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塞日记
说完他脑子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谁说未被人发现,他同丰霆常常见面,不知被多少市民偶遇,可是谁会想到他们两个肩膀都未挨在一起态度客客气气的男人,名义上兄弟两个,晚上钻的是同个被窝?
米荷点了点头,透露出一丝欣慰,道:“多谢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指的是沈宝寅刚回港时温莎皇宫谈天那晚她对沈宝寅做出的要求——她不能被迫做情妇。
沈宝寅答应了,没有忘记。
沈宝寅难为情地摆摆手,说:“是我该同你道谢,明日我会登报解除我同你的婚约,最近……可能会有些人来烦你,你如果不想同他们周旋,不如我送你出国度几天假。”米荷拒绝了。
沈宝寅没有强求,接着从带来的公文包里抽出几份文件,两家尖沙咀的铺面地契,连同一张大额支票。
这是他最后送米荷的礼物。
米荷仔细看了看,很高兴的样子。沈宝寅看到她高兴,心里也觉得愉快,认为世上再没有比他做得更好的前男友。
谁料米荷不舍地看完以后,把东西又推回来给他。
沈宝寅不解,米荷笑着说:“好啦,别担心我,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很多名媛的资产也不一定多过我。若往后哪日吃不上饭,一定回头问你要分手费。”
说完,米荷施施然站起来,白色长裙从椅子上滑落, 蓬松地垂在她平底鞋面上。
沈宝寅仔细去看,发现米荷确实同从前不太一样,她个头不高,一旦出门一定穿足八厘米高跟鞋,看来念书确实对她有好处,沉静了,也朴素了,似乎也胖了些,看上去红润健康很多。
怔然间,米荷已经拿好包,是个同他告别的意思:“阿寅,再会。”
沈宝寅望住她秀美背影,忍不住喊住她。
米荷转过身来,他又不知道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茫然张了张嘴,最后问:“往后要去哪里?如果你觉得况争那里辛苦,我可以给你另找一份差。”
米荷愣了愣,似乎想到什么,面上笑容愈加温和。她说:“不用,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
沈宝寅就放心了,怅然若失地起身。
米荷该走了,却多停留了一会儿,说:“阿寅,况争他……他脾气差,长得凶,常常说脏话,但他对我非常好,我很愿意在他那里做事。”
说到这里停顿几秒钟,似有话要讲,却欲言又止,缓缓说起别的:“你也要好好生活。不要再喝大酒,你总是忘记你爸爸妈咪都有心脑血管病,你要珍重你自己的身体。”
沈宝寅眼睛发酸,说:“当然。”
丰霆管他好严,每次饮酒都用量杯精细称量,不准他多喝一口,否则晚上就不肯抱着他睡,非要他去求饶保证下次再也不偷酒喝才肯罢休。
他如今也有人管了。
沈宝寅是午休时间同米荷见面,送走米荷,他驱车去到了一个常常贩卖他谣言八卦的报刊楼下——上次被他在停车场逮到的记者就是这家报刊员工。
在老板震惊畏惧的目光里,沈宝寅施施然甩下自己恢复单身的消息,并表示希望明天可以在头版头条上看到这条新闻。
看到老板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他微笑了一下,转身返回了公司。
还未进办公室大门,韦奇捧着文件夹焦头烂额迎上来,似乎恭候良久。
“沈董!你终于回来了,钟董,不,钟完立先生已经在会客室等你两个钟头。”
沈宝寅兴奋地挑挑眉,并不惊讶,迈开大步,笑吟吟说:“哦,来得这么快?”
见沈宝寅表现轻松,韦奇也一扫脸上愁容,笑了下:“早上港交所开盘,钟董投资的东帆远洋暴雷,一夜之间蒸发两百亿,你刚走,他就带着当时签署的那份股权转让书来办公室说要作废合同。我告诉他已经在法律程序已经走完,没办法反悔,他一下子发脾气,把合同撕了。”蠢人做蠢事。
沈宝寅被逗乐了。他买下钟完立手中全部股份是在半个月前,签完合同,钟完立几乎每天都催他走流程。
沈宝寅很好奇他这么急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就查了查,钟完立出手大方,消息很快传回,不知钟完立是受谁指点,把家中所有房产拿去银行做了抵押,贷出一个多亿,转头全部投进航运。
胆大如沈宝寅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同韦奇赞叹钟完立真是好大野心,也好大自信。
航运业受政坛影响巨大,八零年起世界范围起爆发石油危机,加上国际局势动荡,做航运的全部都在走下坡路,千万吨的轮船甘愿做废铁卖也要脱手,这两年安稳一些,才缓慢回暖。
虽然说做生意的要眼疾手快,晚一秒别说抓住风口,或许连口汤也分不到,但谁也不会有这么大胆玩法。
玩了这把巨额梭哈,钟完立大概连从兜里掏个硬币都要开家庭会议,难怪想钱想到眼红,就等着卖股权这笔钱救急呢。
沈宝寅翘首以待他究竟能不能好风凭借力一夜暴富,谁能想到,这才十几天,东帆远洋居然跌破底盘,这下好了,钟完立的钱全部被套牢。
借银行的钱全部打了水漂,可欠银行的债还没还呢。于是那笔卖股权的钱还没在手上捂热,就要拿去还贷款,否则别说赚钱,万一银行来收抵押物,他的头顶恐怕连个遮顶的瓦片也要消失。
沈宝寅心情很好,用尽毕生耐心才没在钟完立面前露出落井下石的笑容。
这一天的日子对钟完立来说一定度日如年,沈宝寅看到他额角白发都多了几根。
一见到他面,钟完立就扑了上来,满眼血丝,两只手抓着沈宝寅衣袖,道:“阿寅,你能不能把股权还给伯伯?我把钱都还给你!流程哪里有那么快的,伯伯现在生死存亡,你不要看着伯伯落难啊!”
