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七年
房门正对着的正好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看上去像是刚刚完成不久。
画面大抵是阁楼的一角,陈旧暗淡,深深浅浅的暗色涂料占了画面的绝大一半,只有阁楼的窗户里落进了一束乍明的日光,照亮了暗淡里的灰尘和窗沿上的一只玻璃瓶身。
瓶身大部分没入阴影,不可窥见,只有那小小的被光照到的一角,能看见一只飞蛾,正在努力振翅,试图冲破瓶身,飞向日光,却又无能为力,永远无望。
陆濯没有学过画,也不懂得画,但在看到那幅明暗对比极为强烈的巨大画幅上的那一只小小飞蛾时,依旧微怔了神。
像是感觉到他的停顿,一直老实趴在他背上的江序,不满地蹭了蹭,嘟囔道:“怎么了。”
陆濯答得温柔:“没怎么,就是看见了一幅画。”
说着,就把他在房间里的小沙发上放下,蹲身,给他脱起了鞋袜。
江序则迷迷糊糊地问了句:“什么画?”
然后费力地掀开眼,等看到房间里的那幅画后,才又“哦”了一声,闭上眼,缩回去,说:“那是我给我喜欢的人画的画。”
陆濯动作微顿。
江序又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可是我不喜欢这幅画。”
陆濯继续着自己的动作,嗓音依旧温柔耐心:“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我不喜欢他说自己是飞蛾。”江序闭着眼睛,陷进沙发里,嘟囔着嘴,“他老说自己是飞蛾,我都讨厌死了,还有那个微信名,我也特别讨厌,我才不要他当飞蛾!明明都是扑棱蛾子,明明都需要破茧,他为什么不想要当蝴蝶,非要当什么飞蛾嘛!灰扑扑的,一点都不好看,哼!”
江序说着像是又来了气,整个人直接缩进沙发里,嘴唇撅得老高,脸颊也被挤得嘟了起来。
是谁看见都会忍不住亲两口的可爱样子。
陆濯却一眼也不敢看,只是替脱掉他的鞋袜,然后把他的脚抬上沙发,整个人摆正后,盖上毯子,说:“那如果他本来就是飞蛾呢。”
“屁的飞蛾!怎么就是飞蛾了!你见过腿这么这么长的飞蛾吗!”江序说着,气得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两只手比得高高的,脸颊在灯光下被气得通红通红,“而且他那么好,他自己就可以发光,亮得不要不要的,他怎么就是飞蛾了嘛!”
江序急得又快哭了。
陆濯心里疼得厉害,连忙一把抱住他,说:“嗯,对不起,他是傻子,他腿那么长,不该当飞蛾。”
“本来就不该!”江序埋在他怀里,眼泪又开始一个劲儿地流,“我知道他喜欢我很辛苦很不容易,我以后还要出国,我们会更辛苦更不容易,可是那又怎么样嘛,我就是喜欢他呀,他也喜欢我呀,我们就在一起不可以吗!”
江序嗓音已经彻底哽咽:“沈老师说过的,暗恋一个人没有结果是很辛苦的,我舍不得他辛苦,我也不想自己辛苦,我就只想和他在一起,我也想和他穿真正的情侣装,有小熊那种,可漂亮了!我还想亲他,我好早之前就想亲他了,可是不在一起我怎么亲他嘛!而且以后我们还要异国,他那么帅,别人追他怎么办,我又比他还帅,别人天天追我,他怎么办!我就想和他在一起,把戒指一戴,别人就知道我们都不是单身了,那他也不会吃醋了嘛!呜呜呜呜呜……臭混蛋!”
