,我陪你去售票大厅看看。江宁申城两地,短途列车往来频繁,本地人多数不会买这一趟。你们这么多人在江宁下车,空出许多座位,说不定还能买上。”
果如颜幼卿所料,售票大厅正在出售剩下的座席。只是时值非常,身在江宁的外国人皆急于往申城租界撤退,不过一两个小时,仅剩了若干三等座。杜三少犹豫片刻,眼见又被人买走几张,一咬牙将剩余车票包圆买了下来。
颜幼卿趁他付钱的工夫,找到车站公共电话间,给安裕容打了个长途电话。安老板未雨绸缪,在登记了玉颜商贸公司后,紧接着便装了部电话机。这两天睡在仅有两个隔间的公司办公室里,专等颜幼卿消息。听罢他一番述说,安裕容稍加琢磨,如此这般叮嘱几句。颜幼卿忍不住乐了,小声道:“这样……叫徐兄知道,是不是不太好?”
但听电话那头低笑几声:“无妨。反正小嫂子没来,不必顾忌,你照做便是。回头我与徐兄说。”
第77章 平地起雷音
因江宁至申城短途乘客激增,即使特快专列,也比往常晚了个多钟头方得以进站。站内比之铜山更为拥挤不堪,除去自各地撤退而来的洋人,消息灵通之华夏商人,还有许多临近开学返校复课的学生。待得一行人连同行李终于挤出车站大门,于广场西洋喷水池边汇合,可说人困马乏,疲惫难当,就连精力最足的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两个,也蔫得如同这个季节里晒枯的梧桐树叶。
车站乃是尚古之罹难处,广场喷水池更是引发颜幼卿许多沉痛回忆。数月之间,曾经血溅当场,贤哲殒命,如今已毫无踪迹,只余满眼碌碌众生,往来不息。
颜幼卿心情有些沉重,奈何眼下情形却不容他独自缅怀。走向杜三少道:“您是徐兄姻亲,我与安兄自当尽地主之谊,只怕冒昧干扰,耽误了阁下的安排。不知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杜三少扫一眼东倒西歪的众人,尤其自家面色憔悴,连抱怨亦没了力气的少奶奶,道:“不管怎样,先寻个旅舍住下再说。”
颜幼卿问:“申城旅舍林立,各有千秋。敢问三少可有什么偏好?”
“闻说申城租界比之海津更为繁华,便去租界附近找个像样点的西洋旅舍罢。”
杜三少语音刚落,旁边三少奶奶插话:“至少得是拉赦芮大饭店那般,才算住得。”她抢了颜幼卿换给管事嬷嬷那张唯一的二等票坐到申城,下了车却全靠丫鬟扶持,简直奄奄一息。这时说出拉赦芮大饭店几个字,仿佛终于活过来一般,眼里冒出神采。杜家少奶奶们出发前曾在海津住了几个星期,由黎映秋带去拉赦芮吃过饭,自此念念不忘。
颜幼卿点头:“如此我们便往码头方向去,有名的西洋旅舍都在江滨大道上。”
杜三少同意了,又试探道:“听妹夫提及,颜少爷与安少爷南下闯荡年余,颇有成就。不知贵府置业何处?我等人生地疏,若能寻个相距不远的旅舍,也好方便走动请教。”
颜幼卿摆手:“成就万不敢当,不过混口饭吃罢了。有个小小门面,正好位于码头河滨区域,就在江滨大道后头。三少不嫌简陋,可以顺路认认门。”停一停,随手比划,“车站西侧多有人力车夫等候揽活,东侧则是几家大汽车行总店,可以租车出行。码头离此不算远,不如雇几辆人力车,较为经济划算。”
颜幼卿这般建议,却架不住三少奶奶坚持要坐汽车。于此陌生地方,不可能如在京师一般,主子与贴身仆从坐车,其余下人两条腿跑到地方去。最终一二十口全部挤上去,足足雇了五辆小汽车。三少爷财大气粗,要替颜少爷一并支付车费,颜幼卿再三婉拒,才谢绝这份美意。
