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47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梅洲君心思电转,更是凝神细听,还没听到二当家的动向,就先从船行声中捕捉到了一缕掺杂其中的风声。

  ——沙,沙,沙。

  ——吱嘎!

  布帘被风吹动,轻轻触在桌上。

  光线借由布帘和桌面间的夹缝,在地面上画出一道深红色的弧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揭开。

  他心中一凛,当即伸手触在桌板上,那细微的震颤经由他的指腹,仿佛在一瞬间具备了充盈的骨血,以至于能清晰地勾勒出轮廓来——有人踏在方桌上,干净利落地向前滑跃了一步,竟然还是个练家子。

  这人是什么来路?在这时候偷摸上船,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只是他这些思虑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听得“喀”的一声。

  是那几支绒花被踩了个正着,绞在里头的铜丝被鞋底咬得咯咯直响。

  来人似乎吃了一惊,忙不迭把绒花甩脱了,这才滑跃在地上,甫一落地,就拉开方桌前的两个抽屉,匆匆翻找起来。这两个抽屉里显然存货颇丰,竟然还有头面首饰丁零当啷的响声,来人微微一怔,气息转瞬变得粗重起来,仿佛有些说不出的郁怒似的,把首饰捏得咯咯作响。

  梅洲君挑起一边眉毛,心道,这样毛毛糙糙,竟然还是个梁上君子。只是......大费周章,就专为了偷女人的行头?

  对方也没注意到桌底下还藏了个人,只卯足劲儿跟两只抽屉搏斗,大有扫荡一空之势。梅洲君留了一边耳朵给他,接着去听岸边的动静。

  耽搁了片刻工夫,二当家的船已经靠上岸了。

  龟公的嗓音一下就柔得堪比他手底下的女人:“二当家,您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小声点儿,人多耳杂。”有个嘶哑的男声道,“这是......凤襄?我都没认出来,这脸是怎么一回事?”

  “这女人的性子您也清楚,一会儿没看紧就发了疯了,”龟公苦笑道,“二当家,要不然我们换一个吧?凤云一会儿就空了。”

  二当家道:“哪来那么多闲工夫,一会儿大哥就该发现我不在了,就还是凤襄吧,也是老交情了,人也皮实——怎么,你这是什么脸色?还三推四阻的,太给你脸了?”

  他话说到后来,怒气勃发,仿佛钝刀钝斧相接,锯得人连太阳穴都嗡嗡作响。

  龟公催道:“凤襄,还不快陪二当家进船里——”

  凤襄哭也哭过,骂也骂过了,等到了上阵的时候,反倒不怵了,只从鼻子底下很有分寸地哼了一声:“二当家,人家昨晚一夜没睡好。”

  二当家道:“你个做婊子的,要做什么太平梦?”

  凤襄埋怨道:“你当我是为那个?我打半夜起就眼巴巴盼着您来呢......哎呀!二当家,放我下来,怎么这么猴急?这还是在外头呢!”

  二当家喘着粗气道:“少废话,快,哪条船?”

  说话间,他的脚步已如滚石般疾冲在船板上,连带着梅洲君藏身的小方桌都震颤起来,足见其体格之魁梧。

  那梁上君子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把两个抽屉一关,只不知怎么的踌躇片刻,竟然往方桌底下钻过来了。

  梅洲君不动声色,腰腹往后一缩,那种天赋异禀的柔韧将他结结实实地吸在了船舱上,对方浑然不觉,还拿脊背对着他,竭力往后靠,一股湿漉漉的江水气味,借由青年男子皮肤上蓬勃的热度,尽数扑在他面孔上。

  对方仿佛终于察觉到了这股不明所以的热度,以手作扇,在面孔边上扇了几下,梅洲君的发梢一时也被他惊动了,轻轻触在船舱上。

  ——簌,簌簌。

  这人吃了一惊,伸手去摸舱壁。梅洲君抱着双臂,玄之又玄地捕捉到了对方指腹上无形的芒刺,当即一偏头,那只手就在毫厘之间落了空,直愣愣地点在舱壁上。

  一时间,只能听见指腹细微的摩挲声,那几根手指还不死心,在梅洲君的轮廓线上险之又险地逡巡,久久无果之后,不由急躁起来。梅洲君顽心大起,在他指尖趋避片刻,忽而轻轻吹出一口气。

  对方悚然一惊,两边肩峰自作主张,砰砰两声,弹在桌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门帘被一把撞开了,光照短暂地浇在地上,旋即被一道小山似的人影截住了。

  二当家把凤襄往塌上一推,整个人急赤白脸地扑过去,一时间只听见撕扯布衫时的裂帛声,苇席被乱绽的肉欲挤压得吱吱作响,仿佛孵出了一整窝怀春的耗子,这莽汉的胳膊腿就在其中兴致勃勃地拱动起来。

  “凤襄!我的好凤襄!可想死你爷爷我了,”二当家粗喘道,“我这都旱了三天了,裤裆里的火铳都快弹出来了,快,让爷爷好好痛快痛快。”

  凤襄叫道:“真是个冤家!哎呀,我的头发!头皮都要给你撕下来了……轻点儿,拿我撒什么气呀,你这么长工夫没来,我还当你找了新相好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向来不准我出来找乐子,他妈的,这个老匹夫,早八百年还俗了,杀人放火时也没见他手软,还管人家裤裆里的事儿,”二当家的嗓门都变了调了,一阵紧一阵松地打着哆嗦,“草他娘的,草他先人的,还是女人舒服......啊......好凤襄,好凤襄,伺候得爷爷骨头都要化了,哎呦……嘶!果然还是你会来事儿!”

