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记者的敏锐直觉让他心里打了个突,又举起了照相机。
火车停稳的瞬间,军乐队已经奏起了迎宾曲,紧跟着又是一大群警察涌过去,死死把守住了各处车门车窗。
他这三等车厢靠在最前,勉强能看见站台一角,只见那前三节车厢里忽然冒出了十数个卫士,体态轻捷彪悍,手持匣枪,将车厢外围得水泄不通。
果然,是挂靠在绿皮火车上的委员长专列!
他接到过消息,委员长会在今日赴蓉会见商界联合会人士,这才匆匆由宁返蓉,想不到还有这等天降鸿运,能撞个正着。
算算时间,这两列车还算是同路,说不定也是在路上一耽搁,这才赶上了。
他两只眼睛都亮了,恨不能从玻璃上钻出去,一边以镜头代眼,变着法子猛拍。
只是隔了几条枕木,他只能勉强拍到卫士黑压压的人头,哪能看清车门边的状况?一连拍了十来张,连委员长的一根毫毛都没粘着,说是废片都还勉强,更别说见报了。
那魁梧青年一条胳膊架在他肩上,也伸长了脖子张望起来。
“还来了不少人啊,”他惊叹道,“好大的排场,哎呀,这个我在报上见过,连部长!”
一语惊醒梦中人。申鹭霎时间调转了镜头,转而拍起站台上的来人。
为首的连部长也是他的老熟人了,明里暗里的照相不知拍过多少,连姨太太肚兜的颜色都不是什么秘密,立在他身周的也都是些熟面孔,申蓉银行的于行长,蓉城商业联合会的杜副会长,等等等等,都是一时巨擘,光盐商总会就来了三个,其中还有最近风头最盛的阎锡云。
阎锡云面孔冷硬,鬓角微白,长身立在连部长左手边,侧头听他高谈阔论,嘴角边隐隐带着一丝微笑。
申鹭精神一振,一把抓着他的侧影,猛按快门。
阎锡云却正好在这转过头来,面孔撞进镜头里,眉峰疾扫,眼眶里迸出来的仿佛不是视线,而是两枚粼粼旋转的箭头!
眼神之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申鹭微微后仰,顶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瞥,抓紧了手里的照相机。快门却跟锈住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按不下去。他拿拇指抹了又抹,才发现那上头湿漉漉的,都是在一瞬间吓出来的冷汗。
但他旋即注意到,阎锡云的眼神已经刮过了他,深深钉进了人群之中。
剧烈晃动的镜头里冒出了一条胳膊,连部长朗声大笑,揽着他的肩膀,看起来和这位阎老板交谈甚笃。
喀嚓,喀嚓!
他打起精神,在纷扰扰的胳膊腿中里一个劲儿地扒拉自己的东家,好拍张得体的照相来交差,谁知道这一行十余人里,愣是没有梅老爷那张富态的胖脸。
正在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十步之外,卫队呈扇字排开,钢刀般从车厢外斜切出来,拱卫一人下了车,此人身穿中山装,看不清面孔,体态瘦长,连部长面露喜色,独自快步迎上去。
申鹭大喜过望,险些连相机都抓不稳了,两排门牙都啃到了车窗上。
眼看委员长的真容就要在卫士的胳膊肘间闪现,那卫士突然肩膀一耸,背肌贲突,填满了大半个镜头。
他手指一抖,快门声里掠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一滴雨水斜切在了玻璃窗上,截面锋芒毕露。
——喀嚓!
第49章
“有趣,有趣,严某人生平照过不少相,这还是头一次照这爱克司光片。”
“这可不是头一次,您昏迷的时候已经照过了,好......您再稍微侧一侧,要拍侧腹......对,别动。”
——喀嚓!咝......咝......咝......
