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20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梅玉盐大声道:“你管我!”

  他见梅洲君迟迟没开窗教训他,眉毛却越拧越紧,知道是抓住了命脉,不免得意起来。

  “喂!”梅玉盐道,啪的一声往玻璃上拍了一巴掌,“小气鬼,你求我啊,求我我就赏你一个。”

  只见五根短指头上,顶了十来枚宝石戒指,都有鹌鹑蛋那么大,仿佛从指缝里睁开了无数只珠光宝气的眼睛。

  “瞧,多漂亮,比你那劳什子领针值钱多了!”

  梅洲君挑眉道:“哪来的?”

  “当然......当然是我的。”

  他说的显然不是老实话,梅老爷爱惜这个小儿子,唯恐他露富被歹人惦记,平时虽然好吃好喝喂养着,却很少往他身上添置金银珠宝。

  梅洲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糟了!”

  他就此打住,不往下说了,可那双眼睛挟着未褪的红云那么一飞,就跟唱戏似的,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看得人心肝脾肺都打起颤来。

  梅玉盐到底是小孩子,第一眼看过去,还觉得他是虚张声势,没捱过片刻功夫,就转而怀疑自己命不久矣了,忍不住把脸挨了过去。

  “怎么了?你说清楚。”

  梅洲君叹一口气,道:“听说过拍花子没有?人牙子最喜欢骗有钱人家的小孩儿,笑眯眯的,特别和善,又喜欢拿些金银珠宝哄着你,等你把家里的大门打开了,就把脸一抹,露出一嘴刚吃过小孩儿的黄板牙,跟着往你顶门上一拍——”

  他闪电般伸出手去,隔着玻璃,朝梅玉盐面孔上一扑。

  梅玉盐肝胆俱裂,“啊”地叫了一声,急急去捂脑门儿,拇指上的鸽血红戒指滴溜溜滑脱出去,在半空中一闪,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梅洲君道:“糟了。”

  “啊!”梅玉盐跺脚道,“都怪你!”

  他脸上汗珠子扑簌簌地滚下来了,急急扑到地上去找。这会儿天色虽暗,但那戒指毕竟光华宛转,一转头就撞进余光里来了。

  得来全不费功夫!

  梅玉盐大喜过望,盯着那点光亮,猛扑过去,谁知道那横财注定是留不住的,迎风一窜,就从掌缝里漏出去了。

  旋即停在他肩上,薄翅窸窸窣窣摩擦起来。

  原来是只萤火虫!

  梅玉盐顽心炽烈,一下就把戒指抛在了脑后,伸手去捉。只是这小虫机敏,一触即飞,引得他穷追不舍,一会儿就又跑远了。

  梅洲君看得清楚,这正是奉秋玩的一个小小把戏,果不其然,一回头,这少年已经笑嘻嘻地捏定那枚鸽血红戒指,递到他桌上了。

  梅洲君伸手一捻,这鸽血红戒指品相绝佳,里头有圈细细的洋文,是从金迩洋行拍来的,应当是难得的珍品。

  不等他深思,斜对面的小门又开了,素贞面露疲色,连软鞋都没来得及穿妥当,抓了条披肩就出来了,一面左右顾盼,一面唤道:“小少爷,小少爷!我的小祖宗,可又跑哪儿去了?”

  梅玉盐撇下萤火虫,朝她奔了过去,叫道:“在这儿呢,饴糖弄好了么?”

  素贞松了口气,抓住他的手,仔细摸了一摸:“瞧你,多冷的手!进来喝点儿甜汤,暖上一暖,饴糖也好了,不紧着吃,都给你留在果盒里,夜里肚子饿了再吃。”

  梅玉盐甩开她的手,把指头攥进掌心里,抬头看着她:“我翻出来的,那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许拿回去。”

  素贞噗哧笑了:“小馋猫,带这么多戒指,还怎么吃糖?一会儿弄得满手都是,瞧你怎么取下来!”

  “那好吧。”

  素贞把他指头掰开了,将戒指一只只摘了下来,擦干净了,又牵着他的小手,往屋里走去。

  这天夜里,后来想起来,其实是反了常的。

  天井里这么大的动静,佣人却迟迟不见人影,三姨太那几身阴丹士林的袍子也没人收,还挂在佛堂外淌着泪。

  除此之外,就只有积满了雨云的夜,在竟夕不寐的风声中,从窗子里一阵阵滚进来,人一旦进了屋,就像钻进了一口老旧的玻璃药瓶,外头聚满了阴恻恻的苍蝇,于是这种静里还酝酿着人言可畏的味道。

  素贞端起盛糖饴的小碗,一勺一勺喂到梅玉盐嘴里,他仔猪似的哼哼,糖稀一路流到颤动的小圆下巴上。

  他翻了一下眼睛,道:“围嘴兜呢?”

