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芫
电梯叮了一声,轿厢门开了。
许晟收回思绪,走出去,左边第一户的门开着,除了张朝还另有一个没见过的人,正在一起收拾林逸的遗物。
张朝起先没注意到他,一回头才发现人已经到了身后,冷不丁一惊,哎呦一声,尴尬笑道:“走路怎么没声音。”
许晟看了眼正在打包的箱子:“这些东西放到哪里去?”
“议长说运回N市去,已经找好仓库了。”
“全部吗?”许晟皱了皱眉。
几个没有密封的箱子里,可以看见除了书本和衣物,还有些类似餐饮小票的没有任何意义杂物。
“总也不好扔掉。”张朝道。
许晟抿了抿唇,死者为大,所以连无用的杂物也都带上了悲悯的色彩。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物是死物,现在人也是了。
张朝看他神色,尴尬地搓了搓手,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许晟轻声道,目光从有些凌乱的房间中扫过,最后定格在主卧掩着的门上。
“小晟。”张朝见他走过去,不自觉拦了一下,有些犹豫,“……还是不进去了吧。”
许晟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没事,我不忌讳这些。”
轻轻按下了门把手。
清理过了,空气中依然带着很淡的血腥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但地板缝隙里残留着的暗红血迹一定不是。
卧室已经被清空了,只留下一张没有床垫的光秃秃的床,木质的书桌和敞开的衣柜。
许晟试图幻想林逸生前是如何在这间房子里生活起居,但徒劳无功,毕竟他们算不上亲密,哪怕后来成为了名义上的兄弟,他并不了解他。
一直以来,许晟都觉得他和林逸相处得别扭。尽管算是通家之好,年纪也相仿,只差了两个月。
一个家属院住着,一所学校念书,父母忙的时候,就去对方家里吃饭,周末双方母亲常常带着一起玩……但或许是因为性格差距太大,林逸喜静,他好动,又或者是常常无意间被比来比去,‘哥哥多听话,又考了双百分,小晟也要乖一点……’
哪怕接触再多,关系始终都是淡淡的,熟稔不起来……等到大一些,能够自主选择朋友,相处就更少,除非是两家一起出行,其余时间,充其量也就是在学校碰见,抬手打个招呼。
直到林逸被他们家收养,这种情况也没有太多改变。
一开始林逸因为抑郁症暂时休学,长期待在卧室不愿意出门,同在一个屋檐下,好几天也见不到一次。偶尔撞见了,他按照舒琴的嘱咐叫他哥哥,后者也没太多反应。
后来似乎好些了,重新去学校读书,留了一级。那算是两人关系最密切的一段日子——舒琴总是担心林逸的精神状况,让许晟在学校多照顾他些,于是一起上下学,中午许晟陪着他吃饭。
谈不上厌烦,但的确觉得有些累赘。也很少聊天,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他升上高中部之后,两人下学时间错开了。林逸可能也觉得麻烦,有一天主动说,不用一块儿了。
又过了大半年,林逸中考过后,忽然提出要离开,去Z市念高中。
许晟是家里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尘埃落定,才告知他。
但并不清楚原因,不管是舒琴还是林逸都说得很含糊。唯一确定的是,这是林逸自己的意思。
“我没办法再留在这里了。”从头到尾,林逸只对他说了这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深深地看着他,神色戚戚。
当时许晟并不完全明白,直到林逸去Z市后,某次许启君的下属来家里拜访时,他陆续回想起一些细节。
比如那位叔叔其实一开始不是许启君的下属,还在警局时,原本是林恒带的徒弟,林恒牺牲后,和许启君的关系才变得更密切。
又比如对于他们收养林逸这件事,还在家属院的时候,就有些风言风语,类似许启君运气真是好,当年他们两个副局长竞争局长的位置,林恒原本是希望更大的一个……他收养林逸也不见得是完全的好心,占了这样的好名声,对仕途也是有利的……不然怎么这么快,就做了副议长呢?
