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大战过后,硝烟未熄。溃败的军队、逃兵、匪寇、难民……凶险无处不在。
安裕容并不反驳,闻说能前去铜山,露出笑容:“多谢司令允许,亦谢过司令关怀。我二人固然挂念徐兄,但如若实在不可为,也只能作罢。尽人事,听天意罢。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能在贵军铜山大捷之际接到徐兄消息,岂非正是天意?说不定等我们赶到,徐兄已然和前线的军中兄弟成了朋友呐。”
魏同钧闻言,与他一道哈哈笑起来。
既是午后出发,时间紧迫,当即准备起来。魏同钧叫人把当初进入军营时收走的武器还给二人,摩挲着那把工艺精湛的盎格鲁制手枪,颇为留恋:“你们手里这把枪不错,什么路子来的?”
安裕容答道:“从海津租界洋人手里弄来的,可花了大人情大价钱。”见魏同钧翻来覆去不松手,满脸肉疼,最终咬牙道:“待我们平安接到徐兄杜兄,还要来拜谢司令。到时候,这把枪就留给司令,当个防身的小玩意儿。眼下么,司令也说了,还是有许多不太平的地方……”
魏同钧又是一个哈哈:“那怎么好意思。”
他这厢刚松开手,颜幼卿便把手枪抽过去,迅速塞进后腰,仿佛按捺不住,递给安裕容一个委屈不满的眼神。
魏同钧似乎没瞧见,只顾笑得畅快。安裕容揉一把颜幼卿脑袋,将他拉到身后,向魏司令请教前往铜山事宜。
河阳火车站。
这座一定程度上由革命党掌控的火车站并未见冷清。尽管北上客车全线停运,往其他方向去的主要车次仍在运行。由于战争所需,货运反而愈加忙碌。只是少了洋人公司的长途快速专列,多数为相对便宜的短途慢车。因铜山大捷,开往申城的车上乘客眼见多了起来。
安裕容向两名河阳军准尉官道:“既然司令派了您二位专程帮忙,想来就不必非得我兄弟二人都随同一道过去了。有您二位在,到了铜山又有那边的军中朋友帮忙,何愁事情不顺利?我们出来这些天,家里的生意统统丢下没管。如今多亏能分出一个来,我打算叫愚弟直接回申城去,处理生意上的紧急事务,也省得家人一直担忧。”
这两人是临出发前,魏同钧忽然叫出来的,说是前线人员紧张,押送货物之后便留下,专门帮手找人。便是安裕容二人等不及,要自己往海州港去,也能陪同护送,以策安全。
两个准尉显然没料到颜幼卿居然要就此分别,独自回申城去。意外之余,却也说不出阻止的理由。想一想似乎并不影响什么,出发在即,也来不及回头请示司令,遂点头应了。
河阳铜山之间,本有铁路直通。受战事影响,火车如今只能到距离铜山三百里左右的采珠镇,后面的路程便要靠汽车了。早在半年前,这条路线便叫北伐军征用,以运送兵力及物资。
前往采珠镇的军用列车并无固定时刻,全看司令部安排。安裕容等人到时,士兵正在做最后的整理清点。而开往申城的列车即将出发,颜幼卿动作迅捷,安裕容向两名准尉解释的工夫,他已然从售票口抢了张车票回来。一跃一纵便上了这面月台,叫一声:“阿哥!我买到票了。”将车票举给安裕容看,神情忽然低落,“真的必须我一个人回去么?”
安裕容拍拍他肩膀:“若是司令没请这二位大哥帮忙,自然用得着你,有这两位大哥帮忙到底,倒是你多出来了。你以为我不想自己回去?但我敢让你一个人跟人家去前线么?这么大人了还跟个猴儿似的,不定捅出什么娄子。回去家里有你嫂嫂管着,柜台有伙计盯着,才好叫我放心。我跟司令谈的事,你都知道,回去跟你嫂嫂仔细说说,明白么?”