沈宝寅遗憾地把钟完立扶到沙发上坐下,两手一摊:“钟伯伯,不是我故意不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钱都已经到你账上,代表股权早已分割清楚。我这么大公司不是菜市场啊,菜不新鲜有得退。”
钟完立脸色即刻变得灰暗。
沈宝寅没想逼狗进穷巷,想了想,提议说:“我有个朋友是银行高管,不如我同他说说好话,宽限你还款日期?”
钟完立心如死灰瞧他一眼,说:“饮鸩止渴而已,我知你面子大,抵不过我缺口也大,推迟几天没有用。银行一向晴天送伞雨天收伞,超期未还款,立即传票就发到你手上,阿寅,你真想帮我,就把股权还我,有公司作保,银行才不会收走我房屋。”
这么狮子大开口,简直称得上厚颜无耻。
沈宝寅被他的理所当然震惊了,一时失声,好半晌才能开口。
“钟伯,我记得你曾教过我,做任何决定前要考虑董事利益。你现在要我做的事情,对董事利益可没有丝毫好处。”
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损坏公司形象,留下一个眼光差劲的董事,一定被市民质疑专业性同权威性。
这话不必说得太明白,点到为止即可。
钟完立呆了片刻,下眼睑无望跳动一下,将脸埋进双手:“你是不肯给我条活路了?看在你爸爸面子上,也不肯救救我?”
沈宝寅说:“钟伯,活路不在我,在你自己。钱虽然追不回来,但至少没负债太多。”沈宝寅苦口婆心,尽力往好处讲,他也知道干巴巴没意义,可讲话又不费力,多说几句,讲不定钟完立就可以少怨怼他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最主要你自己要想开。其实你这个年纪何必那么拼,不如把这次失败投资当个教训,趁这个机会干脆退下来,钟沿在这里干得那么好,前途一片未来,虎父无犬子,讲不定过几年送你座大屋。”
他今天低三下四来申港,不是来听比小辈教自己做人。
沈宝寅语气愈温柔愈和蔼,钟完立就愈加感到羞恼,拳头捏紧,抬头,死死盯着沈宝寅,一个歹毒念头不由自主升上心头。
沈宝寅貌似无知无觉,此时又用轻柔语气道:“你是我敬佩的长辈,我怎么会真不管你,你放心,你们现在住的那座屋我一定替你保住,我让韦奇同你去银行赎出来,就当我送你的压惊礼物。其他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沈宝寅要替他赎回房子?
有根紧绷的弦顿时松了松,钟完立心中怒火仿佛还在火苗阶段就被一阵春风轻轻吹灭,他的拳头缓缓松开,沉默几秒钟,想,至少先把屋子拿到手!
忍了忍,他说:“什么时候去?”
沈宝寅微笑:“现在,现在就去。”
第78章 是谁在吞没谁也奈何(2)
用一座加多利山豪宅,沈宝寅终于彻底甩掉钟完立这个大麻烦。
说实话,钟完立的问题其实未得到处理。
但那不是沈宝寅该思考的事情,落到这个下场纯属姓钟的自己贪心,关他什么事,他送上了至关重要一杯凉水,替钟完立解决了燃眉之急,作为一个老朋友的儿子,临危济难洒出两千万,沈宝寅觉得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有情有义之人了。
要不是还给钟完立留两分面子,怕人老了不顶用看到气吐血,做了这么大个慈善,他早登报加粗两千万三个字彰显自己仁善。正好又遇上公司动荡时期,顺便还可在市民心里替自己同申港塑个金身。
简直一举多得。
但他没做,因他懂过犹不及道理。钟完立应当也会懂。
但韦奇好像不太懂。
替他去银行办完手续回来,韦奇一言难尽来回报,肉疼提起自己签支票时手都在抖。
沈宝寅笑他没出息。
韦奇面红红被他笑完,问:升米恩斗米仇,这次钟完立来闹,给了钱打发。下次呢?送了屋,下次送什么?