  素贞拿手帕替他抿了一下,梅玉盐又道:“袁妈呢?怎么还不来?”

  三姨太平时只顾吃斋念佛,亲情淡漠,对老爷亦十分不上心,幼子全丢给袁妈照看着,这老婆子扒高踩低的本事不差,对梅玉盐可谓殷勤至极,只是这会儿却不见了人影。

  “你阿妈身上不舒服,袁妈去帮忙照顾了。”

  梅玉盐张嘴接了一口饴糖,突然怪声道:“我知道,阿妈要生弟弟了。”

  素贞道:“没有的事,可不许胡说。”

  “我亲眼看见过,她把我的酸梅子都吃光了,还在痰盂里吐个不停,袁妈说了,这是害……害喜了,肚子里要钻出个小弟弟来了,”梅玉盐道,“生出来就要抢我的东西,是不是?”

  素贞柔声道:“怎么会?你的东西谁也不会来拿,谁也拿不走。”

  梅玉盐这才高兴起来:“贞姨,还是你当我好。”

  素贞没说话,只是专心伺候他把一碗饴糖吃净了,又添了几颗山楂果脯,这才道:“小少爷,戒指里少了一颗鸽血红的,你见过没有?”

  梅玉盐恍然道:“对了!”

  他想一出是一出,跳起来就往外跑,一面尖声叫道:“等我给你找回来!”

  院子里风很大,接连几夜下雨,井沿的青苔发疯一般往外冒。

  梅洲君近来总是口干,很想吃些时鲜,正巧连暮声那几箱云阳脐橙到了,就抱来吊在井里,一时连井水都透出森森的冷红色来。

  这时送走了奉秋,又将戒指放回了原处,他捞了只红橙,一面赏玩井中月,一面慢慢剥着吃。

  “这么冷的天,还吃橙子呢!”有个声音远远道,“大少爷好雅兴啊。”

  梅洲君抬眼一看,六姨太拎着旗袍边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了,腮上被风刮出了宿醉一般的红,眼神里一半是馋一半是怕,因此显出黄鼠狼偷鸡般忐忑的情态来。

  她上次被梅洲君镇住了,很是安分了一段时日,成天兢兢业业地同梅老爷那张胖脸腻歪,洗脸都能刮下两斤猪油来,岂是一个惨字了得。这时候见大少爷独处无聊,人如芝兰玉树一般,心道就是揩点油下来,也算是梅家给开了工钱,不由又打起小算盘来。

  梅洲君道:“你也是好雅兴。”

  六姨太存心套近乎,也去水里摸了一只脐橙,谁知道一沾手就打了个冷战,耍把戏般在掌心里团团抛将起来,叫道:“哎呀,好冷!”

  梅洲君噗哧一声就笑了。

  六姨太把橙子抛还给他,道:“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儿,有的男人就像橙子一样,摸起来冷冰冰的,吃到嘴里才暖和。”

  梅洲君充愣道:“不一定,也许吃进去就硌掉了门牙。”

  六姨太跺脚道:“你这个人,就是不肯好好说话,怎么总是防着我?我这回来是有正经事儿,你的怀表还要不要了?”

  梅洲君都忘了这茬子事,抬眼看她,只见她从襟口盘纽上拉出一只怀表来,托在掌心里:“瞧瞧,请的是最好的师傅,都给你修好了。”

  梅洲君这只怀表配了翡翠表坠儿,比寻常女人家用的还精细不少,六姨太越看越爱,攥在手里,一双妙眼就跟两支灯泡似的,穷追不舍地照过去。

  梅洲君正待开口,突然听见不远处脚步声作响,一转头就瞥见几个佣人身穿素服,从角门奔到天井里,各个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却连口大气也没敢出,静得像一窝出来觅食的耗子。

  末了是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夫,拿草席卷了个人形,隐约露出一头茅草般的乱发。

  梅洲君霍然起身,随手抓了一个道:“怎么回事?”

  那佣人也没料到他在这儿,吓了一跳,道:“大少爷,是三姨太殁了!”

  “怎么回事?”