  凤襄道:“你这个人呀,坏起来的时候,抬手就是两个嘴巴子,好起来了却又心肝宝贝地乱叫,没一句可信的,呸!”

  “还当你不够好?这样呢?够不够好?还不够?”

  凤襄痛叫了一声,拿指甲在席上叽叽咕咕地乱抓一气,讨饶道:“爷,这不成,您可悠着点儿,呀,头发!”

  那长榻翻江倒海般响了一阵,终于从一阵哗哗抖动的浪尖上滚落下来,两条肉体在上头活鱼似的一弹,又砰砰两声掉回砧板上,不动了,唯有两股餍足的粗气直挺挺地从鼻孔里喷出来,打在一片黑暗中。

  二当家风箱似的喘了会子气,长久地瘫在榻上。

  “二当家,二当家?”

  二当家只从鼻孔里哼哼了一声。

  男子不想动弹的时候,就是一滩定力非凡的死肉。任凭凤襄怎么推他,他都只拿屁股牢牢占住汗湿的苇席,仿佛那是他肉身成圣的莲台。

  凤襄瞅准时机,拿捏住他难得的好脾气,怨道:“哎呀,你这个人,想跟你说点儿正经事都不成。”

  二当家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他在苇席上翻了个身,这时候又宛然是一尊不近女色的罗汉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上次不是说了么?赎身的事儿……”

  “我看你这婊子做得也挺快活的,”二当家不冷不热道,忽而想起了什么:“对了,上回给你搞来的那套戏子的行头,你拿出去见过人没有?”

  “我又不是唱戏的,怎么戴得出去?”

  “那就好,”二当家道,猛然翻身下了榻,“这东西在你手里留不得。”

  他也不客气,径自在榻上翻找起来:“藏哪了?枕头底下?”

  凤襄急道:“你要收回去?给婊子的东西还要往回捞,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头发长,见识短,也亏你没敢戴出去——我实话告诉你,这套东西至少值这个数,在你手上保不住。”

  “什么?值......值这个钱,这还轮得到我手里?”

  二当家没再吭声。

  梅洲君在桌底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是一等一的窘迫境地,这时却心里一动,把半闭着的耳朵又打开了。

  只听船底木板吱嘎吱嘎作响,二当家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方桌。

  “灯呢?屋里没灯?”

  “大亮的天,你拉开帘子不就成了?”

  “怎么,你还嫌没人看见?”

  一阵脚步声就缀在他屁股后头,是凤襄蹬上了软鞋,追过来了。

  二当家摸到了油灯,正要点上,一口气突然就开了岔,从下三路泻了出来:“松手!你胡闹什么?”

  凤襄拿两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猛地按住他两边腰眼:“快说嘛,我看那头面半新不旧的,也不像什么好东西,怎么就突然入了你的眼了?你二当家看着也不像识货的,要不然,可落不到我手里。”

  只听黑暗间窸窸窣窣一通响,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二当家的气一瞬间就粗了。

  “真是......真是个天生的婊子!”二当家咬牙道,终于没捱过去,腾地伸手将人一搂,两股人影又绞成一团,轰然撞在方桌上,不多时,那桌子腿儿又被骑得吱嘎吱嘎乱晃起来。

  梅洲君只觉头顶上一阵乱颤,终于忍不住抬手去摸鼻子,试图借此化解心中的不自在——只是他那两根指头还没来得及触及皮肤,手腕上就是一紧!

  对方扬眉吐气似的,将他的手腕捏得咯咯作响。

第73章

  这得意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梅洲君那把与生俱来的软骨头,在这时候又显出令人惊异的蛇性了,他的腕骨只是稍一拧转,就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滑脱出去。

  没有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的拇指扣在对方虎口上,骤然发力。

  正中麻筋!

  这么一来,纵然是铜墙铁壁,也被这股刁钻的劲道一举挫开了锁芯。

  对方的胜负欲显然被这么个金蝉脱壳的小伎俩彻底挑起来了,转眼间化拳为掌,顺着他的退路粘过来。

  青年男子的手腕,棱角突出,锋锐得如同剃刀边缘,梅洲君自然不肯直撄其锋芒,短兵相接的一瞬间,他已然借着矮子功,向后疾退了两步。

  桌下的空间实在太过逼仄,仅仅是两步之后,他的脚跟已经抵在了舱壁上。好在那股流转在肢体间的、轻盈无形的磁力,将他的腰背悄无声息地往舱壁上一吸,眼看就要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斜转出去——

  却被一股横在腰上的巨力所截停!