两名准尉听安裕容这般说,更无怀疑,只以为嫂嫂是内当家。当大哥的既是叫弟弟回去传信,也是怕前线危险,可见一片关爱之情。
安裕容从兜里摸出一个西洋马口铁糖盒,塞进颜幼卿手中:“这个拿去,路上提提神。别一气儿吃完,坏牙齿。”又摸出几颗散糖,分给两个准尉,“盎格鲁产薄荷糖,这个天吃最舒服。”
那两人接了,直夸兄弟俩感情好。颜幼卿背上挎包,捏着车票,跳回对面月台,很快融入上车的人群,不见踪影。
他借着人群掩护,移动到列车尾部。当汽笛鸣响,车轮启动,月台上只剩了送站的人与几个乘警。
“咣当咣当咣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将视线投向车头,便是另一边月台上清点货物的士兵,也不禁转身抬头,去看那车头上方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就是这一瞬间工夫,颜幼卿蜻蜓点水般横掠过铁轨与月台,蹿入运送军资的货车车厢底。
东西清点完毕,士兵列队跑步,去往车头方向向长官汇报。颜幼卿听得脚步声远去,视野中暂无足影,翻身便上了车顶。货车车厢顶部敞口,覆盖油布防雨,边缘扎得颇紧。好在他身材瘦削,四面看看,便寻得一处空隙,扯开边角钻进去。身下是仿若码头大船卸下的棉纱包一般的大包裹,平躺在夹缝处,确保从外面丝毫看不出异样。轻轻摁了摁,猜测大约是衣被类。时节已至深秋,越往北天气越冷,战争要持续下去,想来是给士兵们运送冬衣的时候了。
很快火车便开了。车身震动,原本捆得结实的包裹忽而软弹,叫人直往下陷。颜幼卿赶忙撑起身子,张开四肢,趴着抱住最上头的大包裹,竟然颇为舒服。只是油布蒙头,折腾出一身汗。慢慢挪到车厢边沿,扒开油布向外探看,火车行进速度越来越快,两边风光亦越来越荒凉。不久便彻底驶出河阳城区,村镇亦随之抛诸车后,入眼是大片荒原与山丘。秋收已过,许多田地本该正是第二季稻抽苗结穗时候,却遭废弃荒芜。大约种地的人不是逃难去了,便是打仗去了。
这一列火车共十余节车厢,紧靠车头几节因煤灰烟尘太大,装载的均是粗糙物资。中间几节封闭车厢,装了数百操练好的新兵,送往铜山驻地。最后两节才是装载衣被的车厢,大约因分量相对较轻,故挂在车尾。颜幼卿将油布扯开一个豁口,痛快吹风透气,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怕中间车厢里突然有士兵探头出车窗,凑巧扫见了自己。
火车匀速前行,催人犯困。颜幼卿寻了个稳当姿势,打开挎包,将安裕容分别时给的铁皮糖盒掏出来,掀开盒盖,扒拉开面上几颗薄荷糖,露出里头糖纸包裹的一把小巧精致手枪来。他将枪身握在掌心,又从盒底掏出枪管弹夹,闭眼一样样装上。
这把枪,还是当初海津癸丑兵变时,从阿克曼办公室抽屉里顺手牵羊得来的,当时只觉精巧方便,后来才知道是西洋大陆刚刚面市的新品,便是在租界洋人圈里,也堪称有价无市,供不应求。此番深入河阳军司令部,峻轩兄预计到必会搜身,将之藏在糖盒中,果然蒙混过关。至于另一把,同样与阿克曼有关,乃是当初劫车的战利品,正儿八经盎格鲁制造,虽然难得,但不如手中这把罕见。眼下在峻轩兄身上带着,等接到徐兄,就该送给魏司令做酬劳了。
颜幼卿心想:回头这把记得叫峻轩兄拿去防身,想办法再弄一把好用的,自己带着。手枪只能从洋人手里弄,不知道约翰逊有没有什么路子。魏司令这么个大人物,见着把盎格鲁手枪都舍不得松手,可见好枪多难弄。仗一打起来,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手里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枪……
