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角小虞
他知道有一个人离开了,但忽然记不起来是谁。
他跟着人往里走,只有寥寥几个,和在灵堂不一样,殡仪馆的路,基本要至亲好友,才会陪死者走完。
他身边的人都面目模糊,他看不清。
天下着小雨,路边开着蓝色的花。
他忽然想起来似乎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蓝色的花,是谁说的他想不起来了,但依稀想起这件事,这加重了他的悲伤。
他继续走着。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背影。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元祁的爷爷。
继而,他意识到,自己是来送元祁的。
老人家站在大门边,一身黑衣,已经很旧了,整个人晦暗木讷,在灰色的小雨里有种遗落在上世纪的凄惶感。
他走到老人面前,看着老人死寂的、长着白翳的眼睛,认为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宽慰人的话来,一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元爷爷稀疏的白发间露出来的一点头皮,他盯着那点头皮,把眼泪憋了回去,狼狈地逃进了殡仪馆。
他隔着玻璃看到了元祁。
人死掉了之后似乎会缩水,元祁躺在铁床上,太阳穴上有个贯穿的弹孔,身上一张月白色的布搭着,看起来好瘦好小。身边还堆着一些他生前的东西,有衣服,有画笔,还有几个本子,等会儿会和他的遗体一起火化。
他觉得其中一件宝蓝色的卫衣有点眼熟,但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他探着身子,想凑近一点去看。
下一秒,他真的就站在了床旁边,负责火化的师傅在一旁磨着什么东西,断断续续地说着:“小伙子年纪轻轻……可惜了……这么年轻……什么都还没开始做……可惜了。“
他觉得那师傅磨东西的声音太刺耳,看了那师父一眼,发现师傅是在磨一把锅炉铲,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画面也似曾相识……
忽然,他的手一凉。
心脏陡然一沉。
“迟哥,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哥……”
他悚然回头,看到元祁倒着的一张脸。
元祁已经睁开了眼睛,半边脸映着火化炉里的火焰,火焰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皮肤在红光中看不见一丝毛孔,细腻温润,吹弹可破。
如果忽略他太阳穴上的弹孔的话……
“哥……你救救我呀……“
元祁拉着他的手,他感觉到元祁的手冰冷、潮湿、僵硬……
他猛然向后退了好几步。
可元祁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放开,所以也被他拖开了,身体从月白色的布下面露出来……只有半截。
元祁红了眼睛,眼中跳跃着熠熠光芒:“迟哥,迟哥,我好疼啊——“
他猛然一甩手,转头就跑。
他很快就跑到了车上。
他坐上驾驶座,关上门,趴在方向盘上大喘气。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送完了吗?”
他先是一惊,随即听出那是他爷爷的声音,心里悱恻:怎么我爷爷也来了?
又自己回答自己:也许是他认识元祁爷爷?
他爷爷又说:“哎,造孽啊……还那么年轻。”
然后他感觉肩膀被人碰了碰,他微微偏过头,看到一个拧开了盖子的保温杯,是他很熟悉的一个杯子,军绿色的,年头有点久了,杯身上有些磕碰出来的凹槽,还有些掉漆的划痕,他记得,其中一条,是他揍蔚远时磕出来的。
然后他听到他奶奶说:“先喝点水吧,别太伤心了。”
他小时候每到周末就会去爷爷奶奶家住两天,与两位老人关系亲密。亲人的存在安抚了他狂乱的心跳,他看着保温杯里冒出的热气,眼眶跟着一热,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
他一边喝水,一边无意识地瞄到一眼后视镜,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在电光火石间回忆起刚刚端着杯子的那只手……
那只手上……似乎有……
他猛然回头,肝胆俱裂。
他先看见了坐在他斜后方的奶奶,老人家笑得慈眉善目,只是额头上、脖子上和露出的手背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黑色缝合线。
同时,他的余光也看到了他爷爷,那是在他座位的正后方,可那已经不是一个人形了,而是一个……十字架。
他开的车是纪惊蛰的凯迪拉克,SUV,车顶高,后座宽敞,那个纯黑的十字架卡在座椅和后备箱之间,靠窗的那边“横杠”还伸出了窗外。他的爷爷双手被绑在十字架上,整个人板板正正地贴着十字架的“竖条”,被绑着的地方缓缓往下滴着血。
他开门就跑。
他一路跑一路哭,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这里好冷,一丝风都没有,但冷得骨头都在嘎嘎作响。
他跑着跑着又回到了殡仪馆。
他认出来了这道门,他对这道门印象深刻,因为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接到抱着父母骨灰的纪惊蛰的。
