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陆小老板画图的技艺固然是乏善可陈,只是他天生对地形方位异常敏锐,所画下来的轮廓是大致准确的。梅洲君取了钢笔,在边角处勾画坠连片刻,心里便有了数了。
“是平安县的地图,”梅洲君道,“以盐神庙一带为例,上头的标记你大概也记不全,按照打的方格计算,这一处标记对应的应当常备盐仓库,边上的都是盐田。”
“统共百八十处标记,我记下了十五六处,”陆白珩道,忽而想起了什么,“你说这是常备盐仓库?盐......对了,这图上还有不少小方框,写着碳石、棉、铁之类的字眼,还有紫蒜和梅溪鱼,啧,少不得是个馋鬼。”
梅洲君轻轻咦了一声,拿笔尾抵住下唇,思索起来。他起先以为这是附近盐田的分布图,对于一伙盐质测量员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了,现在看来,这竟是一张物产矿藏分布图?
他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这些测绘员借着地形之便,悄悄弄些值钱的矿藏在手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样大费周章地绘制成图......
陆白珩记下来的东西终究有限,对图形的敏感度更是远高于文字,再追究下去,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第二张图上画的东西,就是梅洲君也看不明白了,只依稀认出是个人形。
陆白珩道:“这你都不认识?是神像,从颈到头这么一段,标了尺寸,边上都是些乱糟糟的手记,什么麻秆棉絮,还有黏土的配比,应当是做泥像的手稿,但我认不出是哪家的菩萨。”
他自己也就囫囵记了个大概,便来向梅洲君邀功了。
“这伙人鬼鬼祟祟的,又常在戏班子附近出没,怕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等我隔过几天,设法掳一个回来。”
梅洲君含笑道:“不错,四个人少上一个,定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陆白珩被噎住了,瞪了他一会儿,却见这家伙忽而朝他招了一招手,指头一勾,他的气就莫名消下去了。
“做什么?”
“手给我,”梅洲君道,“我给你写个法子,必能保你不被他们发现。”
“纸上不能写?”陆白珩狐疑道,但还是忍不住将两手伸到他面前,任他抓着指节展平了,钢笔尖才触上来,他就被一股莫名的心颤激得攥紧了十指,仿佛有说不出的电流在指缝里乱窜。
那明晃晃的笔尖里,似乎凝着一点儿皎洁的影子。
梅洲君伸手一挡,道:“现在不能看。”
陆白珩觉得此举扭捏,猛然又张开十指,别开头去。
梅洲君在他右手上潦潦草草写了几个字,便又将笔尖移到他左手掌心里。
陆白珩道:“一只手还不够?”
“陆小老板伸了两只手,我便只能想出两条妙计了,”梅洲君道,“等下回再碰上这几个人,便可开此锦囊。”
“下回?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来!”陆白珩道,哪里会听他的鬼话,心里猛然冒出一股横遭捉弄的不妙预感,连忙低头去看,却见梅洲君已然潇洒地打了个句号。
左右掌心里,各自写了四个字。
“太平无事。”
“少生事端!”
陆白珩怒道:“梅洲君!”
这家伙笑了一阵,往他两手各递了一块芡实糕,那口气也如哄小孩儿似的:“喏,遮住了。”
第119章
气得陆小老板逾墙而走,并不花他多少工夫。但梅洲君却没再接着整理手稿,而是研究起了那一张佛像纸。
他心里有些不安,但这种预兆异常隐晦,目前还难以触及。
沉思之中,窗外风沙渐定,隔壁的织布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轻轻的敲门声。
“大哥在里头么?”
“我刚刚都看见人影了,你敲得太小声了,周大哥怕是没听见。”
梅洲君开门一看,两个女孩子笑吟吟地立在门外,各自背了一个布篓。这些天四姨太的状况有了起色,芳甸的心事去了不少,又有同龄的女孩子作陪,面色日见红润。
梅洲君道:“要去集市卖布?”
“是了,可算织完一匹,四丈八尺,花了我好多工夫,莺子都织了两三匹了,”芳甸道,奋力将布篓抱到胸前,从中抽一块帕子来,“大哥,你的口袋巾不是弄丢了么?我织了条帕子给你。”
那是一条蓝底子素纹的男士手帕,边上绣了一支寒梅,看得出颇费心思。梅洲君自然不会辜负小妹一番心意,笑着接了,仔细叠放在口袋中。
“芳甸,有心了。秋姨今天身体好些了么?”