琢磨一阵,收回思绪,又从挎包里掏出一身衣裳,蒙着油布换上。这身衣裳不是别的,却是河阳军军装,跟前头车厢里新兵一模一样。颜幼卿与安裕容住在军官宿舍楼里,凭他身手,弄一套军服简直易如反掌。北伐军草创之初,来源复杂,条件有限,故而装备规制并不严格。好比河阳军军装一项,上下级区分只在所佩戴臂章上。臂章一摘,便是普通士兵,臂章戴上,才知军衔军阶。颜幼卿将偷来的军装上的臂章收入口袋,随时能混入新兵队伍。
火车从河阳到采珠镇,需十来个钟头,到地方差不多后半夜。颜幼卿准备妥当,考虑到入夜需要警醒,索性躺倒,睡一觉养精蓄锐。
采珠镇位于河湖交汇处,多平地少山丘,自古盛产河珠,故得名采珠。本地居民以渔业为生,没什么机器工厂。因此火车站虽远不如河阳规模,不过一个月台,却是远近仅有的一处电灯明亮场所。
物资需在此地分拨派发,人员亦需歇息安顿。士兵们下车整队,卸货的卸货,休息的休息,轮番作业。尽管无人喧嚣,也将小小车站搅得热火朝天。两名准尉官另有任务,进站内找人去了,安裕容借口方便,往月台侧面阴暗处走。
直走到远离人群隐蔽处才停下。既是打着方便的幌子,索性畅快放一回水。正撩起衣摆,后腰叫人拍了一下。位置和力道熟悉无比,反手抓住对方胳膊,轻笑:“怎么知道径直往这儿找?果然心有灵犀。”
往旁边让让,身形将颜幼卿整个挡住,低声问:“累不累?饿了吧?瞧见前边那个柱子没?最后一盏灯往后数两个,那块儿有个夹角,我一会儿趁人不注意,把吃的喝的放那儿,你寻机过去取。”
颜幼卿也低声回答:“中午没少吃,不怎么饿。”顿了顿,“就是上车前水喝多了,有点憋得慌。”
两人肩并肩肘挨肘解决问题,悉窸窣窣哗哗啦啦,被远处月台上人来人往、近处草野中虫鸣蛙叫遮掩,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动静。不约而同笑起来,一个笑得戏谑,另一个尚有几分羞赧。夜色中看不清彼此面目,然而心里分明知道对方此刻是何模样。
“哎,也没个地方洗手。别嫌脏,收好。”安裕容忽然塞了点东西到颜幼卿口袋里。
颜幼卿摸摸,似乎是张硬纸卡:“这是什么?”
“准尉官证件。万一杨兄不好见,拿它糊弄糊弄卫兵。”
颜幼卿一愣,随即想通:“那人丢了证件,没关系么?”
“一路上忙乱疲乏,即便发现也定当是不小心掉了。别忘了还有同伴,丢了证件也无妨,最多挨一顿上官批评。”
颜幼卿心里向证件叫峻轩兄摸走那准尉官说声抱歉,将衣兜纽扣又检查了一回。上身猛地一紧,整个人扑进熟悉的怀抱里。一双手从后背往下探到腰间,前后摸索个遍,摸到那把小巧手枪,仿佛松了口气,顺手将另一把也塞了过来。
“阿哥,你留一把……”
安裕容不等他说完,狠狠亲上去。亲得人喘不上气,才道:“我用不上,我有魏司令派的保镖呢。你都拿着,万事小心。记住,什么都不如你安全要紧。”
第85章 相逢是故人
士兵们在采珠镇休整几个钟头,天色刚发白时,登上卡车,前往铜山驻地。本该所有人一道出发,不料安裕容天亮前突然拉起了肚子,最后一辆运兵车离去,才弓着腰慢腾腾从茅房里出来,脸色惨白,冷汗淋漓。
“对不住,大约是不该昨晚上着急喝了几口生水。唉,大意了,平白耽误工夫,真是……”
两个准尉官心里只觉这位玉老板不愧是老板,路上看他衣着举止,无处不讲究,果然身体也娇气。但一来此人大方随和,打过交道后颇有好感,二来司令有交代,对方才是事主,暗里固然要盯得紧,最好伺机探知药物下落,提前弄到手中,明面上却不必着急,且看对方意思安排。
于是一个道:“听说玉老板是北边人,想来没在这河湖边上待过,难怪水土不服。”