  “三姨太她,她傍晚的时候就不太舒服,强撑着去见了老爷一面,转眼就不成了,大夫说恐怕有什么瘟病,要赶快抬去烧了,”那佣人牙齿打颤道,“少爷,外头晦气,您也快回屋里避一避吧,别冲着您了。”

  梅洲君放他去了,等几个人摸黑进了佛堂,才沉吟道:“不对。”

  六姨太唏嘘道:“再对不过了,偷了人,都是立这个名目打死的。”

  她摸着手臂上冷冰冰的金钏,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了,不由真心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大少爷,你爹这个人啊,心比这橙子还凉,摸不着底的,听我一句劝,离那地方远一点儿。”

  她朝佛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片刻之后,那扇小门就吱嘎一声,慢慢合拢了。

  梅玉盐飞快从墙角边跳起来,往门缝里挤进去,追着那几个佣人到了佛堂边,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烧香用的大铁炉很快就亮起来了,血红血红地照着半边墙壁,仿佛有一支白花花的猪油蜡烛在里头翻滚,又像是一窝臭烘烘的小猪猡挤在一起乱叫。

  里头冒出来的不是香火的青烟。

  梅玉盐踮着脚看了一会儿,正好素贞从他屋里出来,一把将他揽住,拿帕子擦他被露气浸透的头发。

  梅玉盐捏着那枚戒指,递给她:“我娘死啦,我今天是不是能吃两碗饴糖?”

  素贞道:“不行,你今天吃得太多了。”

  梅玉盐嘟起嘴发了一阵脾气,突然道:“对了,我拿别的跟你换,好不好?”

  香炉里毕剥几声响,有什么东西爆竹般炸裂开来了。

第38章

  三姨太死得很不巧。

  但这么点晦气就是根银针,充其量只够刺破水面的真真幻幻,转眼就沉进了梅府阒无人声的黑夜里。

  梅老爷对此倒是颇为唏嘘,隔日用早点的时候,特意让佣人多添了一道白果楂糕,并一道脆鱼拌干丝,二者都是淮扬菜,可能也有些睹物思人的意思。

  “你阿妈这个人,也是没福的,”梅老爷把梅玉盐饱坐在膝上,夹了一筷子干丝喂给幼子,叹道,“年少夫妻老来伴,难哪,要是老天再宽恕她一天半天的......”

  他还要大发议论,素贞坐在他右手边,先是揾了一把泪,接着替他挟了一筷脆鱼,那两片油光光的赭红色嘴唇立刻被钓上了钩,一鼓一张间,将鱼肉一丝不漏地吸去了。

  “往好处想,或许她就是念着老爷你,特意避开了寿辰呢?”素贞道,“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也是各人的缘法,老爷和少爷要是平平安安的,她九泉之下亦无挂碍了。”

  六姨太也被他闹得食不下咽了,搅着一盅燕窝粥道:“大好的日子,平白惹我们伤心做什么?”

  梅老爷看了看幼子油汪汪的小圆下巴,顿觉宽慰,乐呵呵道:“也是,瞧瞧,她倒是会生,玉盐同我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小时候算命的大师说过,这种面相就是否极泰来,年少时有些坎坷,日后多福的......梅花,你怎么又不吃了?多吃点,你就不够福相。”

  梅洲君闻言抬头,目光在他爸和弟弟面上逡巡片刻,还是断然把筷子搁下了。那筷子今日也换了红木嵌金的,细细沉沉,一团喜气。

  梅家各人习性不同,难得能在早饭时候聚齐一回,各路姨太太都打扮光鲜,连昨夜新殁的三姨太那张椅子也没空出来,仿佛牌桌上一圈圈轮着打,由赶回来祝寿的五姨太补了缺。她比芳甸年长几岁,正在外读女子大学,面容虽已显出淡淡的妩媚,却剪了个读书气很重的进步学生头,颈上缠了块鸭蛋青的纱巾。

  芳甸坐在她身边,仿佛坐在学堂里听课一般,颇觉尴尬,五姨太偏头朝她笑了一笑:“书念得怎么样了?忙不忙?”

  芳甸道:“有一点儿,最近在准备考试。”

  四姨太小声道:“芳甸她不是念书的种子,心思总还飘着,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婧文,你念了大学,有本事,多教教她。”

  五姨太莞尔道:“芳甸,可别学我,我像你这个年纪就嫁给了老爷。”

  芳甸被夹在母亲和促狭的五姨太间,坐立难安,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忍不住去看她大哥。

  梅洲君有些心不在焉,面上淡淡的没什么笑影。

  “本来这个日子,连寿宴也不该办下去的,不瞒你们说,我实在是食不知味啊,”梅老爷唏嘘道,“只是这次又跟人早早约了时候,阎先生于我们家有大恩,最近又有意照拂我们盐商总会,这一顿饭要是让他败兴而去,也实在是说不过去,真是两难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