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第40章
没等梅老爷细想下去,席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有个石姓盐商喝到半醉,半边人都翻到了桌上,还要伸出一条胳膊,到处和人碰杯。
“李老板……毛兄,来,我,嗝,我敬你,不许躲......”
他醉眼迷蒙之中,只依稀看见有许多人影在忽高忽低地乱晃,全然分不清哪些是酒友,哪些是献桃的童子塑像,因而擎着酒杯,没头没脑地一通乱碰。
——砰!砰!砰!
童子手里的寿桃盘一连飞出来三四个,在桌上横冲直撞,炸开了五色染坊。一边侍立的佣人忙拥过来,摘了他的酒杯,拿毛巾伺候他醒酒。
梅老爷最爱的一道酒酿红烧鳙鱼肚档也不幸蒙难,不由长叹一声,招了福康过来,耳语几句。
片刻之后,桌上的狼藉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厨间又送了几道新菜过来。一道是火童炖鳙鱼头,一道是紫苏山药花鳙鱼尾汤。
这两道菜被专程捧过来,轻轻放在了梅老爷面前。
梅老爷道:“阎老板,你尝尝,我这是一鱼三吃的做法。”
阎锡云颔首道:“梅老板倒是对鳙鱼颇为钟情啊。”
“肉有肉的吃法,鱼有鱼的吃法,这两样都是吃不腻的,哪怕吃腻了,换种做法,照样登得上大雅之堂,”梅老爷笑呵呵道,“阎老板,你有所不知,我年轻时候啊,就是贪嘴,荤素不忌,什么猩唇鹿尾、驼峰象鼻,总想着尝一尝,只当是奇珍必然美味,入口了却也就那么一回事,终归有鱼有肉才是正途。”
梅洲君奇道:“爸,想不到啊,你还有过这样的口福。”
梅老爷瞪他一眼,道:“什么叫口福,现在上了年纪,一想起当年沾过这些腥膻货色,一股酸气就往胃里返,嗬,别提有多恶心。阎老板,还有你,都听我一句劝,吃东西还是得有些忌口。”
阎锡云仿佛被他这一席话说动了,恍然道:“梅老板肺腑之言,阎某人不敢不从。”
梅老爷哈哈一笑,正要把话锋转开,却见姓阎的旁若无人地剔了一勺鱼肉,顶着他的目光,伸到了梅洲君碗中。
“鱼肉果然不错。”阎锡云泰然道。
梅洲君乐了,道:“爸,看来你这聪明话,得留着给聪明人讲。”
梅老爷的眉毛忍不住一跳,道:“梅花!你石伯伯喝醉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样子,你带他去客房歇息歇息,再吩咐人切两块嫩羊羔肉来,待会给阎老板带回去。”
梅洲君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句话,笑吟吟地将碗一推,道:“阎老板,失陪!”
石姓盐商喝了解酒茶,又被伺候着拿帕子绞了脸,靠在椅上,鼾声如雷,不时脑袋往斜刺里一滚,跌在佣人掌心里。
梅洲君让佣人退下,自己伸出一只手,拿住对方肩胛,指节顶着穴道用力一钻,那石老板猛然惊醒,整个人往上一窜,骇然四顾,仿佛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到的酒桌上。
梅洲君笑道:“石伯父,我带你去外头醒醒酒。”
石老板眼睛一睁,又一眯,摇头晃脑道:“洲君啊......好......哼......好.........嗝!”
梅洲君搀着他在夜风里走了一会儿,寻了个能凭栏远眺的地方,放他醒酒,片刻之后,石老板打了个哆嗦,酒气总算四散出去了。
“我怎么在这......嘿,喝酒误事!”石老板道,又紧跟着打了个尿颤,“哎呀,酒喝多了,不成了,嘶,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泥沙俱下,对不住对不住,失礼失礼!”