“听说当年李鸿章脸上中弹,就靠这照骨术找到了弹头,我倒也想看看,这子弹头是怎么作祟的。”
“这您可就看不着了,子弹早就取出来了。几位商诊医师说了,这回的报告只是留档,隔半个月还要再回来检查。”
“奇怪,怎么还像是梗着根骨头,越想越疼?”
“您指一指位置......严先生,您又开这样的玩笑!”
严帘山捂着侧腹,哈哈大笑起来。
负责操作x光机的女医师是莎莉丝女士的学生,轮廓颇为秀美,戴了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这时虽隔着笨重的防护服,严会长依旧旧态复萌,没等说上几句话,又调笑起来。
女医师没再理会他,只是道:“严会长,这次要拍左胸,您再稍微往下躺一点儿,抓住机器,对。”
——喀嚓!
白光过后,黑暗来得如此清脆,仿佛一刀剪在视神经上。
“您先别动!”女医师道,快步过去试了试电灯开关,“是停电了,当心撞到伤口!”
“医院还能停电?这不是拿人性命开玩笑吗?”严帘山不依不饶道,抓住胸前的机器,往斜侧里一推,半晌才支着病床坐起来,“咝,还不行,这气喘得呦!罗小姐,你得扶我一把。”
隔了这么远,都能听到他吃力的喘息声,呼哧,呼哧,肺叶的鼓荡连着心跳的起搏,凸出于皮肉之外,鲜明得如同x光片的成像。没有哪个医生会不喜欢如此一目了然的病灶——
女医师摸黑朝病床边走去,一手从铅围裙里摸出一支手电,对准严帘山的方向手腕刷地一拧。
白瀑般的灯光弹射而出,在这足以瞬间致盲的白斑里,掠出了三声枪响。
子弹磕在金属床架上,火星四溅,蹦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脆响。不对,手感不对,落空了!
严帘山......严帘山藏在了……床板之下!
几乎在子弹脱膛的瞬间,多年生死一线的本能已令她一脚蹬在病床上,借力后跃出一步。但床底下翻出的黑影比她来得更快,没等她落定,一记鞭腿已挟劈空之势,扫到了她的膝弯上。
这人摒弃枪械,而纯用腿法,显然对自己的近身功夫极有把握,五步之内,甚至快过了枪响。
女子的膝关节尤其薄弱,一旦扫中,就如镰刀刈麦,是瞬间筋断骨折的下场。
轰……砰!
钢制床架爆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整张病床被他这一脚扫翻在地,唯独少了骨骼爆裂的脆响!
这雷霆般的一记扫腿,依然落空了。
女医师一手住x光机的摆臂,腰腹一卷,双膝一蜷,她的骨骼似乎柔软到了异于常人的地步,接着一支手臂的力量,轻易地悬吊在了半空中!
在起跃的同时,她已经一手甩灭了手电筒,黑暗如铁幕般,再次横截在双方之间。
这一次交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双方心中俱是一惊。
好大的力气!精通近身功夫,刚猛无匹,底盘很高,应当身材魁梧,弃枪不用,凶悍之余,又有三分莽撞——方才交手时的种种细节,已经飞快在她脑中掠过一轮。
看来这会钓出来的,还是陈静堂的嫡系,四大金刚,崇山峻岭之一的卢望山!此人是练家子出身,出手毫无分寸,是以落进陈静堂手底的人,鲜有能留下活口的,想必这一次是要来个顺藤摸瓜了。
只是顺藤摸瓜有顺藤摸瓜的玩法,要是脱身不及,把这出戏演得穿帮了,陈静堂手头有的是拷问的手段。只怕不出片刻,这病房就会被彻底封死。
一片黑暗中,谁都不会率先开枪。但沉默绝不意味着无机可乘。
卢望山猱身直扑,肩肘齐出,整个人如铁塔般撞在x光机上,枪却已经滑在了左手中!
