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水水
余光一晃,莫愚没太看清上面的电话号码,只看到名片上写着“韩征平”,他觉得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姓江的要是再派人来,撵出去就是了,不用再好言好语拒绝。”
姓江的,连“江”这个姓氏,莫愚都觉得无比熟悉。
纪守拙回了句“知道了”,又想起早上大婶们说起拆迁的事情,“爸,咱们这儿真的要拆迁吗?”
真的假的,又不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决定的。
“大家如果都不搬的话,兴许搬不了。”纪传宗是在安慰自己,拆迁啊,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就是伤筋动骨。
和爸爸聊了两句,吃了宵夜,纪守拙和莫愚便回了房间。
夜里温度不减,少了点灼热的光照,湿热的温度,还是让洗过澡的人又出了一身汗。
纪守拙打开了床旁边的落地扇,落地扇的高度吹不到上铺,他又将窗户打开,让房间里好好通通风。
他家所在的楼层还算高,从窗户看出去,鹿角街上的居民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
他也不想搬走,这个地方他生活了二十几年,他像了解他自己一样,了解这条街,万家灯火,这条街像是一位还有呼吸的老人,年迈,破旧,但还有生命的迹象。
“少东家?”莫愚见纪守拙一直站在窗前,低声喊了他一声。
纪守拙回过神,“要是太热的话,我们过两天可以搬到顶楼上去睡觉,顶楼风大,比房间里好一些。”
确实闷热,好在租房那两天,莫愚已经适应了一点,而且忙了小半天,也不至于睡不着觉。
两人刚认识,纪守拙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聊天,两人沉默下来后,又是短暂的尴尬。
“早点睡吧,少东家。”
少东家少东家地叫,硬生生地叫出了距离感,纪守拙没那么多的规矩,“你叫我名字吧。”
莫愚顿了顿,“不太好吧。”
纪守拙没什么朋友,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几乎都走出了这条老街,踏上了全新的生活,能和他说得上话的,也就是店里的员工了。
莫愚证件上登记的是二十岁,纪守拙长了他几岁,他又开口道:“我叫你拙哥吧。”
“阿愚。”
第4章
两人互道了晚安后,各自爬上了床,外头时不时传来车辆的喇叭声,屋子里那台老旧的落地扇在呜呜呀呀地转着头,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响动,在静谧的夜里被放大了很多倍。
莫愚枕着胳膊盯着天花板静静地听着周遭的响动,他听到了纪守拙翻身的声音,听到了耗子啃食东西的声音,听到了门外纪传宗起夜冲厕所的声音。
这些声音对于他而言,都无比地陌生,仿佛从前都没有听过一般,这种陌生感,是从自己跟莫荣相遇开始的。
莫愚从兜里掏出了莫荣留给他的电话号码,又想起莫荣临走前的话,只能又将纸条塞进裤兜里。
自己和这个城市的联系,大概就只有莫荣了,可莫荣什么都没留下,自己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又该何去何从。
这一夜,莫愚睡得并不踏实,梦里他身处一片白茫茫的地方,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无论他怎么走,都好像在原地踏步,恐惧和无助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来,下床的纪守拙刚好换好了衣服。
纪守拙见他满头大汗,瞳孔放大,吓了一跳,关切道:“阿愚?做噩梦了?”
莫愚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水,心脏狂跳,呼吸急促,他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纪守拙的问题,他不知道刚刚的算不算噩梦,只能答非所问,“是不是该去店里了?”
