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梅洲君满怀心事,也没去招惹他们,径直走到门边,只是没等他伸手,门就抢先一步开了。
滚烫的酒气扑面而来。
陆白珩没料到会被他撞个正着,下意识伸手往脸上一抹,将一捧混合着胭脂的雨水甩在了门外。
“现在就出发?”
“奉秋不在,”梅洲君道,“陈静堂老奸巨猾,不能不防,得早做布置。”
“奉秋?”陆白珩的眼神还是涣散的,这时皱着眉,用力在额角一敲,这才清醒过来,“嘶,糟了,他们是替我杀厉长明去了。你等着,我带上家伙就来。”
他正要越过梅洲君,踏进走廊里,手腕就被一把扼住了。
他心里砰地一跳,等反应过来已经嫌迟了。
梅洲君只是抓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眼神瞬间就厉了。那是只习武的手,骨相绝佳,五指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胭脂,掌心却揉着一团银元大小的焦褐色,是烟膏刚烫出来的。
陆白珩的手在发抖,一阵阵的,他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絮上,时冷时热,自然也就挣不开梅洲君的钳制。
他们这些做杀手的,身上难免有些旧伤,纵使靠红净从鬼门关前夺回一口热气,那阴痛却已成附骨之疽。
梅洲君盯了他片刻,眼前这张脸也渐渐和相框中的陆督军重合了。
我为的是什么?
他为的又是什么?
“难怪会倒嗓,”梅洲君毫不客气道,“令尊也不知怎么凑出二位佳公子的,一个心如铁石,一个脑袋空空,旧伤压不下去,恐怕连刀都拿不稳,还敢去对付陈静堂,是要骗你哥来年的香火钱么?”
“谁说我拿不住刀?”
陆白珩急了,成心要给他耍个刀花看,手腕一抖,短刀霎时间沿着袖管滑到了掌心中,紧接着拇指一推刀鞘——
刀锋只来得及吐出一线,他手腕上就是一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短刀截停在了鞘里。
梅洲君哄小孩儿似的,缴了他的械,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
“二公子还给你们,看牢他,让你们大公子补个靠得住的给我。”
陆白珩一个踉跄,被中年人扶住了,也不知是药性未散,还是旧伤作祟,热血一股股往颅顶冲,一时间连眼白都烧成了浅粉色。梅洲君的背影就在这桃花瘴的深处,凝固成了颇为凄凉的一点,越缩越小,越看越远。
“梅洲君!”
他的舌头自作主张,把人叫住了,一口气在胸臆里左冲右突,到头来憋出的却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又胡说八道,我......我也不是脑袋空空,他也不是铁石心肠。”
梅洲君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只是摇摇头,走进了雨幕中。
正门边,两道车灯透过铁栅栏,一格一格劈在积水上,像是锤扁了的银锭。栅栏边种了一树白梅,雨丝如瀑,也被车灯照出同色的雪白。
这个点了,哪来的车?车灯都没熄灭,是在等人?
梅洲君被晃得闭了一下眼睛,本欲从旁门出去,此刻却心里起疑,飞快往梅树背后一闪。
那辆可疑的车在雨中停了片刻,迟迟没有动静。陆雪衾的手下显然已经发觉了异样,哪怕未曾现身,那无形的杀意已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他毫不怀疑这伙人的本事,让了一步,正要离开,脚下的积水却忽而一闪,一道修长的影子停在上头,湛然生辉。
难怪迟迟没有人下车,这人一直站在门边,在看上头张贴的告示!
梅洲君蹲下身,悄无声息地拨开水面的白梅花瓣,正好碰上那人低下头来,相貌温文,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不是连暮声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今夜谢绝来客......看样子来得不巧。”
“少爷,这都四点半了,不论哪个戏园子都散场了。您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没歇过脚,要不然我们还是尽早回府吧,老爷还等着您呢。”
“四点半?我真是睡糊涂了。”
连暮声低头去看怀表,目光却忽然一凝。
在这一地动荡的积水中,梅洲君和他四目相对,这一眼是猝然撞上去的,落地却轻而无声,也像是此刻不合时宜的雨。
他愣住了,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那司机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动身的迹象,忍不住道:“大少爷,这梅花有什么好看的?”
连暮声轻声道:“止渴。”
他还在旁若无人地看,睫毛一瞬不瞬,镜片上于是倒映出一对毛茸茸的月亮。
梅洲君心里忽然沉静下来了。
那目光像一只手,按定了他心中纷纷扰扰的弦。
这呆子再看下去,一旦被认出了身份,恐怕当场就要被抓去祭天。
他伸手在白梅树上一敲,花瓣裹挟着雨水,扑簌簌摇落在地,瞬间就将那目光冲散了。
也算是仁至义尽。
第48章
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十一。
申蓉火车站。
日已过半,天色依旧迟迟擦不干净,灰底子的旧缎上,攒满了絮状的黑云,那是凌晨没下完的雨,就连一线日光都是连夜赶工缝上去的,显出分外灰败的猩红。
申鹭扒着眼皮看了一会儿,同样灰蒙蒙的车玻璃上已经埋了他一个清晰可见的下巴印,一行口水在窗边上积成了小洼。他下意识捞了一把胸前的照相机,慌忙去擦镜头前盖。
好险!
一颗心还没放回去,他就吃出了满嘴的苦味,鼻孔又酸又胀,忙不迭地呸了几声。
这三等车厢紧贴着火车头,是顶在前头吃煤灰的,人人都灰头土脸,仿佛竹笼里闹哄哄的鸡鸭。他赶了凌晨的车次,一路上又被闹醒了好几次,这才睡出了一副死猪相。
邻座那股鸡屎味在他身上黏了大半天,已经发酵出了面饼一般的浑厚,能够尝出咸淡了。
他把脸撇到车窗上,刚要开口痛斥,对方一条孔武有力的胳膊已经架到了他身上。
申鹭说:“先......先生,你这个卫生......”