梅洲君道:“小客厅旁就有,往右手边直走。”
石老板听了个囫囵,抱着肚子就冲了过去,一股恶臭冲天而起。梅洲君迟疑片刻,见他半天没出来,唯恐他解手的时候一头栽进去,便远远等在外头,左顾右盼地捉起佣人来。
他这一看,还真瞟见了个眼熟的黑影。
福安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摸到小客厅边上来了,还没等他出声,就将门一推,整个人晃进了门里。
这整座昌裕楼都是梅家延请贵宾时用的。每逢年关,梅氏宗亲来商讨宗族大事了,也往往是在昌裕楼里设的流水席。除此之外,倒是鲜少有人涉足此地,佣人偷奸耍滑的本事不小,都是掐着年节来打理的。
小客厅更是长年空置着,门闩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福安才推开门,就撞见一道纤瘦的女子身影,披了条眼熟的鸭蛋青色披肩,正捏着手帕在衣襟上擦拭。
他酒气上涌,压根没去细想,扑过去就把人搂抱住了,还没来得及张口叫名字,一只沉甸甸的银手镯已从斜刺里砸了过来,只听“喀嚓”一声响,一股剧痛登时就把他鼻骨给对半劈开了,两注鼻血更是飞流到了下巴上。
福安是练家子出身,做过护院,后来才被挑到梅老爷身边改了名字,这时酒气跟着凶性一并涌上来了,伸手就去扳她肩膀:“你怎么回事?”
回应他的,是另一只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银手镯!
福安一歪脑袋,轻易避过了,那镯子哐当一声撞在地上,又滚到门边上去了。
那女子用力推他一把,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边纤瘦的肩膀剧烈起伏,如同受惊的雀儿一般。
这一看之下,他的酒当场就被吓醒了。
被他抓在手里的,分明就是他苦寻不到的二小姐,梅芳甸!
他刚刚听梅老爷的吩咐,又不敢贸然进女宾席上找人,只从女佣处打探到,二小姐早早离席出去了,这醉醺醺地一圈找下来,不知走错了几趟路,差不多连自己姓甚名谁了都给忘了,谁知道阴差阳错间,还真给碰上了。
福安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对上二小姐那双含怒的眼睛,整个人都软了,浑身的酒都化作冷汗在背上乱滚。
芳甸咬牙道:“福安,你好大的本事......唔!”
福安情急之下,竟然一伸手反扭了她的胳膊,又把她的口鼻死死捂住了,低声道:“二小姐,别叫唤!我就是喝多了,也没把你怎么着,要是闹大了,你可就得贱价嫁出去了,说不定我还能捞个姑爷当当......咝,小娘皮,听不懂好赖话,怎么还咬人!”
芳甸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反倒是发了狠,一口咬在他手上,眼里泪如雨下,简直能蹦出刀子来。
福安心道不妙,这仇眼看就越结越深了,二小姐又是这种倔强的性子,要是叫她跑出去,到老爷跟前告上一状,自己哪里还有命在!这也就是她苦头吃得不够,女人这种东西,被揩油的时候叫得最响,摸几下必会寻死觅活,要真吃了大亏,反倒第一个没脸声张,不成,得把这事坐实了!
福安把心一横,伸手去摸她衣襟,冷笑道:“二小姐,你可别怪我,是你自己不知道好歹,男人喝多了,擦枪走火那是寻常事,是你逼我的!”
话音未落,他的额角就是一凉,被什么冰冷的东西顶住了。
这触感他再熟悉不过,以至于他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倒竖起来,太阳穴更是猛地一鼓,紧绷得如同铁石。枪口隔着一滩失禁般乱滚的热汗,和额角夸张痉挛的肌肉,悠哉悠哉地押在他的要害上。
“手。”有个声音道。
福安的手当即就从芳甸襟口上滚下来了。
枪口嘉奖似的在他额角上拍了拍。
“劳驾,到沙发上去坐坐。”
芳甸见到来人,一时间眼泪也忘记流了,飞扑过去抓住他另半边手臂:“大哥!”
梅洲君道:“吓着了?”