沈宝寅莫名其妙看他,说:“当然是拦住他不准再进来,我花那么高年薪请保安都是吃素的?”
韦奇面色纠结望住他。
平时好聪明一个人,看到那么多钱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沈宝寅轻笑一声:“不要说两千万,就是一个亿,这钱我也要花。”
人活一世什么都不怕,就怕遇到破釜沉舟没后路的人,钟完立的命倒是不值钱,但他沈宝寅的命金贵,至少贵过两千万,因一时痛快留下隐患,那是蠢人做事。
没希望,他就给一点希望,不用太多,足够维持生命信念就好。
“登过高再摔跤的人最要尊严,今天来,他搬出我爸的面子,下次来,难道还会有谁的面子比我爸大?”钟完立最要这张脸,所以沈宝寅断定这是桩一锤子买卖,韦奇认为不划算,他倒觉得物美价廉,“公司里谁不识他,讨一次饭人家还可怜他英雄末路,天天来讨饭,不必你我厌烦,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淹死他。放心吧,他但凡还打算让他儿子在香港商界立足,就不会再来私下找我。”
韦奇表示了然,悄悄看眼沈宝寅平静轻松神色,算了,他想,沈宝寅自己都不在乎钱,他心疼什么。
沈宝寅分析得头头是道,其实心里想到钟完立当时绝望眼神,背后仍然冷汗涔涔,当时他多么冷静温和,全是装模作样,很怕钟完立一时偏激,扑上来打他。
虽然不是他害了钟完立,但受益的却是他,这世上道理就是这么无稽,恨你有,笑你无。即使你不笑,人家要觉得你可恨,你有什么办法?
为了自身安全着想,沈宝寅找人盯了钟完立一段时间。
丰霆听他说办公室那段经历,想了想,严肃道:“我明天找几个保镖跟着你。”
沈宝寅干巴巴笑:“用不用这么大阵仗,港督出行啊?”
丰霆一票反驳,沈宝寅嘀咕说:“我带保镖,那你也得带,怎么,只准你关心我安全,不准我关心你?”丰霆无语。
沈宝寅虽然牙尖嘴利,但让丰霆这么一吓唬,自己内心也惴惴不安,丰霆要给他安排四个保镖,他觉得四个太多,还价到两个。丰霆同意了。
两个保镖全由丰霆掌眼,沈宝寅一开始不太适应,被夹在两个人高马大面无表情鬼佬里面,顶着四面八方视线,路都走不直。
当然有习惯那天,半个月后,周围员工还是时不时地投来诧异目光,可是他甚至可以目不斜视,淡定吩咐保镖按电梯。
两个月过去,风平浪静,钟完立似乎真的一蹶不振,日日龟缩家中不出。沈宝寅有次遇见钟沿,隐晦打听了一下。
钟沿早不比当初同沈宝寅针锋相对时意气风发,更不要说那时向丰霆争夺上司宠爱时那么趾高气扬。
开会时候,一个沉稳坐最前面决策,一个则捧着文件夹坐在末尾,汇报时很专业,但看上去好像肩膀好重,神情即使带着微笑,也有种强打精神的萎靡。
同样年纪,同等家世,因缘际会,如今云泥之别了。
听他问,钟沿下意识躲闪他目光,下一秒,又勉强自己直视沈宝寅,故作轻松笑一笑,说:“负点债而已,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日子,没道理轮到我们家就过不下去,谢谢沈董关心。”
说完,也不等沈宝寅反应,做了个在旁人看来颇没有眼色的举动——昂着头快速走了。
沈宝寅望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发现钟沿的西装似乎是去年的款式,衣摆还有少许线头。
他并没有什么同情,只看到一个年轻人花儿似的谢了,余下势单力薄的一根铮铮傲骨,唏嘘罢了。
但人生际遇,不到死那刻,哪里说得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他对钟完立说,钟沿会有自己造化,并不是安慰。只要挺下去,日子总不会难过到底。
进入十二月,身上衣物逐渐增多,三个人前后岔开站在电梯里都显得有些拥挤时,沈宝寅忍无可忍,终于获得丰霆首肯,撤掉了两个保镖。
生活貌似风平浪静,一个乌云天,空中偶尔滚过几道闷雷,九龙塘吵闹市场里,闭门不出将近四个月的钟完立,苍白消瘦地低调出现在了一家普通茶餐厅。
红色圆桌,桌上一杯乌龙茶,钟完立时不时往窗外看,两道细长眼睛飘忽不定,直到续上第二杯茶,对面椅子悄然坐下一个左顾右盼戴着顶黑色鸭舌帽的瘦矮男人,才缓缓转回头。
一抬头,是张平凡到没入人流就再也认不出面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