短暂的插曲并没打乱一天的生活,今天店里又多了两个没见过的人,一个是请假回了趟老家的邹叔,另外一位是看着比纪守拙还年长点儿阿翔。
简单的照面,邹叔比较和善,倒是阿翔,看莫愚的眼神不太友善,上下打量了一眼,甚至还有点不耐烦。
店里从早上忙到了中午,只是小半天时间,莫愚觉得自己已经形成肌肉记忆,装袋称重收钱找零,确实是一份简单却又机械的工作。
莫愚堵在玻璃柜旁边的小门上,看着被烈日灼得滚烫的地面,一股股油腻的热浪直往天上飘,他现在总是这样,一闲下来脑子里就空荡荡的,除了走神,什么都想不起来。
渐渐地,知了的叫声刻进了莫愚的脑子里,他的呼吸频率都跟知了声一样,一个颓唐的身影提着碗筷进了店门,莫愚还记得这人,是纪守拙的姐夫,洪令。
铺子是伙食的,可铺子里这么忙,纪守拙姐姐又得上班,做饭的任务就落到了洪令这个上门女婿身上。
一听到了饭点儿,邹叔跟纪守拙已经搬出了餐桌,莫愚想上去帮忙来着,又来了客人。
“老婆饼和牡丹酥都给我装半斤。”
莫愚想问问纪守拙里头还有没有牡丹酥,见纪守拙忙里忙外的,他只能自己进到里面去,正好跟阿翔撞了个正面。
烤盘里的牡丹酥还没有打包,莫愚上前装了半斤,阿翔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很快又将嘴闭上,一抹脸转头就走了出去。
莫愚将点心装好递给顾客后,饭菜都已经布好了,他想等着大家都坐下了再上前的,谁知纪传宗瞥了一眼顾客手里的包装袋,随口问了一句。
“今天的牡丹酥还没有卖完吗?”
这算是把莫愚给问住了,倒是一旁的阿翔不紧不慢开口,“早卖完了。”
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顾客手里的点心,纪守拙这个时候机灵了一回,跟人道歉后退款,又送了一些其他的点心。
他捏着那盒牡丹酥,想找个机会扔掉,可仍旧没有逃过他爸的法眼。
纪传宗坐到饭桌前,朝纪守拙一伸手,“拿过来,我尝尝。”
纪守拙哪儿敢违背他爸爸的意思,拖着沉重的脚步,将点心放到了桌上,他胸前像是压了什么东西,没法正常呼吸,战战兢兢中又带着几分期待。
爸爸拿了一块儿尝了一口,很快又吐了出来,连同盒子一并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随后开口道:“吃饭。”
大家已经见怪不怪,附和着“吃饭”,仿佛刚才事情没有发生过,没人主动提起多出来的牡丹酥是怎么来的。
纪守拙泄了口气,意料之中的,原本就有些内向的他,席间话就更少了。
吃完了午饭,纪传宗年纪大了,到了午休的时间必须休息,跟着女婿上了楼,店里只留下了几个年轻人。
趁着老板不在,阿翔有些幸灾乐祸,“装之前也不问问,砸了东家的招牌你赔得起吗?”
邹叔小声解释了一句,“店里的招牌早上都会卖完的,你刚刚装的那个多半又是守拙背着老板偷偷练习的,练手的东西怎么能拿出去卖,你才来不知道情况,守拙现在还不能进厨房呢。”
自己才来不知道,但是阿翔肯定是知道,他故意不提醒,对自己的不满显而易见了。
莫愚初来乍到,也不想太计较,他回头看了一眼里头的操作房,看到了纪守拙正站在里头收拾东西。
“拙哥。”莫愚上前跟纪守拙说话,“不好意思,是我没问清楚。”
纪守拙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连连摆手表示不管莫愚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就算没有刚才的乌龙,味道也跟爸爸做出来的不一样。
想起刚才东家的反应,在人前,他挺不给纪守拙面子的,甚至没有评价,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做好的点心就这么扔进了垃圾桶。
莫愚见纪守拙要扔,忙开口道:“我尝尝?行吗?”
纪守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牡丹酥递到了莫愚手里。
早上点心出锅的时候,莫愚尝过一块儿,纪守拙的手艺赶他爸爸确实差了一点儿,有点像市面上那种平平无奇的中式点心,酥皮不够酥,味道甜得有些发腻,烤得火候也有些过了,但也没有太差,没有差到需要人前不给纪守拙面子的程度。
“嗯……其实吃起来差不了太多……”
这是一种安慰的说法,纪守拙再傻,也知道莫愚的话外音,他苦笑了一声,“我爸说,差不多,其实就是差了很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是不是一个东西,你不用安慰我的。”
莫愚还想继续安慰纪守拙两句,忽然从门外传来了嘈杂的男声,“莫荣人呢?叫莫荣出来!”
