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琢在一中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三点一线,稀松平常,除了因为要面对一群学霸压力陡然增大,和他在从前的学校没什么区别。

陶琢性格好,温柔和善,爱笑,人又长得好看,很快和五班的同学打成一片。

只有严喻除外。

严喻是一座真正的亚热带冰山,永远惜字如金,能用行动解决的问题绝不开口,能用两个字回答的绝不用三个字,更不会主动和任何人说话。

“我觉得喻哥这样挺好的,”单宇如此评价,同时转过来敲了敲严喻桌面,“喻哥,昨天的数学练习卷借一下,有几题不会。数——学——”

严喻戴着耳机听不见,余光扫到有动静才抬头看单宇。

他应该是对单宇爱抄嗟来之答案的陋习了然于心,通过口型判断了一下对方需要的学科,然后从书桌里准确摸出那张数学试卷,不发一言地递了过去。

陶琢正在低头补课,算电子在磁场里转圈,旁观了整个流程,觉得好玩,一边笑一边在试卷上飞快写完证明。

上课铃响了,严喻无动于衷,还在写化学有机。

直到语文老师走进教室,才摘了耳机放在桌上。

和所有重点班的学生一样,一中尖子们擅长一心多用,语文和英语课上,大部分时间是老师在讲台上讲,下面的人在笔走龙蛇地做题。

严喻就是这种典型,语文高考必刷题摊开来摆在左边,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摊开来摆在右边,一副正在研究文言文翻译的认真模样,实际上化学试卷压在下面,他在草稿纸上画苯和苯的同系物。

陶琢也在干别的,继续研究他的电磁综合,被电子运动轨迹折磨得死去活来,一时间有些忘我,忽略了应付胖丁的表面工作。

语文老师体型偏胖,脸圆圆,眼睛也圆圆,教的还是语文这种念经催眠的课,因而得了个外号叫胖丁。

单宇忽然往后一靠,撞了下陶琢桌子:“别写了,没人听课,胖丁不爽了,要点人了。”

“卧槽,”陶琢扫了胖丁一眼,不慎与之四目相对,瞬间警铃大作,连忙翻开语文练习卷,“她讲哪了?”

“陶琢!”胖丁果然说,“你分析一下这道内容概括题,为什么选C?”

陶琢站起来,同时飞快地扫了一眼四个选项,什么艺术创作过程,人的主体客体,相对性与同一性……不读原题完全无法分析,顿时心如死灰。

这时却感到撑在桌上的手腕被从右边伸来的笔不轻不重戳了一下。

陶琢:?

陶琢低头看过去,严喻的胳膊微微一动,把试卷送过来一点,在A选项里的“只要”上打了个圈。

陶琢心领神会,开始瞎编:“不选A是因为选项里有个‘只要’,太绝对,原材料里没有这么说。”

胖丁点头:“很好,B呢?”

严喻其实也没做,正在读题,陶琢汗流浃背地等,然后看着严喻在一串“实践、思考、比较”的词汇上打了个横线,画了个交换顺序的符号。

陶琢:“顺序错了。材料里不是这个顺序。”

胖丁说:“最后一个选项。”

只见严喻圈起了D选项打头的第一个人名,和最后一个美学理念,画了个连接线,打了个叉。

陶琢顿悟:“对应错位,材料里他不支持这个观念。”

不料胖丁道高一丈:“那材料里支持的是谁?不准偷看严喻。”

班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陶琢:“……”

最后胖丁还是放过了他:“行了陶琢,你坐下吧,认真听课!你们也别笑,下个谁!孙亿鸣你来!”

陶琢在起哄声中坐下,单宇立刻靠过来:“卧槽,你太牛了吧,怎么答出来的?”