五辆汽车浩浩荡荡,自火车站前拐上大道,直奔码头而去。沿途多为洋货商铺,尤其进入江滨大道,道旁近年新建的数座高楼拔地而起,各国银行与大型洋行鳞次栉比,气势恢弘,令人震撼。此时正是上午最为繁忙时刻,处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高楼前衣香鬓影,店堂内五色琳琅,比之海津,更见繁华瑰丽。两个孩子一扫颓靡,惊呼赞叹,郑芳芷亦是频频颔首,目不转睛,叹道:“申城与海津同为通商口岸,现代都市,并称华夏双璧,又被誉为东方之璀璨明珠,果然名不虚传。”
颜幼卿见三人看得高兴,不由露出笑容,道:“峻轩兄在附近租了个小门面,与朋友合伙,做点西药兼西洋香粉雪花膏之类的生意。我平日给他帮忙,点点货,算算账。住所是另外租的,稍微有些远,胜在价钱合适,周遭清静。咱们先去门面瞧瞧,顺道把杜府诸位送到旅舍,再回家好好歇息。”
听起来十分安稳妥当,郑芳芷忙点头:“安兄弟与你一贯是能干的,只是辛苦了。我这一年也颇有积蓄,更兼徐兄弟帮忙出手海津的宅子,现银皆换了外国银行通兑支票。回头统统交给你。你与安兄弟也说说,若有合适的活计,帮嫂嫂留意留意。”
颜幼卿应了,又道:“这些都不急。再有几天,便是学堂开学日,皞儿与华儿上学的事,才要赶紧张罗起来。峻轩兄的意思,最好是一所男女混校,如此他两个能一块上下学,彼此照应。又最好聘得有北方教员,不至有排斥感,若有外国教员则更佳……”
说得几句,郑芳芷望住他,忽地一笑:“幼卿,这些个家常话,你从前可说不了这许多。”
“嫂嫂,我……”
“这样很好。”郑芳芷眼眶一红,又破涕为笑,“真的很好。能遇见安兄弟、徐兄弟这般君子人物,当真是咱们家的福气。”
“嗯……”颜幼卿欲言又止,正犹豫如何继续,汽车却突然慢了下来。
原来车子已拐入江滨大道后头,开进河滨区域内狭窄的小巷里,亦即当日颜幼卿跟踪万雪程,万府宅邸所在处。这河滨区本是申城最早的租界区,因日渐老旧,混得好的洋人陆续外迁,或搬至繁华富丽的海滨区,或搬至整洁幽静靠近内城的新租界区,还剩在这儿的外国人,无非不得意的落魄水手,濒临破产的倒霉商人,远来淘金毫无倚仗的流浪汉之辈。而越来越多的夏人则搬进来,以住租界、买洋货为荣,如已经上了绞刑架的万雪程之流。这些人竭力添砖加瓦,将这片区域填塞得越发凌乱拥挤。
“玉颜商贸公司”所租门面,便位于从前万府宅邸前头十字路口处,乃河滨区域做生意一等一好地方,堪称寸土寸金。当日安裕容配合颜幼卿,在这里等万会长出门打骨牌,留下深刻印象。后来计划与魏司令做西药生意,需一个幌子遮掩,立刻想起此处来。恰巧万雪程倒台,码头帮会势力大换血,空出不少铺面。安裕容趁虚而入,抢得先机,租下一处两个隔间的小门脸,挂起了公司招牌。
小巷逼仄拥堵,石板路坑洼不平,汽车颠簸摇晃,七扭八拐,速度比人力车还要来得慢。好在路程极短,不过数分钟,已在十字街口排开停稳。便见杜家三少奶奶一马当先冲下车,蹲在路边呕吐起来。幸亏路上没吃什么东西,不过吐出些苦水,趴在丫鬟身上喘气。近旁摆摊的女人跳开避让,操着本地方言抱怨,满身都是嫌弃。
颜幼卿指指头顶上“玉颜商贸公司”牌匾:“就是这里了。从前头江滨大道进来,走路也用不了多久,又是十字路口当街的位置,抢手得很。”
杜三少四下里望望,撩开头顶垂着的破布帘子,让开搭在电线上的一条花裤衩,露出尴尬笑容:“是……挺热闹、热闹。”
颜幼卿看见大门紧闭,“咦”一声。隔壁香烟铺子老板探出头:“二老板,你家大老板留了话,说是有批货临时出了问题,紧赶着去处理,叫你先自个儿招待贵客。门没锁,你走的时候记得扣上锁头。”打量一番,问,“贵客打哪里来呀?”
“北边来的。”
老板露出了然神色,不再多看,缩回自家铺子里。
颜幼卿推开门,招呼众人进去。郑芳芷与两个孩子没犹豫,杜三少站在门口往里瞧瞧,连忙摇头。三面货柜胡乱摆着各种西药盒子,中间几把旧椅子,母子三人落座,已没有下脚处。
杜三少再次瞅瞅货架,问:“这满架子西药,值不少钱罢?就这么随意摆在外边,不怕丢么?”