另一个道:“士兵们另有带队军官,咱们原本只是顺道,迟些再走也不妨事。铜山驻地与采珠镇之间,常有车辆往来,玉老板且歇息一阵,不要勉强。”
安裕容被安置在车站乘务员值夜的小屋子里,里头有张窄窄的单人床。采珠镇虽无发达之工商业,却有许多干鲜水产,河珠也甚是便宜。两个准尉官闲下来,便打算去镇上逛逛,顺便买些特产。毕竟前线艰苦,此番找人少说也得滞留半个月,带点东西私下还能改善改善伙食。临行问安裕容,是否找个郎中瞧瞧。
“郎中是不必找的,老毛病,我自己知道。有劳二位,若是碰见药铺,帮忙买几盒六合定中丸。若是没有这个,配几副葛根芩连汤也可。”
两个准尉官应了。安裕容躺在硬梆梆的小床上,胳膊架在脑袋底下,琢磨着先补个觉。车站站长当他是贵客之一,倒也无人打搅。
士兵们出发时并无特别动静,可见幼卿必是顺利混入队伍,上了运兵卡车。据旁敲侧击得来的讯息,此间路况差,三百里路程需七八个钟头。运兵车天擦亮出发,估计得午后才能到铜山驻地。采珠镇不方便过夜,非要过夜也不是不行,但未免显得自己这个事主不够诚心。待两位准尉官回来,吃过药再歇一歇,午后出发,还能赶上今晚到达,想必行得通。这七八个钟头的时间差,应该够幼卿寻到杨兄,将事情办妥了。
铜山驻地再如何森严,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地盘,不必担忧。只是离开营地接应徐兄路上,不知会否发生意外。安裕容翻个身,睡不着了。来回烙了几趟大饼,强行安慰自己:幼卿厉害着呐,这点事,比起他曾经单枪匹马干过的种种丰功伟绩,实在不算什么。又想他那手点穴工夫端的好用,自己照猫画虎摁几下,当时就疼得差点嚷出声,逼出满头冷汗,比真拉半天肚子落魄多了,怪不得昨日晚上他教给自己时不肯先行示范一次……
运兵车在野地里奔驰,车轮碾过野花杂草,车尾扬起黄土尘沙,正午的日头下,尘土沾上士兵们汗湿的脸,燥热而又粘腻。穿过几个空荡荡的村庄,房屋渐渐多起来,却不见人影出没。空气中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焦灼里带着腥臭,越来越浓。新兵们皱起眉头,还有人掩住鼻子。带队的军官有经验,骂道:“捂什么捂,这就是打仗的味道,火药加尸体的味道!抓紧多吸几口,闻惯了,等明日进城打扫战场,才不会吐出来!明日谁敢吐出来,再回河阳去练半年!”
这一批新兵错过了大战,只赶上打扫战场。能趁此机会适应适应,在军官看来,反是难得的运气。
颜幼卿混在最后一辆车里。上车时他谎称是前头掉队的,蹲茅房迟到了。其时前面的车辆已经启动出发,领队军官完全没有怀疑,训斥两句,将人踹上车去。他换身军装,收敛了一年多安逸生活养出来的温和气质,想想从前总统府卫队操练生涯,行动举止顿时变了样子,站在河阳军新兵队伍里毫不违和。
他低着头,装作打瞌睡。天擦亮就出发,昨晚在火车站席地对付了三四个钟头而已,不少人都是他这个姿势。火药与尸体的味道他都不陌生,但混合在一块儿,如此浓烈扑鼻而来,却是头一遭。军官几句话透露出不少信息,这批新兵的第一个任务既是进城打扫战场,想必城外战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而先锋营指挥部与驻地大约还没能搬到城里去。
一路行来,纵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极其疲乏,纪律渐渐松懈。见军官开腔,有胆子大的士兵问:“长官,那我们今日歇在哪里?晚饭能不吃干粮了么?”
军官大约也觉得需要鼓舞一番士气,道:“放心,今晚歇在铜山驻地,睡营房。晚饭不用再啃干粮。刚打了胜仗,司令犒赏队伍,有肉吃!”