芳甸把眼泪抹了,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
“衣服被酒水弄脏了,我只好借了条披肩挡着,佣人替我拿衣裳去了。”
“难怪,”梅洲君点头道,递了只镯子给她,“还有一只不知滚到哪儿了,这镯子不错,只是单薄了点儿,大哥改明儿给你打一副更结实的,压压惊,碰着歹人了,还能把他两排门牙敲下来。”
芳甸破涕为笑,道:“我这是镯子,又不是脚镣。”
梅洲君一边和她闲聊,一边押着福安,往沙发边逼近。
“坐。”
福安吃不透他的打算,又唯恐这皮娇肉嫩的大少爷抓不稳枪,因此一面拿余光紧紧盯着他,一边拿屁股去够沙发。
“大少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枪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拿的,我刚才被鬼迷了心了,你把我交给老爷,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梅洲君抖了抖枪口,道:“这倒是,我还是第一次碰这玩意儿,不过么,男人擦枪走火也是常事,我也说不准,坐。”
西式的沙发软绵绵的,坐下去吱嘎一声响。福安的大腿趁机往枪套上一压,果不其然,里头的枪不知什么时候被顺走了。
梅洲君也不说要做什么,只是拿枪指着他太阳穴,微微施力,逼着他越俯越低,直到半边脸紧贴在了沙发上,那枪管居高临下,黑黢黢地淌着光。
梅洲君提枪的这支手腕,看起来异常斯文秀气,仿佛连枪都嫌沉,就这么随随便便架着。
福安一心稳住他,一面讨饶,一面借着额角滑溜溜的汗水,金蝉脱壳一般,从枪口下一点点往外挤,另一只垂在沙发边上的手,则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
梅洲君突然道:“芳甸,你怕鬼么?”
芳甸道:“有点儿。”
“听大哥的话,闭上眼睛,往门边走十五步,然后把门慢慢带上,回去换衣服。”梅洲君道,“对,就是这样,慢慢走,不用回头。”
“还有五步。”
“四。”
“三。”
“二。”
“一。”
——吱嘎。
关门声响起的瞬间,房里传来了一声闷响,旋即被什么无形而黏稠的东西吞吃掉了,仿佛掉进井中的一块石头,没来得及炸响在夜色中。
芳甸心里砰地一跳,咬着嘴唇,飞快跑进了走廊中。
第41章
福安做梦也想不到,梅洲君还真有胆子开这一枪!
枪声几乎是贴着鼓膜炸响的,他的整副耳道都像是灌饱了滚水的玻璃瓶那样,在气流声中轰然迸裂开来,一股热流紧跟着倒灌进了耳朵里——他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血,还是迸射出来的脑浆!
“啊......啊......啊!”
福安嘶声惨叫起来,却被一只软枕死死压住了口鼻,只有两条腿还在濒死抽搐,一股腥臭的热流灌满了裤裆。
梅洲君微微一笑,道:“抱歉,忘记填子弹了。”
一片黑暗中,只听见子弹上膛的喀哒声,枪口隔着软枕,抵到了他的额头上。
梅洲君道:“让我想想,是什么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福安肝胆俱裂,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哑声叫道:“少爷饶命,饶命啊!我是喝多了酒,认错了人了,还以为......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
梅洲君接着道:“王文昌死后,是你料理的尸首,还特意避开了帮手,你在他身上找什么?”
“我......我......这小子身上还有油水,我总得刮上一刮。”
“不止是油水吧?”梅洲君道,“你把他身上的东西都一烧了之,这可不像是敛财的样子。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欠条?还是信?或者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相片?”
福安没说话,隔着软枕也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能让你冒险替任春妒收拾烂摊子,这情分可不一般啊。我猜,是......”
梅洲君俯首下去,飞快地说了几个字,福安霎时间如疯牛一般,在沙发上四处乱撞,一面挣出两条胳膊,闪电般扼住了对方的脖颈。
要知道他被戳中了要害,已是状若疯癫,凶悍异常,这两只手一捏一攥,就是牛颈骨都能被活活勒爆,更何况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只是下一秒,他胳膊肘内侧就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筋骨瞬间错开,刚攒起来的力气,都在剧痛中漏了个精光,竟然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