  对方的手肘不知什么时候后发先至,一把钳住了他的腰。

  梅洲君身上最要害的,无非就是那一把豆腐腰。对方的滚烫的臂弯才刚靠上来,他整个人就下意识地往上一挣,正撞在桌板底下。

  ——砰!

  梅洲君心里微微一惊,只是没等他有所动作,顶上的桌板又吱嘎吱嘎乱摇起来,二当家那两条孔武有力的大腿把个方桌几乎骑散了架,连累得桌板也越压越低,仿佛母马沉甸甸的肚皮一般,骑在两人面孔上,从每一道木头缝里呼哧呼哧喷出热气。

  “凤襄,好凤襄,就这儿......魂都给你吸出来了......嘶......”二当家那把嘶哑的嗓子变了几个调,突然在最要害处打了个突兀的结,“你干什么?”

  两只穿着软底鞋的脚,从二当家一身横肉间生生钻出来,如闺阁小姐般紧闭起来了。

  凤襄喘着气笑道:“就许你二当家话说半边闭上嘴,还不准我闭上腿了?”

  “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我实话告诉你,那套东西,是苏锦秋的。”

  “哪个......那个苏锦秋?”

  “还有哪个?当年评坤伶大王,只那一个。你不识货,我也不识货,差点就漏了这注大财了,这套家伙,听说是苏锦秋还没成角那会儿用的,一直也没舍得丢,后来丢在了日本,日本人还金贵着呢。那姓孙的,孙柏先,不是号称什么东洋收藏家么,就花这个数,给弄回来了。”

  “孙柏先?你上次说......他不是被人给救了么?怎么又跟你们打上交道了?”

  “要不怎么说他命犯太岁呢,上次那伙戏子横插了一手,让他给跑了。这两天他当风头过了,又拉了一船东洋货从咱水寨跟前走。大哥那个人,才不管这些劳什子是什么收藏品,治不了日本人,还治不了你东洋货么?十几个菩萨头,全给敲下来沉江里了。他奶奶的,这当过和尚的,见着本尊了,倒没什么慈悲心肠了,好歹也把上头的金粉刮下来啊,可把我馋的,懊死我了。”

  二当家大发了一通牢骚,趁机去掰那两条藤蔓般紧绞住的大腿。只是这女人是铁了心了,从头到脚都是个锯嘴葫芦,二当家都这么做小伏低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是一骨碌翻下了桌,拿腔拿调地去拉扯绽开的前襟。

  “怎么?不开张了?”二当家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一手扯住她前襟,正要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凤襄那腰却款款地一摆,挤到他两条大腿间侧跪下了。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二当家的口气当时就跟裤腰带一般松了。

  “说嘛,”凤襄道,一手握住要害地方,拇指蛇头似的一拱,一下就把他的气给挑起来了,“二当家,你说话这样没头没尾的,我听了觉也睡不着。这头面我也记得,不是从那伙唱戏的手上骗来的么?怎么就成孙柏先的藏品了?”

  “唱戏的最近可是风头正盛啊,仗着手里有几杆枪,又是武行出生,半点初来乍到拜码头的规矩都不懂,敢顶着咱们水寨的势头,把姓孙的连人带货救下来,你要是他,敢不出手孝敬?大哥今早逼孙柏先吐货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听着呢,这一套头面他找了个救命之恩的由头,早就送给唱戏的了。我再一想,这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么?就是大哥也想不到,这东西竟然拐了个弯儿,落进了我们手里!”

  “是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运道,”凤襄道,“我心里头不安定,咱们那样作弄他们,那伙唱戏的该不会找上门来吧?我看那戏子的眼色,又凶又煞,不像是好相与的,我就怕他记住了我的脸,转头来寻仇。”

  “我看他像个娘们,”二当家气喘吁吁道,“我也没工夫同你废话,头面呢?你趁早拿出来,我找好了路子,今晚就能出货。”

  “别这么急嘛,”凤襄道,那蛇首般尖尖的指头,又一伸一缩地作起乱来了,“我也知道没我的份儿,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这不,压了这么久的箱底,我都没仔细看呢,二当家,你就放它在我这儿多停个半天,过把眼瘾也好哇。”

  二当家喉结乱滚,光听咽唾沫的声音就可以想见,他那尾巴骨正跟筛糠似的打着哆嗦,他的心思就要化作这女人的绕指柔了。那指腹摩擦的声音正如长了八只毛脚的蜘蛛,从他腹下钻到脐中,从桌头爬到桌脚,眼看就要叽叽咕咕地钻进桌下人的耳孔里,却骤然化作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