陶琢用笔戳单宇后背,让他转过去,别再吸引胖丁火力:“不是我,是喻哥。”

严喻一定听到了,但是面无表情,没有反应,只是披上宽大的校服外套,一手撑着脸,继续低头在草稿纸上画苯环结构有机物的排列组合。

陶琢小声:“谢谢啊。”

严喻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第03章 独影

一中的教学进度很快,尤其是重点班。重点班的尖子们不需要老师在基础内容上多费口舌,理科课程上,往往只是简要地提一下关键和易错点,一笔带过,就迅速进入题型分析和重难点突破,这便苦了陶琢。

陶琢一边补之前的进度,一边跟新的内容,每天如痴如醉,做梦都是圆锥曲线动点和磁场电子漫天乱窜。用单宇的话说,这是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但差点被淹死。

一周很快过去,周五放学前,教室里从前往后传周末作业,厚厚一沓练习卷,半个班都在唉声叹气。

许瑛踩着小高跟进来,敲了敲讲台:“安静安静,别叹气了,把周六自愿补课通知传下去,让家长签名,下周带回来。”

下面顿时一片惨叫:“什么通知?”“谁自愿?我吗?”“不要啊——”

许瑛紧接着宣布了更残酷的事实:“干什么,都高二了,心里有点数好吗?以后每周六上午补半天课,前两个小时考试,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按这个顺序一个月轮一次。后两个小时上课,讲重难点,上什么课每周通知,下周正式开始,别睡过了。”

惨叫更加凄厉:“卧槽了,还要考试?”“教育局电话在哪里,臣妾要告发一中贵人私自补课……”“每周考一次,杀了我吧!”

“瑛姐,这个考试排名吗,”终于有人抓住了重点,“考什么内容啊,刚学过的吗?”

“排啊,当然排,”许瑛阴险地笑,“家校通会发短信的,想什么呢?学过的都考,大综合。”

下面直接没声了。

陶琢在听到“考试”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想找个楼跳了,等许瑛讲到“大综合”,陶琢已经物色好了楼——就教学楼对面那个天文台,校内最高建筑,跳下去直接一了百了。

单宇晃着椅子前后摇:“淘宝呀,你怎么办啊,你还什么都没学。”单宇已经无视陶琢抗议,给他起好了外号。

陶琢气若游丝:“还能怎么办,和你去年级400的位置做邻居呗。”

一中高二理科生总共一千来人,单宇排年级400,用许瑛的话说,已经是重点班之耻了。

单宇同桌霍超插嘴:“你就先别担心别人了,老何说了,下次数学再上不了平均分,让你把所有错题手抄一遍。”

单宇惨叫:“那总有人是上不了平均分的啊,平均平均,他不教数学的吗,怎么不懂这个道理!”

放学后提着厚厚一沓卷子往宿舍走,陶琢和单宇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单宇是短住生,等下就要回家。

一中的住宿生分长住和短住,长住生家在外地,周末也住学校,短住生则可以每周回家。单宇和乔原棋都是短住,严喻和陶琢是长住。

陶琢:“那岂不是宿舍里只剩我和喻神两个人?”

“是只剩下你,”单宇说,“我们喻神都住自习室的。”

“你要实在担心,就找人给你补一下,”单宇话锋一转,提点道,“一中的考试,自主出题的话,基本上还是围绕讲过的东西为主,你借个笔记看看效率高很多。”

“我知道,”陶琢说,“乔原棋在帮我补物理。”

“数学呢?差最多的是数学吧,要不你问问喻哥?喻哥其实很好说话的。”

陶琢脑海里闪过严喻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想了想说:“再说吧,先补一科是一科。”

书包被学习资料塞得满满当当,单宇把它甩到肩上,准备回家。半只脚踏出去又转回来:“要不我带你出去吃一顿吧,正好熟悉熟悉周边环境。”

陶琢闻言欣然应允:“可以啊,吃什么?我请你。”

单宇算盘达成:“那吃贵的吧,有个日料店不错。”

陶琢服了:“你好歹稍微客气一点呢?”