众人欢呼起来,打瞌睡的也都精神了。
河阳军铜山驻地位于铜山西南郊外,原本打下铜山后,该迁入城里,但因战争拉锯多日,后期打得相当惨烈,城内建筑损毁严重,故而暂且原地不动。先锋部队阵亡人数不少,急需补充兵员,这一批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颜幼卿听见军官所言,亦放下心来。杨元绍身为先锋部队参谋官,理应留在驻地内。况且驻地人多,新兵入营,正好浑水摸鱼。
又过得个多钟头,目的地到了。河阳军占下城郊一个小镇,作为驻地所在。早在开战前,镇上能跑的便都跑了,正好留下许多空宅子做了营房。跑不了或者不愿跑的,就地征召,给军队做些后勤事务,倒也便利。指挥部设在镇上最有钱的大户宅子里。倒不是别的,主要为了这宅子修得结实,一尺二寸厚的青砖墙,普通炮弹都炸不坏。
卡车停下,颜幼卿心头一喜。指挥部设在镇子里,处处可遮掩,实在大大方便了自己行事。若是在荒野平地,必然难办得多。他意识到自己先前想岔了,江南普遍富庶,人烟稠密,铜山又是南北枢纽重镇,这附近原本也没什么荒野平地,军队必然驻扎在村镇。只是如此一来,战火所及,伤亡与毁损,亦难以估量。
士兵下车,列队报数。颜幼卿缀在最后,闪身便躲藏起来。同车之人发现他不见了,也只以为是回了所属小队,并未在意。待士兵们步入营房,颜幼卿才掏出臂章戴上,摁摁口袋里的证件,开始行动。那臂章与证件并不完全一致,但因北伐军军制尚未严格统一,更兼许多士兵实际分不清各级军官标识的细微区别,因此颜幼卿并不担心被识破。他辨认一番方位,躲过巡逻的队伍,迅速接近指挥部,快到门口,大大方方露面,向岗哨亮出证件,声称有魏司令秘密指示,要求立刻面见杨元绍参谋官。
一场大捷刚过,又是在自家驻地内,岗哨虽按章程核查了身份,然实在谈不上多仔细,直接将人带进去,叫他在侧面一间小屋内等候。不多时出来一个文职模样的军官,这回倒是盘问得具体,颜幼卿却不与他多话,要来纸笔,借口事涉机密,走开几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郑重其事叠起来,请对方递给杨参谋官。对方看他年岁不大,很是老练模样,不再多问,拿着纸条进去了。很快便再次出现,将颜幼卿带到参谋官办公的屋子,杨元绍正等在里头。
“老弟,怎么是你来了?”杨元绍面露惊讶,旋即镇定,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忽又想起来,追到门口,吩咐:“请刘达先中尉来一趟。”转头向颜幼卿笑道,“等过些日子,论功行赏,刘兄弟就该升了。”
数月不见,杨元绍瘦了不少,精神倒好得很。原本十足书生气,如今添了几分军人的精干锐利。颜幼卿没有阻拦他传唤刘达先,行礼招呼过,回复道:“此番大捷,杨兄功劳必然也不小,且先祝贺杨兄。”
杨元绍叹气:“须知兵者是凶器,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场仗打下来,铜山算是毁了。有什么可祝贺的?”