芳甸道:“好多了,妈今天还靠在土炕上,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只是两手还冰冰凉。剩下的药不多了,我打算卖了布,去集市看看有没有零散的药材。大哥,你在屋里闷了大半天,要不要同我们一块儿去?”
黄莺子亦道:“是呀,周大哥,我们还打算去拜一拜盐神庙呢。盐神娘子最灵验不过了,能保佑事事太平,不论是消灾祈福,还是......”
她颊上泛红,有些不大好意思,芳甸倒是笑道:“还能求问姻缘呢。”
梅洲君心中一动,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只是没等他抓住逸散在思绪中的线头,便有个声音在门外斜插进来,道:“梅花,同我去一趟盐田。”
这句话一出,房里那种轻松而柔和的氛围,霎时间就被荡空了。推开门的正是梅老爷,那一身膘肉在毒日底下炼过了,赘皮便更秋叶凋零般宕下来,老态渐露,换了天底下任何一个儿子,都不会对老父这一番惨况无动于衷的。
偏偏梅洲君道:“爸,无事不登三宝殿,正要去烧香的时候您来了。”
梅老爷早已摸透了这不肖子的脾气,拿一个巴掌顶住腔子里的怒气,道:“你再同你老子置气,也得帮人家黄伯伯一个忙。我这几天在盐田里转过了,这样的成色,累死累活,也挣不得几个钱。大武既然对我们有恩,你又留学时学过制卤的法子,便也别在故纸堆里做文章了,一会儿陪我们到盐田里,想想法子。”
他这话说得再动情不过,但正因为这样的通情达理,才令人深觉不可思议。芳甸的眼神都有些惊异了,仿佛供盘里的三牲忽而张口念起了佛偈。
黄大武并不知晓内情,立在一旁,连连摆手,但眼里的期冀却是藏不住的。
“周老爷,唉,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黄大武,你也不用同我客气,这盐质要是上去了,价格何愁不能翻一翻?这么一来,别家的土盐根本不够看的,说不准还会被挑中了,供到常备盐仓库里,财路就稳了,”梅老爷乐呵呵道,“福平可打探清楚了,这盐业署的郎先生,一会儿就要到这附近收盐,梅花,你同你老子说佛,那也应当明白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这忙你总得帮黄伯伯一把。”
真正触动梅洲君的,却是郎先生这三个字。梅老爷既然探到了郎先生这一条线,不论背地里作何打算,他都得去探一探底。
思及于此,梅洲君道:“芳甸,莺子,你们先去,一路当心,等我处理完事情,便来集市接你们,就约在盐神庙门外。”
芳甸应了一声,轻轻道:“大哥,你放心吧。”
芳甸并不愿意在梅老爷身边久留,而是趁着他们交谈,悄悄出了门。
时至今日,她仍在血亲身侧,感到一股刺骨的阴凉。
黄莺子却频频回头,道:“周老爷也是个好人,芳甸,你们一家人都文绉绉的,说不出的和善,是念过书的缘故么?”
芳甸欲言又止,终究没在她面前说什么,这样默默走了一阵,她忽而忆及一事,道:“莺子,我们不用等罗姊姊么?她不是也有新样式要去卖么?”
“谁知道她呢?我早早去叫她,家门紧闭着,连人影都没见着。”黄莺子道,“真是的,织机还在她那儿呢,都过了好几天了,也不记着自己来还。”
芳甸迟疑道:“罗姊姊那么细致的人,也会忘记么?”
黄莺子起先还有些埋怨的意味,但交谈之间,面前的景象渐渐热闹起来了,长短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下便攫住了她的目光。
“磨剪子来——锵菜刀!磨剪子磨刀喽!”
“熏鸡,熏鸭,熏鱼卖喽!上好的货色!”
卖走地鸡鸭的小贩早早在道旁支起了摊子,兼卖些鸡毛做成的小玩意儿,挂在竹篓上,煞是鲜艳,此时见她们路过,便将花毽上坠的铜铃摇得丁零当啷作响。
芳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黄莺子轻轻拉了一把,道:“生面孔,不要理他!生面孔惯会骗人。”
芳甸羞窘道:“莺子,你轻一点儿,他都听见了。”
“姑娘,姑娘,不买毽子?来一团绒花,多衬你们。”
“不买,不买!”
