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琢和严喻各打一把伞,混入回校的学生大军,然而刚走到十字路口,陶琢一摸口袋,发现自己没带学生卡,应该是随手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忘记拿了。

严喻无奈,不知道第几遍说出这句话:“你怎么不把自己也忘了。”

严喻没有办法,只好和陶琢一起转身,两人又逆着人潮,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雨太大了,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喇叭声、雨声、轮胎摩擦声,他们连彼此的声音都很难听清,更不要说注意别的事情。

于是,直到他们一路走回家,上了六楼,又下来,最后并肩走入一中后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跟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陈娴撑着伞,静静看着那两个少年有说有笑,一起走过马路,融入蓝白校服之海,最后消失在一中那条绿荫大道的遥远尽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震惊,怀疑,不敢相信,暴怒……或者说,像一个被背叛的,失去一切的输家。

陈娴转身,沿着刚刚两人走过的路,慢慢朝反方向走。走过那条也许两人经常一起散步的街道,路过那家也许两人经常一起来买蔬菜水果的超市,爬上那道长长的台阶,路过那片爬山虎……最后停在那栋单元楼的六楼,盯着那扇对她紧紧关闭的门。

她先是摁了一下门铃,没有回应,又摁了一下,依旧没有,然后她开始敲门,越来越大声,到后来歇斯底里一般使劲地砸。

邻居被她惊动了,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个面色惨白的女人,问:“你是谁?”

陈娴深吸一口气,把凌乱垂落的碎发捋到耳后,说:“我是他妈妈。”

“602住了两个学生吧,”邻居皱眉,“你是哪个的妈妈?”

陈娴浑身颤栗,一时间说不出话。

陈娴打了个电话,不到半小时,开锁师傅提着工具箱上来。

陈娴把身份证递过去,师傅扫了一眼,警惕地说:“你是这家的户主吗?”

“我是。”

师傅说:“可是我这边登记表上……”

“我是他妈妈!”陈娴倏然吼道,“我是他妈妈!我生他养他把他带到这么大!我不能进去吗!”

师傅无奈,打电话找来房东,房东又带来档案和陈娴核对,陈娴在看到租房合同上那清秀俊逸的“严喻”两个字时,眼睛红得要滴血。

一个小时后,陈娴终于如愿走进这扇门。

师傅离开,房东想说些什么,被她反手关在门外。

陈娴摁开灯,暖黄的灯光照亮整个客厅。

这是一个不属于她的,她儿子的家。

陈娴的视线四处移动,就像一把充满怒火的刀,恨不得割破目光所至的每一个角落。

那只绿色小沙发,那瓶刚浇过水的黄玫瑰,那只小茶几,餐桌,椅子,鞋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的明显分属于两个人的鞋。

厨房水池上还没干的水珠,冰箱里是满满当当的饮料和雪糕。

洗手间里,两只牙杯并排靠在一起,两根牙刷,两管牙膏,两条浴巾,但只有一套的洗发水和沐浴露。

陈娴沉默良久,才走向卧室。

她先尝试着去开朝北那间的门,推不开,沉默片刻,转向朝南的。

陶琢不像严喻,没有警惕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根本没想过要在自己家锁门,所以陈娴一扭把手,吱呀一声,就闯进了那个不属于他的二人世界。

并排的书桌,没有拿走的教科书,共用的笔筒和笔……

最让她崩溃的是,这间卧室的床上,没有枕头和被子。

严喻有一个平板,平时不带回校,充好电就随手放在桌上。

陈娴平静地走过去,轻轻点击屏幕亮屏,壁纸一片雪白,是严喻一贯的风格。

系统弹出密码指引,陈娴试了严喻的生日,打不开,陈娴顿了顿。她还没傻到会去试自己的生日,毕竟严喻绝不可能把那个数字作为密码。她随手试了几个严喻以前用过的,在还剩最后一次机会的时候停住了手。

狂风暴雨如期而至,猛兽般拍打着玻璃窗。

水流如瀑,在窗外狂奔而下。

房间里闷热极了,陈娴浑身被汗湿透,可她看着那六个密码空位,却感觉如坠冰窟。

陈娴摸出手机,给熟悉的一中领导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她得到了陶琢的个人信息。

陈娴希望自己猜错了,希望这个荒唐的念头不会成真。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滑过屏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陶琢生日。

但“咔哒”一声,平板解锁了。

陈娴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心理防线在听到那声解锁音时倏然崩塌。

可紧接而来,从她尸体上碾过的,是睁眼后映入眼帘的桌面壁纸。

那是两个少年人的模糊侧影,正靠在某处天台栏杆,在晚风与夜色灯火中闭眼接吻。

他们都微微笑着,凌乱发丝下,露出陈娴熟悉的面容。

陈娴沉默良久,倏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将平板狠狠砸在地上。

一声惊雷骤响,屏幕碎裂,巨大的裂缝横亘在严喻与陶琢之间。

第46章 公之于众

晚自习刚开始半小时, 暴雨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雨丝又紧又密,压得人喘不上气。电闪雷鸣不时炸开寂静而漆黑的天幕,让人浑身一颤。

快八点时, 有一声非常大的响雷在头顶猝然崩裂, 天地都为之震动, 陶琢的红笔从书桌上滚了下去。

从这一刻开始, 陶琢感到焦躁不安。

陶琢正埋头写物理试卷, 许瑛忽然出现在后门,她走过来轻拍陶琢肩膀:“出来一下。”

陶琢和严喻对视一眼, 起身跟着许瑛朝办公室走。

离办公室还有一段距离时, 陶琢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静静站在许瑛办公桌旁的那个女人。陈娴头发湿漉漉的散开来披在肩上, 只给陶琢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陶琢顿时站住了,感觉血液变冷:“是有什么事吗, 许老师?”