颜幼卿不和他客套,闻言点头:“杨兄说的是。”
杨元绍道:“我收到你们要找人的消息了。怎的就你来了,还……”指指颜幼卿身上军装,露出疑惑神色。
颜幼卿四下里看看,以眼神询问此处说话是否安全。杨元绍正要开口,一声“报告”,刘达先到了。他这一回真正上前线浴血拼杀,从前残余的草莽匪气尽去,满身肃杀凛然。一眼瞥见颜幼卿,不觉惊喜交加。杨元绍不等他开口叙旧,叮嘱:“达先,你在门口守着,别放人进来。”刘达先只得拿眼神向颜幼卿打个招呼,遵令守到门外。
颜幼卿见此,心里踏实了。指指军装上的臂章,又掏出口袋里的证件,抿嘴一乐:“都是悄悄借来的。怕不能顺利见到杨兄,不得已出此下策。杨兄放心,这番事了,肯定全部处理干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阿哥跟魏司令的人在后头,会迟些时候到。我先行一步,有点事要与杨兄单独讲。”
杨元绍给他倒杯茶,跟他一块儿坐下,道:“你说。”
颜幼卿将接应徐文约之前因几句话交代清楚,末了道:“魏司令肯帮这个忙,我们心里都是十分感激的。只是实在担心徐兄与杜兄安危,他们带的又是要紧东西,我脚程快,便先来找杨兄,看能否借几个可靠之人,尽快出发,早一刻是一刻。”
杨元绍听他说罢安裕容与魏同钧的交易,当即明白他二人顾虑何在,何以他要设法摆脱魏同钧的人单独前来。见颜幼卿不点明,也不追问,只道:“虽说海州港到此,路程不算太远,但沿途岔道也不少,这般冒冒失失去找,可不是无头苍蝇一般?哪里是说接应便能接应上的?”
“并非冒失。”颜幼卿看向他,“徐兄在电报里,给阿哥和我留了线索,只是旁人看不明白罢了。”
“哦?原来如此。”杨元绍恍然大悟,心知这是连魏司令一并瞒下了,“也是,你们兄弟做事,一贯妥帖,也难怪你有把握。”
颜幼卿道:“徐兄电报发出时,铜山战局还在胶着状态。若他按计划从海州港下船,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铜山大捷通电全国,大地方肯定当天就知道了,小地方却不然。加之路途上种种不便,他们不定什么时候能知道。因此阿哥和我猜测,徐兄应当会按原定计划,在说好的地方停留几天,探听战事最新消息,再做决断。只要我这边动作够快,应当能接应上。除非运气太差……”
杨元绍却道:“若是知道了铜山大捷消息,就更不应该轻举妄动了。北新军向北败退,他们却逆行向南,倘若遇上岂能讨得了好去?还不如停下来,多藏些日子。”
“杨兄说得有理。徐兄行事谨慎,当能想到此节。”
杨元绍道:“借人不是问题,魏司令原本就发了电报,叫前线各部帮忙留意找人。这样罢,正好这两天本要安排人手,往北搜寻败退的散兵游勇。我叫刘达先的小队下午就走,你跟他一道,具体什么路线,你给他说。只是你的身份不好透露,他是个直肠子,你提醒他小心遮掩着点。”
“如此太好了。多谢杨兄。”颜幼卿非常高兴。尽管早料到杨元绍会同意帮这个忙,但对方如此痛快,还是令人感动。他这时才把安裕容交代的另外一番话说出来,“阿哥说,徐兄他们带的东西,若平安无事,叫我寻机拿点出来,送给杨兄做谢礼。”眨眨眼,笑了,“反正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数目究竟多少。只是杨兄到时记得藏好,千万别露了馅儿。万一东西丢了,便看杨兄有什么别的短缺,回头设法给你弄来。”
杨元绍不由得也笑起来:“你们两个可真是……”只要颜幼卿的行踪不叫人看破,传到魏同钧那里,他派刘达先小队外出执行任务,顺便寻人,光明正大,完全没有破绽。至于颜幼卿的本事,别人未必知道,作为尚古之曾经的头号心腹,他却是知道的。
为安全起见,杨元绍没叫颜幼卿出去露面,让他就在自己办公室里吃了个饭,简单休整片刻。当午后安裕容喝了一大碗葛根芩连汤,蔫头搭脑与两位准尉官从采珠镇出发时,颜幼卿也伪装一番,混在刘达先的小队里,离开了河阳军铜山驻地。
刘达先这一支队伍,大约三十来号人。原本他作为副手,协管着底下百余个小兵。因侦查败军动向,搜寻零散败军,兼探查道路交通地理形貌,被拆成三支小队。带出来的这三十多个,自是平素亲近信服他者。对于颜幼卿的加入,无人提出异议,只以为是长官关照相熟的新兵。