他在等,等她被迫落地的瞬间。这女医师穿着笨重,脚下踏的是白色圆口皮鞋,再轻盈的女人,落地时总不免会露出行迹。
他只猜对了一半。
一只右脚掌吸在了地上,向左一碾,整个人的腰和胯被这一步送了过去,左脚掌紧跟着又被重心一吸,她不是落在地上的,而是地面以其温厚热情的款待,化作了一张软绵绵的毯子,承托着她,迎逢着她的每一个落点。
卢望山绝不会想到,世上竟然有人能把肢体操控到这种地步,仿佛抟土所造,浑身全无骨骼挂碍,只有轻盈无形的磁力,肩吸肘,肘吸腕,腰吸胯,流转自如,自始自终,她的脚跟都没有落过地。
晃身跷步!
三秒过后,卢望山心道不妙,那一撞非但没有撞出对方的下落,反倒暴露了自己的所在。他不敢再托大,当即往x光机后一缩——
——砰砰砰!
如影随形的三发子弹!
那人竟然已经飘然到了十步之外。
卢望山是近身短打的行家,生平最恨的就是拳打棉花,无从着力,绝不会愿意在黑暗中跟鬼魅般的敌人交手,被远远吊着放鹞子。对方送他三枪,故意暴露所在,无非是要消磨他的耐性。
但他却依然能沉得住气,心跳、呼吸、甚至连脉搏都被压制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原因无他,病房仅有的门窗,就在他的身后。门已被翻倒的铁床封死,留给杀手的,只有一扇窗,一扇离他近在咫尺的窗。
他绝不会是先急躁起来的那个人。
卢望山的背肌徐徐隆起,右手握枪,自左腋下穿出,枪口斜压低半寸,以杀手的身高,这将会直指心口。
像他这样的高手,背后的肌肉是会呼吸的,能感受到的不光是外界的风吹草动,还有更致命的杀机。
一片寂静中,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沉,浮,沉,浮,在某一个玄之又玄的瞬间,心脏的落点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绒毛,那种来自骨头缝里的痒意无异于一种无形的推阻,他对危险的直觉霎时间爆发。
杀手已潜到了他背心附近!
他食指连扣,枪管在黑暗中睁开一只红亮的独目。
砰砰砰砰砰!
脱膛而出的子弹,在他背后撒开了一片扇形的弹网,从左至右,子弹锁住了杀手的每一个移动方向,绝无半点腾闪的可能。
但他依旧只听到了子弹打入地板的闷响。
又扑空了。
怎么可能?
他确信无疑,杀手依旧在他身后,在足以覆盖要害的弹网之中,疾步移动,却依旧没有泄露出半点脚步声。
除非......除非那是一个侏儒?
不是缩骨功,没人会在近身短打的关键时刻自行脱臼,难道是蹲身步行?蹲身时大小腿紧密贴合,重心悉数下压,还要以脚尖落地长时间挪腾疾行,这简直超出了人体生理的极限,据他所知,根本没有这么滑稽的武学路数,难道来的还是个武大郎不成?
他心念电转,但杀手的下一击已然验证了他的猜想。
一双手切到了他的膝弯上,喀嚓一拧。
果然来自脚下。
卢望山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在他的下盘做文章,不自量力。
他小腿内扣,迎着对方双掌送出去的。是一截铁锥般的膝盖,一旦冲撞到对方胸廓之上,那贴肉爆发的力量,可以瞬间踢爆一头牛的胸椎,只要对方的后背撞在墙壁上,就会被两股夹击的巨力粉碎。
没有?
怎么又是空的?
卢望山旋即意识到,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这一次交手中,他完全不能以正常的人体结构来预判对方的出手。
不能再凭经验推测要害,要抓着狐狸尾巴打!
那双柔软的手掌,在他的大腿上一按,对方的双腿以一种灵活到无法想象的姿势送上来,倒挂在他肩上,脚尖用力一踢,整个人借势翻到了半空中。
他只来得及感觉到那双长腿上柔韧紧实的肌肉线条,对方已经贴着他的脊背,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