“绒花也不要?”男子道,“熏鸡熏鸭呢?买上半扇也成。”
“你这人,”黄莺子急道,“芳甸,我们别理他。”
芳甸点了点头,学她的样子,将布篓抱在胸前,正要挤进人群里,却听得身后咻的一声响,一只花毽掠过她的肩峰,不偏不倚地立在了筐子里。
芳甸吃了一惊,道:“哎呀,你怎么......”
“别理他,让他强卖不成,吃个闷亏!”黄莺子小声道,拉着她钻进了人群里,“这样的人,再多辩驳上几句,他就得赖上你啦!”
两个女孩子费力挤进人群里,刚找到一处能支摊子的空地,便听得不远处喧哗声大作,人群疯了似的往一处挤。
“布!今个儿发的是布!”
“是日本人的印花布,赶紧,晚了就没了。”
“老丝线,绣花线,质地上乘的纯棉布!”
“我要一块!”
“一边儿去,我先来的!”
“真不要钱?这样的东西白给?”
“你头一回来吧?这是日使馆的人在发善心呢。”
芳甸人生得单薄,又抱了个沉重的布篓,被人群推搡了几下,当下就绊了一跤。大半匹粗布淌到了筐子外,被无数只脚踢来踩去,正仿佛一注破出壳外的蛋清,格外滑不溜手,无论她怎么去攥去拉,都收不回来了。
“芳甸!”黄莺子急得直叫唤,伸手去拉她,“你当心,没被踩着吧?先别管布了,还有不少好料子呢,我们得赶快......哎呀,不成了,都叫他们抢去了。”
芳甸平素见过的绫罗绸缎不知有多少,丝毫不觉稀奇,反倒是辛苦织成的粗布倒覆在地上,令她惊悸之余,倍添委屈,整个人都呆立了一会儿。
莺子道:“怎么了?芳甸,被吓到了?”
芳甸摇摇头,道:“没事。”
她蹲下身,将地上的乱布慢慢拾回筐里,日本人的布料已经散尽了,前头黑压压的影子却越凝越实,人头攒动间,所有人都被无形的颈索提掣着,望向同一个方向,这样的寂静是十足古怪的。芳甸面前被挡得严严实实,所见都是宽宽的脊背,半点儿透光的缝隙都没有,一时间心中更是茫然。
“芳甸!”黄莺子道,将竹筐倒覆在地上,小心踩到顶上,“你筐子呢?瞧,这样不就看得清了?”
芳甸被她拉着,两个女孩子共挤在布篓顶上,这么一来,眼前便豁然开朗了。只见一个高台子上有不少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将倾空了的布箱搬到台后。余下几只半开着,漏出半截格外光鲜的缎面,想必是压箱底的好东西。
“这几匹缎子,我要留到最末,照样不用钱,”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面上带着微笑,“留给谁呢?谁听得心诚,就给谁。在座的诸位都要问了,这布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出手这样阔绰,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底下纷纷叫道:“是日本人处领来的!”
“日本人给的!”
“呸,给日本人做孙子得来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青年男子道:“哦?这话是谁说的!老伯,我瞧见你了,你是靠什么营生的?”
“十里坡晒盐的,靠天靠地,不靠你狗日的!”
“我道是什么不愁吃喝的上等人,原来也是做孙子的。”
“你说什么?”
青年男子道:“老伯,我并不是成心骂人,只是你晒盐,看老天爷的脸色,那就是老天爷的孙子,天干地旱,晒得哭爷爷叫奶奶,才得保一二收成。盐价高低,又得看买家的脸色,看盐业署的脸色,吃盐的运盐的收盐的,路上但凡过去十个人,便得给九个人当孙子,您老人家认的爷爷,怕是比筐子里的盐还多!”
“你......你!”
“只是你如此之辛勤,认了这许多爷爷,穿的依旧是破衣烂衫,连匹像样的布都扯不出来。而我只做了一回孙子,便不愁吃喝,这是为什么?你的爷爷便不如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