徐文约电报给出的地点,在海州港与铜山之间,名唤三溪口的小城附近,一个叫做徐家坳的小村庄。徐文约本是南方人,少年时便外出江宁、申城求学,虽然没特地向友人细诉,安裕容、颜幼卿也知他籍贯大体方位。读到电文中三溪口徐家坳,便知他这是打算拐回老家去躲一躲。三溪口顾名思义,必是多水之地,不利于行军打仗,更不是繁华大埠,兵家必争,相对安全。
刘达先手下有几个本地士兵,对道路方位还算熟悉,一行人未曾耽误,经过铜山城,从城外径直往三溪口方向行进。
一路所见,十里之内,处处焦土,百里之内,几无人烟。北新军撤退速度很快,然溃败之余,不忘劫掠粮食钱财,抓捕壮丁,致使刘达先这一队人马,无从补给,竟时不时要深入山林打些野味,方足以果腹。颜幼卿对此可说得心应手,又因寻人任务叫士兵们额外辛苦,着意补偿,暗中动手,抓住不少鸟兽河鱼,统统算在刘达先头上,叫他得了下属许多钦羡敬佩。偶尔也提前探知少数掉队的败兵行踪,送给小队做了军功。
如此一路前行,三日后,行出百里外。按照指挥部的命令,此番分小队搜索,以百里为限。百里之外,随时可能遭遇大股北新军,后方援军鞭长莫及,换作其他小队,就该掉头返回了。但颜幼卿目的地在徐家坳,刘达先有杨元绍私下命令,全力配合,故并不停止,继续往北前进。士兵们不知内情,路上吃野味抓败兵,诸事顺利,士气高涨,竟是一鼓作气,又走了两天工夫,距离三溪口地界只剩了十几里地。幸亏这条路并非主道,小城北新军驻军早已尽数调往前线,又有颜幼卿来去如飞,每每先行探路,可说无惊无险。
然终究是深入敌方地盘,刘达先与颜幼卿越发小心谨慎,完全弃了大路,昼伏夜出,缓慢行进。士兵当中有机灵的,这才品出些滋味来。刘达先按照杨元绍吩咐,道是机密重任,事成重赏,反叫这些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颜幼卿装扮成投亲的路人,问明路径,带领一行人避开村镇,在通往徐家坳路途附近一处野树林内驻扎。此时距离他离开铜山驻地,已经过去一个星期。颜幼卿并不着急。海州港至三溪口,同样是二百余里。徐兄与杜兄带着箱箧,又要时时警惕危险,书生出行,哪怕有车代步,也未必能快过士兵行军速度。
刘达先选好驻扎地方,安置手下,颜幼卿则悄悄独自离队疾行。路上问了几回,因外头正在打仗的缘故,村人无不警惕戒备,竟是回回碰了钉子。终于想起兜里还有几颗吃剩下的薄荷糖,遂专找玩耍的孩童询问,总算准确找到徐家坳位置,且得知确实有远客刚刚抵达,留在村长家里。遂再不迟疑,叫得了糖的小孩直接领自己过去。
此时正是晚饭时候,敲开村长家大门,院中两张八仙桌,竟是满满当当坐了十好几口。颜幼卿一愣,顾不得主人家相问,先把桌边坐着的人挨个扫视过去。但见一个个憔悴不堪,衣着凌乱,式样却时髦,显然不是庄户人。其中一个站起来,瘦高个头,黝黑面庞,满脸胡茬,颤抖着声音不敢置信:“幼、幼卿?”
颜幼卿定睛细看一番,才算认出来:“文约兄!你们这是……”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左右瞧瞧,尽是陌生面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以为来到这徐家坳的仅有徐文约、杜召棠二人,却不知居然老老少少一大群。见这群人无不风尘仆仆,面黄肌瘦,大概迫于教养,面对满桌子饭菜眼里冒光,却还强忍着没下箸,忙道:“你们到了就好!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徐文约几步冲过来,双手拉住他,眼眶都红了。他虽想过安裕容和颜幼卿接到电报,可能设法出来接应,万没料到来得这般快,这般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想起什么,往院门外瞅瞅,问:“就你自己么?怎么来的?”
颜幼卿笑笑:“嗯,暂时就我自己,我脚程快。”别的话不好说,干脆道,“我也没吃饭,能和你们一块儿吃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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