许瑛说:“噢, 严喻妈妈想见你,想问一些有关严喻的事。你知道的, 严喻他其实……心理状态不算特别稳定, 高一的时候出现过一些事, 所以……”

陶琢松了一口气,走进办公室。

然而当陈娴转过身来,用那双和严喻一模一样的漆黑而冰冷的眼睛盯住陶琢时, 陶琢便明白, 其实陈娴什么都知道了。

陈娴不像谭棠的母亲那般崩溃, 或者说她已经提前崩溃过一次。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陶琢, 最后嘴唇轻启,一字一句道:“陶琢, 你要毁了我儿子吗?你要毁了我吗?”

陈娴克制着自己,很礼貌很优雅。可陶琢分明感觉当初抽在夏辛禾脸上的那个火辣辣的巴掌,这一刻也狠狠甩在了自己脸上。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许瑛闻言一怔,不敢置信地望向陶琢。

许瑛果断把陈娴拉走,让陶琢坐到一旁小办公室等待判决。

许瑛在处理过夏辛禾与谭棠的事情后,显然对类似的糟心事有了经验。陶琢点点头,不发一言地走到会议桌旁坐下。

当初坐着夏辛禾的地方,如今也坐着他。

窗外暴雨如注,哗啦啦敲击窗面。中途晚自习下课,不断有学生路过办公室,有些人会多看一眼陶琢,不知道他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陶琢表面一切如常,实际大脑深处全部空白。他发现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呼吸,体温……以至于心跳。

手机震了一下,陶琢摸出来看,是严喻给他发微信。

严喻:怎么了?这么久没回来。

陶琢不知道该怎么回,还能说什么呢?说我们完了,我们被发现了……他能这样跟严喻说吗?

陶琢无法思考,许瑛推开会议室大门时,就看见陶琢这样握着手机呆呆坐在原地不动。

陶琢听见许瑛喊他的名字,才缓缓抬起头。有一瞬间他希望这是一个噩梦,希望来个人把他喊醒。但没有,这就是现实,他听见许瑛说:“陶琢,严喻妈妈说……你和严喻……”

许瑛没有说下去,但陶琢看着她不说话。那一刻许瑛就知道,一切已是板上钉钉,于事无补。

陶琢不知道陈娴和许瑛说了什么,给许瑛看了什么,甚至不知道陈娴是怎么发现的。

“对不起老师。”陶琢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说对不起有用吗?”许瑛揉着眉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陶琢。

半晌后她开口:“陶琢,你知道吗?青春期荷尔蒙分泌旺盛,和关系好的同学朝夕相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确实是会产生误解……”

她想搬出安抚夏辛禾的那套话术安抚陶琢。

但是被陶琢打断:“对不起老师,不是的。”

“不是的,”陶琢声音很轻,“我就是喜欢严喻。”

惨白的灯光拉长陶琢的影子,他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像一个孤零零的游魂。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撕扯着树枝不断抽打窗台,仿佛也在鞭打陶琢的身体,不留余力。

许瑛深吸一口气,知道陶琢这个学生平日里看似最乖巧最温顺,懂事又听话,实际上最固执,也最偏激。

许瑛说:“陶琢,你太小了,你还不懂感情。”

陶琢摇头:“从我爸妈离婚开始,五岁,我就知道什么是爱和不爱了。”

许瑛沉默良久,才苍白地说:“不是的,陶琢,这不一样。……你知道因为你的一句喜欢,你要付出多大代价,严喻要付出多大代价吗?”

陶琢说:“我知道的,我……”然后哑然而止。

许瑛叹口气:“你不知道,陶琢,你什么都不知道。让你父母先来学校一趟吧。”

“他们来不了。”陶琢静静地说,“他们不管我的。”

许瑛知道陶琢家的复杂情况,没有反驳这句发泄般的话,只是说:“你妈妈呢?她在上海吧,让她过来,请假还是怎样,无论如何都得过来。没有这样做父母的。”

一句话堵住了陶琢的所有借口。

“你是自己打,还是我帮你打?”许瑛说,摸出电话递给陶琢。

陶琢摇摇头:“我自己打吧,谢谢老师。”

许瑛转身离开,将偌大的会议室留给陶琢。房间里空旷无比,陶琢却觉得身体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斥骂,鄙夷,压得变成一张纸片,轻飘飘的,下一秒就会被撕成碎屑。

陶琢不用通讯录,从来都是背号码,生怕哪天手机丢了,唯一的脐带一样牵着他和另一个人的关系也随之而断。

陶琢慢慢输入林思含的号码,沉默无言许久,摁下拨打。

打到第三次时林思含才接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虽然在礼貌地强力压抑,但陶琢还是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