邻座擤了把鼻子,骂道:“他妈的,哪来的鸡屎味!”
申鹭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一路上坐在他身边的,分明就是个干瘦的庄稼汉,把鸡食篓子堆了满地,一晚上不是咳嗽就是跑茅厕,把他折腾得不胜其烦——这时却成了个魁梧的青年!
魁梧青年注意到他的视线,忽而将脸一腆,道:“实在站累了,挤一挤,挤一挤......”
“这座有人,喏,东西还丢着呢。”
“有人?”魁梧青年转了转脖子,道,“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他回来,先借我歇歇脚。啧,这都到站了,怎么还不让下啊?”
“到站了?”
申鹭一愣,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起来。但他旋即发现,到处都是一条条惊异转动的脖子,还有人扯住列车员,高声问些什么,列车员斗鸡似的又压回来一头,叉着腰大骂起来。人的体味黏连不分,像散了黄的鸡蛋那样浑浊地回旋,私语声于是苍蝇般一层层铺在上头。
火车确实是停了。
申鹭一托眼镜,摸了个空,又慌忙在硬木板座底下摸索起来。
那青年有心套近乎,一伸手就勾到了眼镜腿儿,再拿手掌一扫——一只圆圆的鸡食篓子当先一步滚出来了,那恶臭瞬间就冲破了封泥,撞进了申鹭的鼻孔里。
他没忍住,哇的一声干呕起来。
又是这种鸡食篓子!
青年捏着鼻子,怪叫道:“怎么这么臭!”
他还不信邪,一手抓开了竹编的盖儿,里头都是拌了谷糠的花生麸,混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鸡屎,还拿手抓匀了,难怪是这种味道。
“阿嚏——有病吧,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魁梧青年被呛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把竹篓一脚撇进了过道里,谁知道这底下还漏着黄白的油脂,这么会工夫就在地上结成了一层酸溜溜的圆壳。
申鹭拿袖子抿干净镜片,戴上了,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可能是鸡屎白,治伤用的。”申鹭道,“六点十分了,糟了,早就该到了,怎么还不能下车?”
这班车早上十点多就该到了,只是碰上枕木抢修,在路上耽搁了个把钟头,现在又被堵在了车站,他有要事在身,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怎么能不心烦意乱?
魁梧青年站起来,大声道:“都靠站多久了,怎么还不让下?”
列车员不耐烦道:“急什么?一等二等车厢都还没下呢,人家怎么不急?等着!”
“眼睛长到脑门顶上了,”魁梧青年骂骂咧咧道,“早就靠站了,就是不让下!站台上都给腾空了,剩下的全是警察,嘿,这排场,难不成赶上皇帝老儿出巡了?”
申鹭一听,下意识坐正了,把照相机贴到眼前,眯着眼睛四处打量。这申蓉火车站是往来枢纽,人流繁密,四条火车轨道一气排开,站台边上三教九流混杂,嘈杂得如同闹市一般,这会儿却像是被扫荡过了,只能看到身穿黑衣的警察四处巡视。
大人物,大人物......难道是......还真让他赶上了!
喀嚓!喀嚓!
魁梧青年转头看他一眼,眼睛一亮:“小兄弟,你这还带个照相机啊?”
申鹭拿手掌护了一把,别过身去,慢吞吞道:“我是个记者。”
“记者?果然是文化人,在哪高就啊?”
“不敢当,”申鹭谦虚道,“我是玉盐商报的记者。”
“玉盐商报?”魁梧青年显然没听说过,咕哝了几句,“失敬失敬!我有个表舅,在时事新报做主编,还跟你是同行呢。”
申鹭一愣,追问道:“时事新报?是章一峰先生?我刚从宁城回来,有幸见过他一面,章先生对时局洞若观火,秉笔直书,实在是我辈楷模!”
“对,确实是叫章一峰!说起来,我还听他说报社易址,要搬往蓉城来,正缺些对本地知根知底的记者呢。”
申鹭大为意动,他眼下供稿的《玉盐商报》,乃是由一位盐商投钱开办的不入流小报,平时只让发些社评,要么就是盛赞东家二位公子的人才风流,要么就扯着盐政改革这档子事打口水仗,杜撰些花边新闻,把连部长那百八十个私生子拉来扯去,字缝里都透出股腌咸菜的酸臭味,要不是为了糊口,他也不至于捏着鼻子写了这么久。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他正要再问上几句,却突然瞥见车门开了,涌进来一大群作警察打扮的男子,手里端了枪,两两分散到各个车厢门边,牢牢把守住了。那一只只眼睛如鹰鹫般精光暴绽,申鹭刚一探头,就被枪眼盯上了,隔空在脑门上一顶。
他大为惶恐,又一屁股软回了座椅上。
列车员高声道:“谁也不许下车!谁也不许下车!在座位上呆着,探头的当心吃枪子!”
话音刚落,便只听汽笛声大作,一列火车疾驰而来,震得整副轨木都动荡起来。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拔地而起的礼炮声!
申鹭猝不及防,眼镜都震歪了,一头撞在车玻璃上。他也顾不得额头剧痛,慌忙揣稳了照相机,看着那车缓缓逼停在站台边。
那车也是蒸汽车,只是短小精悍不少,头三节车厢上的油漆稍显光鲜,遍饰铆钉,但也风尘仆仆,乍看去并不十分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