单宇得知陶琢家庭情况后,经常“陶公子”长“陶公子”短地叫。此时一边念着“我和我们家淘宝客气什么”,一边笑嘻嘻扑到陶琢身上。人和书包加起来一百四五十斤,差点没把陶琢压死。

两人没个正形,在走廊上打闹起来,严喻就在这时踩着满地林荫上了五楼,转过楼梯角,看见两个不明生物抱在一起扭来扭去,顿了顿脚步。

陶琢余光瞥见,摸摸鼻子,和单宇分开,给严喻让出一条路。

严喻单肩挎着书包,在斑驳的夏日光影里走过去,点点头:“借过。”

“要不喊上严喻?”陶琢心里一动,问。

“喻哥啊,”单宇道,“他应该不会去吧,你问问?反正以前班里有什么聚会喊他,他都拒绝的。”

陶琢回头看,严喻正站在阳台,微微弯腰,两手随意搭在阳台外墙上,盯着墙外茂密的榕树出神。

大半个后背都沐浴在南城明媚的阳光里,校服被晒得雪白,热风如浪潮般拂来,不时掀起少年人衣角,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身。

地上则蔓延出一个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这样啊。”陶琢说。

“是啊,所以算了吧,估计他发会儿呆就要去自习室了,”单宇拉陶琢下楼,“他偶尔会灵魂出窍一下,估计在补蓝条,不用管啦!”

单宇把陶琢拽出了一中,边走边给他介绍周边情况。

一中前门是南城的主干道,对面是大学,再往南走有商业区;后门往北则是美食街,以及隔着一条马路的又一片商业区,繁华无比。

“所以胡斌可烦了,总有住宿生借走读生的走读证溜出去玩,屡教不改屡禁不止,最后干脆不抓了。”单宇说。

“胡斌是谁?”

“教导主任啊,光头那个,”单宇比划,“看到他手机藏好点,这人手段高明。”

一中虽然允许住宿生带手机,但不允许把手机带出宿舍。不过学生大都贪玩,总有各种手段躲在教学楼角落联机开黑,胡斌为此操碎了心。

陶琢忽然想到:“那喻哥的airpods呢,胡斌就没看见过?”

他有时怀疑严喻的耳机是长在耳朵上的。

“当然看见过,喻哥从来不避嫌。不过人家胡主任说了,”单宇绘声绘色地模仿,“‘看看人家严喻,回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一,那耳机我就是摘下来,里头放的肯定也是英语口语。’”

单宇带着陶琢把周围转了个遍,到处踩点,告诉他这家的卤肉饭好吃,那家的麻辣烫不错,柠檬茶哪家酸,哪家甜……最后去了商场里的一家日料店,胡吃海喝,狠狠宰了陶琢一顿当导游费。

“回去的时候买几个面包,”单宇良心未泯地提点道,“周末饭堂早餐又少又难吃,关门还早。囤面包能解决所有问题。”

陶琢应声,和单宇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目送这人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陶琢双手插兜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羡慕。

陶琢按单宇的指令绕去面包店,挑了几个不同口味的面包,又去华润万家,翻出之前列好的清单,补齐了所有需要的日用品。

各色锅碗瓢盆乱七八糟,足足塞满两个大编织袋,陶琢差点没拎动,十分狼狈地爬回学校。

此时已过了八点,夜幕低垂,周围居民区的住宅楼亮起星星灯火,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陶琢像个八爪鱼,拖着编织袋往前走,走不远就累得站在路边喘气,抬头看见窗户里家家户户和睦的剪影,一时间更觉心酸。

陶琢就这么拽着编织袋一路蜗牛似的缓慢爬行,视野里却忽然多了双白色帆布鞋。

那人路过,在陶琢身边顿了顿,沉默地停下。

陶琢的视线顺着对方裤腿一路攀爬,路过宽大雪白的衣摆,和修长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最后撞进严喻那双深黑的眼睛里。

严喻居高临下瞥了眼这两个倒霉的编织袋,微微皱眉,沉默片刻后朝陶琢一扬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