江序像是有流不完的泪,说不完的委屈。
然而陆濯除了抱着他,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对不起,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再说什么。
他很想给江序某种承诺,很想不管不顾地告诉江序他也很想和江序在一起。
可是他又那么怕。
怕江序只是一时兴起。
怕江序只是孩子气地分不清感动依赖和喜欢。
怕江序还不明白他们之间真正的差距和以后会面临的种种考验。
他怕自己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失去江序。
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脏疼得无法呼吸,只能抱着江序,一声一声温柔耐心地说着:“对不起,我是臭混蛋,我们小爱国不哭了好不好。”
但他越温柔,江序就哭得越厉害。
于是当江自林推开房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忍不住挑眉问道:“怎么,他表白失败了,借酒浇愁哭成这样?”
“不是,叔叔……”
陆濯本能想要解释,江自林却又笑了一下:“没事,就是看他平时挺黏你的,所以开了个玩笑,你别当真。我先伺候他洗澡吧,你再外面等等。”
江自林笑着看着他,说得太过自然。
而那双带笑的眼睛像是永远都在不正经地调侃,又像是什么都早已看穿。
陆濯在同龄人里再自持稳重,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这样的人面前隐瞒,于是只是点了头:“嗯,好,那麻烦叔叔了。”
“行,知道麻烦就好,希望以后我可以早点不用麻烦。”江自林嘴上嫌弃着,手上却直接沉稳有力地把江序抱进了浴室,爱惜之情,溢于言表。
谁都不难看出,他有多爱自己这个儿子。
所以这样的人,怎么会同意江序和他这个一穷二白的同性在一起。
陆濯站在房间门外,垂下眼睫,听着浴室里的动静,盖住了自己眼里的思绪。
等到江自林出来的时候,一身西装已经湿透,一边擦着自己的手,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怎么不在江序的房间里等?他书桌上还挺多有意思的东西的,你翻一翻,说不定会有惊喜。”
陆濯答得坦然:“那样不太礼貌。”
“行,还是个挺正直的孩子。”江自林笑了一声,“不过你就是太正直了,所以有的时候,反而有些累己累人。”
陆濯抬起眼眸。
江自林没有看他,只是说得轻松散漫:“我呢,不多不少,刚好年长你25岁,可能见的人比你多些,经历的事也比你多些,所以很多事情,你和江序不用说,我光是看你俩眼神都能明白,毕竟谁年轻的时候没喜欢过一个人,对不对。”
陆濯垂在身侧的指节猛然收紧。
他害怕自己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要来临了。
然后江自林就又笑了:“所以我想说,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缘法,有时候可能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答案,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而且十八岁就只有一次十八岁。”
陆濯指节微顿,他突然有些不明白江自林的意思。
而江自林已经垂下了手帕,另一只手插在西服裤兜里,抬头看着穿着校服的陆濯,说:“我以前给江序讲过我和他妈的故事,我说我是等到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和他妈妈匹配的时候才选择了和她在一起,因为他没有吃过低人一等的苦,所以我想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身不由己。但你不需要。”
他直视着陆濯:“你太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身不由己了,所以我并不打算给你讲这个道理,我只想告诉你其实当年我也有后悔过。”
“后悔?”
陆濯反问。
“嗯,后悔,从高中毕业到在一起之间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表白,万一她和别人在一起了怎么办。在一起以后的每一天,也在后悔,后悔她简直实在太可爱,所以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和她表白,这样子我们这辈子还可以再在一起久一点。”
江自林说着,像是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恋爱脑好笑:“所以你看,无论最后结局多么美满,人类都还是会贪心地后悔,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稍微减少一些理性,去试着遵从自己的本心?反正我活到这把年纪,有一个道理还算明白,那就是无论一个人有多么理智克制,都赶不上命运的随机变幻,所以珍惜眼前或许也不错。”
“当然。”江自林又补了一句,“我可没有巴不得我儿子早恋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早恋这个词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少年人自然有少年人的感情,该做少年人该做的事,只要不触及底线原则,别忘了自己最重要的追求和梦想,那想做的事都可以去做,哪怕最后结局不好,也是人生应该经历的一个过程。毕竟我的儿子,我了解,他是一个宁愿尽力过后接受失败,也不愿意从一开始就懦弱退却的人。”
“好了,我也就说这么多了,以后要是有谁问起来,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他应该洗完了,你进去看看吧。”
江自林说完,拍了拍陆濯的肩,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走到一半,又突然回过身来,说了一句:“哦,还有,我觉得偶尔你也可以不用那么讲礼貌,我儿子有写日记的习惯,你看看他左边的第一个抽屉,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这次说完,江自林才彻底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剩下陆濯独自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以后,才转身进了江序的房间。
但他并没有打开左边第一个抽屉。
因为在他打开之前,就已经看见了桌面上摊开的那本日记,用一看就很生气的笔记写着:[臭陆濯!大混蛋!胆小鬼!以后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然后就是疯狂用力的横杠把那几句话全部涂掉,又补了一句:[不争气的臭江序!]