“都是做样品的空盒子,客人付了定金,我们再去拿货。”
杜三少听明白了,原来人家说是小生意,半点没谦虚。听这意思,兄弟两个压根没什么资产,不过是凭借人脉关系,中间过手赚点差价,货款还要靠客人的定金,心头越发添了几分不屑。
颜幼卿从柜台上的洋铁盒子里取出一张名片:“这上边有电话号码,劳烦三少存留。若有紧急,或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打个电话便是。”
杜三少不干不脆接过去,到底没拒绝,收进衣兜里。
颜幼卿把郑芳芷三人留在铺子里喝茶,吩咐自家人乘坐的那辆汽车司机原地稍候,预备亲自将杜府诸人送到旅舍。汽车从另一头街口出去,同样不过几分钟工夫,便重新上了江滨大道,好几家大饭店毗邻坐落在这一带。杜三少选定最气派的一家,忙不迭带人往里走。谁知侍应生全是一口流利西语,最后还是颜幼卿过去解了围,得知对方只接待有预订的客人,又陪着转到另一家。
终于办妥住宿登记,颜幼卿告辞时,邀请杜三少回头得空到家中做客,三少爷连连摆手:“多谢贤昆仲美意,初来乍到,事情只怕多得很,再说,再说。”
颜幼卿不再多言,迅速回到店铺,小汽车载着一家人往回开。两个孩子困倦非常,上车便靠着椅背睡着了。郑芳芷指着路边景物,迟疑问:“幼卿,咱们刚才是不是……打这边来的?怎么又回火车站去了?”
颜幼卿抿嘴笑了,颇不好意思:“我们住的地方,在盎格鲁租界边上,其实离火车站只有两条街。但是杜三少爷要住西洋大饭店,那边可没有,只能先送他们去码头江滨大道。正好店铺就在江滨大道后头,顺便带你们认认门……”
眼见道路越来越僻静,花木扶疏,洋楼整洁,井然有序,与方才店铺所在小巷街口不可同日而语。郑芳芷人情练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忍不住“噗哧”一乐:“这番安排,是安兄弟的主意罢?”
颜幼卿也乐了:“峻轩兄说,他可不耐烦招待别人家少爷少奶奶。先把他们送去旅舍,他在家里做准备,专给你们接风洗尘。”
郑芳芷忍了杜家诸人一路,看在徐文约面上,倒也不予计较。然而对于安裕容此举,仍然大觉熨帖,笑道:“真是有心了,见了面要好生谢谢他。”
颜幼卿见两个孩子睡得熟,犹豫片刻,开口道:“嫂嫂,我有一事……”
“嗯,什么事?”小叔子半晌没说话,郑芳芷心下一沉,“幼卿,怎么了?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有什么事不能直言?”
“嫂嫂,你知道……峻轩兄与我,一直在一处……”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一处。千里离乡,你二人彼此扶持,我也放心不少。啊,是不是住的地方不够?不妨事,我原本的打算,也是要带皞儿、华儿另外找地方住的,离学校近一些最好。”见颜幼卿摇头,郑芳芷恍然大悟,“说起来,安兄弟比你大几岁?可是不小了罢?是不是他要成家了?你们兄弟再住一处可不合适了,你与我们同住便是,若如此,皞儿、华儿可不知要多高兴。你不必多想,如今是新时代了,咱们明明白白一家人,轮不上他人闲言碎语……”
颜幼卿头摇得似拨浪鼓,脸色渐红:“不是的,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峻轩兄与我,一直在一处。从前在一处,如今在一处,往后……也在一处。我们说好了,一辈子……都在一处。”颜幼卿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极为清楚。
郑芳芷轻呼一声,伸手掩住嘴。怔愣半晌,彻底明白过来,莫名心痛难当,一瞬间泪珠滚落,低声呼唤他名字,却不知要说什么:“幼卿……幼卿……”
颜幼卿笑了:“嫂嫂不必如此。峻轩兄如何用心,嫂嫂不是都已知晓?此事本该尽早与嫂嫂说明,只是一直不得机会,以致拖到今日。嫂嫂不必担忧,住的地方尽够的,若是当真感觉不便,暂且安顿下来,等过几日再做其他安排。这些事,峻轩兄一早便打算好了……”
郑芳芷回过神,擦掉眼泪,打断他:“自家人能有什么不便?既是住的地方尽够,哪有额外安排的道理,没得白浪费钱。你们……你……你说他一早便打算好了,我们不住一住,岂非辜负他如此用心?”