莫愚和纪守拙闻声赶了出去,只见个染着黄毛,纹着纹身的混混拿着棍棒在店里敲敲打打的。
邹叔见状就想上楼去叫老板,还是被纪守拙给拦了下来,他爸爸年纪大了,要是发生冲突,吃亏的肯定是老人。
“莫荣他已经不在这儿工作了。”纪守拙站出来跟人解释。
那几人显然不信,也没那么好糊弄,一句“不在这儿工作”是没法将他们打发走的,顺势耍起了无赖,非要纪守拙他们交人。
这铺子是爸爸的心头肉,纪守拙生怕他们手上的棍子无眼,会敲坏什么东西,“真的,他前几天辞工回老家了?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为首的人恶狠狠瞪着纪守拙,“什么事?他钱了我们赌场的钱,没还钱就这么跑了?你说什么事?要他还钱!”
“阿荣他堂弟在这儿,你们要人找他要,来铺子闹什么怎么回事?”谁知阿翔悠悠道,目光还看向了站着一旁的莫愚。
莫愚显然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对方几个人来者不善,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胆怯,“我堂哥他前几天辞工了,说是要回老家。”
他们手上拿着武器,很容易砸到铺子里的东西,莫愚又补上一句,“我不知道他走了没有,我可以帮你们去看看。”
几人对视了一眼,既不是父子,也不是亲我亲兄弟,他们也不能逮着莫愚要钱,举着棒子扫在莫愚的鼻尖,撂下一句狠话,“你要是骗我们,有你好果子吃。”
看热闹的人已经将铺子门口团团围住,几人耀武扬威地推开人群,骂骂咧咧地离开。
那几个人一走,阿翔又在一旁说风凉话,“哎呀,阿荣这小子走就走呗,留了个拖油瓶不说,还留了一屁股债。”
莫愚没说话,摘下围裙跟纪守拙请了假,他想回租房去看看,他不愿相信,和他有唯一联系的堂哥,会因为欠了赌债逃跑。
临走前,还听到邹叔在劝阿翔,“大家都是给老板做事的,你当着阿愚的面说这些干什么?”
阿翔毫不在意,“怎么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我说阿荣死活不肯多等几天,非得塞他堂弟过来,原来是欠了赌债非跑不可了,他要是不来,我就让我亲戚来了。”
嫌莫荣留了个拖油瓶事多是假,埋怨工作没落到自己亲戚身上是真,阿翔怎么看莫愚怎么觉得不顺眼,故意提高了音量。
“要不跟老板说说,让他别干了,那些人以后要是天天找来,这生意还怎么做?”
纪守拙有点担心地看向莫愚的背影,铺子里的事情他做不了主,他只是有点担心,莫愚什么都不记得,要是没了这里的工作,又找不到阿荣的人,他还能去哪儿呢?
第5章
这条路来回只走了几次,莫愚还是烂熟于心,走过街道,再穿过两条小巷子,在巷子的尽头,能看到小旅馆暧昧的灯光,有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在墙角共抽一根烟,用不和善的眼神给路过的行人威胁,一切都是那么的眼熟,只是走到租房门口,他却不太确定这里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
他才离开没两天,门口的铁门重新上了漆,门两侧贴上了新的门联,换了一盏新的钨丝灯,连门外的洗衣台也修缮了一番,要不是隔壁邻居没有换人,他都快认不出这里来了。
就在莫愚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时,门喀嚓一声从里头打开了,一个烫着卷发的大婶从里头出来,见着莫愚也上下打量了一眼。
“你找谁啊?”
“莫……莫荣走了吗?”
不提莫荣还好,一提莫荣,大婶脸色大变,连同看莫愚的眼神都变得不耐烦起来,“别提那个阿荣,当初租我房子的时候,好说歹说要我便宜一点,我可怜他,让他拖欠了好几个月的房租,他倒好人跑了不说,还给我房子弄得乌七八糟的,不重新装修都没法再租出去。”
说到这儿,大婶审视着莫愚的脸,质问道:“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堂弟……”
“堂弟?!”大婶瞪大了眼睛,一把拽住莫愚的胳膊,生怕对方跑了似的,“我听别人说,他没经过我的同意,带了个弟弟回来住,原来就是你啊?你来得正好,你替他把剩下的房租给补上。”
莫愚愣在原地,任由大婶在他裤裆里翻找,可他口袋空空,里头连张纸巾都没有。
“我……没钱……”
大婶有些晦气地搡了莫愚一把,看向莫愚的眼神里尽是嫌弃,“没钱你来捣什么乱,那你给我把阿荣那小子找回来。”
除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莫荣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那张纸……莫愚转头就往外跑。
“诶!你别跑啊!”大婶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她哪儿追得上年轻小伙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愚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