他还记得那天,瓢泼大雨中,在殡仪馆外的路灯下,纪惊蛰抱着父母的骨灰,站在这扇门前,像一只苍白的幽魂。
他循着记忆越跑越近了,看到了那盏路灯,纪惊蛰当年就是站在那里等他的。
可这次,那里没有等他的少年,反而很热闹,围了好大一群人。
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他拨开人群,往里走。
那是一场车祸。
他在人群里挤的过程中,已经听到了很多评价:“好惨啊”、“一家三口”、“造孽啊”、“小孩才十五岁”、“据说爸爸妈妈都是医生”……
他挤到了最前面。
看到了……一场惨烈的车祸。
银灰色的小轿车损毁得不成样子,完全变了形,父母所在的前排已经变成了一张饼,缝隙里渗出粘稠的血浆和女主人蜷曲的头发。而坐在后排的男孩虽然死相比父母体面一点但也有限——人被甩出了车窗,身子横躺在车外,但脸被车辆的残骸压在了下面,宝蓝色的卫衣已经被血染成了深紫色。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传来尖锐的剧痛,好像一瞬间被车裂了一样。
他抱着头,崩溃地尖叫起来。
他就是这样醒过来的。
这些天,他总在这样的梦境中沉沉浮浮。
一闭上眼睛,所有的至亲都会化为恶鬼或者支离破碎的尸体来找他。
他眩晕、恶心、耳鸣、眼前一片混乱的麻点,他扯着衣襟,痛苦地呕吐。
他想把心脏吐出去,只要吐出去了,就能不那么难受了……
恍恍惚惚间,他被人抱起来,应该是进了厕所,他闻到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他被人架着,继续吐,可惜什么也没吐出来。然后他又被抱回去,再次躺在了床上。
他仍旧疼痛、眩晕、耳边有尖啸的风声,对时间缺乏概念。
然后他感觉眼前暗了暗,似乎有人贴得很近。
他似乎看到了纪惊蛰的脸,可是……这人是纪惊蛰吗?纪惊蛰不是……死在十五岁了吗?
他模模糊糊听见那个人在说话,可他实在是听不清,他看着那人的口型,过了好一会儿,辨认出来,似乎是在让他不要哭。
不要哭?
……我哭了吗?
可一个人要叫别人不要哭,自己是不是应该以身作则?
怎么你看起来哭得更伤心一点呢……
“蔚迟!你看着我!”
那个人的声音大了起来,表情也很狰狞,他感觉有点害怕,但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的眼泪掉下来,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忽然不怕了,又觉得心疼。
他好像,不喜欢那个人哭。
他自然而然地,抱住那个人的脖子,开始亲吻他。
眼泪,好苦。
在唇舌缠绕间,忽然,他想起来了,这个就是纪惊蛰呀。
这个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纪惊蛰呀。
后来,他听到纪惊蛰在说:“&……*%&%……忘记恐惧……就爱我……”
“……你听到了吗?蔚迟,爱我。”
他看着纪惊蛰的眼睛,心想:我当然爱你呀。
后来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了。好像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感觉是自然而然,和一种连庞大的痛苦都掩盖不住的,在惊涛骇浪的恍惚和恐怖中也无法忽视的,狂乱的喜悦。
有几个瞬间,他清醒过来,他确信自己清醒了。
并且在那几个瞬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终于完整了。
在昏睡之前,他耳中的尖啸声终于消歇,他听见了纪惊蛰的声音:“……我用尽全力才回到你身边,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离开你。”
他想:“永远”太久了,但是这一刻我知道,我是完整的。
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纪惊蛰坐在床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他还不是很清醒,但知道自己是谁,也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连日来噩梦的恐怖阴影短暂地放过了他,让他濒临崩溃的身体和精神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他浑浑噩噩的脑子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个锚点,对身体下达了明确的指示:先休息,再战斗。
他还有一点难受,但比起之前来好了很多,而且此刻,他能感觉到四肢百骸内徜徉着一股倦怠、温柔、餍足的幸福,这让他确认,自己仍然活着,而且刚刚与深爱的人做了最亲密的事。
而这件事情,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他并没有什么多的话想说,仿佛那就是吃了一顿饭一样自然的事。他知道事情迟早会发生,不是昨天,也是今天。它真的发生了,又让他觉得是那么自然、平常、无足挂齿。
如果硬要他谈谈感想的话,那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而这种平静,也化作了他手中无坚不摧的武器,和不可撼动的铠甲——
他很强大,为了守护这一切,他会用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