正说话间,汽车停下。
颜幼卿心中歉疚,但无暇多言,只道:“到了,就是这里。”提起行李箱下车去。
郑芳芷抻抻衣襟,拍醒两个孩子。下得车来,便见安裕容长身玉立,接过司机手里另外两件行李,笑容可掬面对自己:“嫂嫂,好久不见,欢迎欢迎。路上辛苦了!”转向颜幼卿,放轻声音:“热水已经备好,饭菜随时能上桌。连续两日没睡好没吃好,想必又乏又饿,你问问嫂嫂和孩子们,是先小憩一会儿,还是先吃饭?”
九月一日,因各大中小学堂均于近日开学,城里城外添了许多年轻面孔。安裕容早有预料,提前约了一辆小汽车,与颜幼卿一起,送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去学校入学。
旅途劳累加之水土不服,郑芳芷抵达次日便病倒了。安裕容打电话叫来附近诊所的洋医生看了一回,又请护士小姐陪护两晚,到今日已有所好转。只是新学堂入学不是个轻省事,兄弟儿女一齐劝说,最终让她听从劝告,留在家中休息。
一大早醒来,便听见楼下各种轻快动静,不一会儿便是出门的声音。站在二楼茶室窗前往下看,儿子女儿正兴高采烈往汽车里爬。安裕容一手扶住车门,一手往里递书包,弯腰叮嘱着什么。得到两个孩子回复,才满面笑容转头,与立在旁边的小叔说话,一面将人轻轻推上车去,挨着两个孩子坐下。他自己腋下夹了皮包,拉开前座车门。正欲上车,又停住,直起身仰头,冲二楼窗户挥挥手。
郑芳芷叹口气,转身回房,走到床边坐下,暗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这一病倒,什么都要依赖人家。手掌下崭新的湖蓝色丝绒床单光滑舒适,怕夜间闷热,又备了一床细编篾席在侧。对面一张西式梳妆台,嵌着椭圆形大镜子,抽匣里还有未开封的舶来品雪花膏。这一切,明显俱是新添物件。她心里明白得很,便是自己不生病,大小事情,又有哪一件不需要倚仗人家?想起三日前进门,幼卿看见屋内陈设,不胜惊喜模样,不由得再叹一口气,昏沉沉的头不觉又疼了起来。
郑芳芷猜测,自己如今住的,本该是那两人的卧房。因母子三人到来,安裕容大刀阔斧,将两人卧房搬至一楼客房,以屏风隔断半截走廊,改作工作间。二楼卧室对面,原本该是书房位置,里边增加了少女风格的床具,看样子是要布置成女儿闺房。而书房隔壁那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椅床铺簇新,分配给了儿子。二楼走廊与楼梯间堆满杂物,尚未来得及清理,想来这一间原本当是储藏室。
从收到电报算起,不过短短数日,竟是给自己三人每人配备了一个专属房间。可见恰如幼卿所言,安裕容极为用心,果然一早便打算好了……
母亲如何纠结,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二人是无从知晓的。新学校离住处不远,车程十几分钟而已。校园不大,设施却远比海津学校先进,教员亦和蔼可亲。只是入学考试并不容易,尤其西语一科,要求颇高。好在两人数学与国文等科目成绩极好,面谈时表现尤佳,当场便予以录取。
两人路上听安叔叔介绍,申城男女混校数量不多,口碑良好者更为稀少。这所夏新中学,以校风开放,课程丰富闻名。校长乃花旗国游学归来学者,有志于向华夏平民子弟普及新式教育,故校址虽设在租界,招生却并无限制,学费依所选课程有不同等阶,贫家子弟更可凭优异成绩申请奖学金,办学数年,颇得赞誉。
学校已经开课,办完入学各项手续,在附近随意吃了个午饭,安裕容与颜幼卿送兄妹两个再次进入校园,直接去往各自班级听课。
安裕容转回校长室方向,见颜幼卿面露疑惑,笑道:“虽然知道皞儿、华儿学业优秀,到底南北所学有异,之前与校长约定,若入学考试不如人意,则向学校捐赠一批基础西药,供校医使用。如今免费捐赠是用不上了,但让利为学校提供药物,想来校长先生欢迎之至。支持教育事业,本是我辈分所当为哪……”
颜幼卿知道他这番打算,说到底,终究是为两个孩子着想。两人之间,不必多言,只问:“咱们给四海的西药,也是底价,如此一来,会不会……”
“赚是没多少可赚,也不至于亏本。你忘了,”安裕容压低声音,“那些个营养液补脑汁,还有香粉雪花膏,虚头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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