再下面则是打印出来的[异国恋经验笔记]和手写批注。
[1.要经常打视频,打电话,要让对方相信你在爱着自己(批注:他敢不爱我就去死!)]
[2.要信任对方,相信对方,给予对方安全感,但也不要过度黏着对方(批注:可是陆濯是醋精!)]
[3.要尽量保持定期的见面时间,节假日的时候可以一起旅游,珍惜对方的陪伴(批注:没问题,爷有钱!)]
[4.为了保持爱情氛围,在异国期间可以尝试Phone sex或者视频do i(批注:什么东西!划掉划掉都划掉!]
[5.需要有个健康的心理状态,能够接受对方身边合理存在社交异性,不要过度焦虑(批注:异性可以,同性不行!)]
……
满满当当的一页,几乎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江序都认认真真地进行了批注。
陆濯甚至几乎能完全想象出来江序在查着这些笔记,做着这些攻略,思考着他们以后可能性时的样子。
而笔记最后还有手写的一句:[如果胆小鬼陆濯敢来和我表白的话]
以及一句:[我好想让他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才可以努力]
原来果然他才是那个傻子。
傻到居然没有看清江序的心意,傻到总是把江序当个小孩,傻到总以为江序对自己的好是太阳平等地照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以至于他从来不敢去想象说不定江序也在喜欢他,说不定江序那些奇奇怪怪的脾气只是因为想要和他在一起,说不定江序其实并不需要他的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他好”。
而他以为的那个懵懂天真不谙世事的江序,其实早就比他更懂得爱。
所以他怎么会这么坏。
坏得先入为主地就认定,他们之间只要他足够隐忍就可以换来江序的无忧无虑。
这么坏的他,怎么就得到了这么好的江序的喜欢。
他这一生,是何德何能。
陆濯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江序传染了,变得爱哭了起来。
正好浴室传来了一声哼哼唧唧的“陆濯”。
陆濯连忙推门走进浴室。
江序正躺在浴缸里,浓密黏稠的白色泡泡埋住了他的整个身体,只露出一颗现在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小脑袋。
金棕色的卷发和眼睫末梢都沾满了细小的泡沫,眼睛一眨一眨,皮肤白得像新鲜的奶冻,眼尾和脸颊却都泛着潮湿的红意,整个人看上去懵懵懂懂地好欺负极了。
还好自己是一个有道德素质的人。
陆濯在浴缸边蹲下,理着他打湿的额发,轻笑了一下:“这样就敢叫我进来?”
“昂。”江序明显还没有醒过酒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捧起一捧泡沫,递到陆濯面前,很认真地说道,“鼠尾草泡泡,很好闻,上次说过要给你的。”
他说得那么认真。
以至于陆濯抚着他额发的指尖在那一刻停在了原地。
然后他突然发现,原来冰川消融并不需要什么山呼海啸,只需要一朵花开的时间,或许就足够让他的一切理智和克制都溃不成军。
他的江序,怎么会永远都这么好。
好到让他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其实可能都没那么重要。
陆濯笑了。
他温柔地拨了拨江序的额发,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叫道:“江序。”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