人多的地方总有是非。
这些说法他都听过,林逸听得只会多不会少。
许晟当然相信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许启君不是林逸的父亲。
林逸的父亲死了,而在某些意义上讲,许启君或者说他们一家都是林恒牺牲一事的既得利益者,这点不能否认……
如果是为此心存芥蒂,那林逸的确可以说出无法再留这句话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许启君和舒琴最终同意了他的要求。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半年之后,林逸割腕自杀。
“喂。”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许晟回过神,按下通话键。
“许先生吗?你的快递到了,在家吗?麻烦开下门,我在门口。”
“我不在家,你按门铃吧,家里有人。”
“没有。”快递员一面说,电话那头传来门铃和连续不断扣门声,“按过了,没有。”
可能阿姨出门买菜了,许晟想。
“是什么东西?你放门口吧,有个木架子,放上面就行。”
“书或者文件吧,没写。反正摸着是纸。你记得叫人拿进去,我这边确认签收了。”
“好,谢谢,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给住家阿姨发了条信息,收起手机,断掉的思绪一时却续不回去。
目光从卧室里一寸寸扫过,最后看向了那张床,搭在距离飘窗半米远的位置,形成了一条仅供一人躺下的缝隙。
林逸家的老房子和他在许家的卧室都是同样的布局,很小的时候,他们玩捉迷藏,林逸就喜欢躲在那里,后来病了,情绪萎靡的时候,他也喜欢躺在那里,狭小的空间让他有安全感。
许晟看了足有半分钟,慢慢走过去,贴着床沿躺下来。
林逸躺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什么驱使他割下那一刀,会不会痛,人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思绪纷扰,没有答案,他看着头顶的吊灯,摇摇晃晃,看得久了,眼睛开始发涨发酸,视线模糊,水滴滑过眼角留下的湿润感,好像一条小蛇悄无声息地爬过。
他微微侧过头,抬手想要擦掉眼角那滴莫名的泪水,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床底似乎放了个木质的盒子。
床翼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隐约只是模糊的轮廓。
许晟一愣,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够出来。缝隙太窄,盒子又放得太远,探了许久才将将碰到。
盒子上有几滴血,大概是透过床板浸下来的,但并没有什么灰尘,落在床底的时间应该不久。
打开,里面是一部手机和一个本子。
林逸一直在用的手机和许晟是同一个品牌型号,眼前这个显然不是,因为没电,已经自动关机了。
屋子里早已收拾干净,没有充电器,许晟于是先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拿起了那个本子,市面上最常见的硬壳笔记本。
起先许晟以为这是个废旧的草稿本,因为中间被胡乱撕掉了许多页,然而当他定下神来去看上面的字,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是林逸的日记。
他从前不知道林逸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他认识他的笔迹,小时候,他们跟着同一个老师学书法。
一瞬间,许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不自觉咬住了唇,稳住颤抖的手指,犹豫片刻,才继续往下翻。
前面的内容都被撕掉了,能翻到的第一篇是去年十月十五号。
‘我看见他了,拐角的那个路口,他骑着单车经过,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没有看见我。我想追上去,但是腿迈不开,是看错了吧大概……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这样不好……我会忘掉。’
写得不明不白的,许晟看着那个单人旁的他字,顿了一秒,又翻到下一页。
“做梦了,睡不着,吃药也没用。睁开眼睛,总觉得他就站在窗帘后头……他不在,我知道。白天在教室上课,忽然很想他,想去找他,他肯定会觉得我有病吧。”
紧接着小半本都是类似的梦呓的言语,中间陆续也撕掉了许多页,其中一张被撕掉又粘上去,写在十一月九号,“怎么会有这样的背影这样的脸,为什么忘不了又会看见……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像漩涡……”
言外之意过于分明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许晟听见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内格外地突兀。
眉头深深皱起,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切,一连又翻了好几页,却都是空白。
直到,一个名字猛地闯入视线。
顾耀。
那一页纸上,满满当当都是这两个字。写得太用力,墨汁浸润了纸页,字迹有些变形,密密麻麻排布着,如同某种古老的符咒。
最下方是一行小字。
“他说可以,那就是在一起了吧,真像梦一样……”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符号,认真辨认,才发现是简笔画的太阳。
许晟盯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半晌,把那张纸撕下来,攥在了掌心里。
接下来重新又是时隔一个月的零星记录。
“十二月三日,晴天。和顾耀去海边了,跟着踩他脚印,踩歪了。”
“十二月七日,雨。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会下雨,来Z市半年,第一次遇见这么冷的时候。在学校外面等了一刻钟顾耀才出来。碰见他几个朋友……买了热可可。”
……
“十二月二十六日。包装很好看的东西都不太好吃,比如圣诞节的苹果。”
……
日期并不是全是连续的,中间仍然有被撕掉的痕迹,而留存下的每一页上都有顾耀的名字,不再用代词含糊不清。写的全部都是琐碎小事,咋一看好像是个暗恋成真的美妙故事,哪怕性别在大多数人眼中不太合适。
一直持续到了月底,三十一号写的是,“跨年,他没有来。”
往后日记又断了大半个月,许晟皱着眉翻过一张张空白页,竟然直接就到了最后一页纸,用了红色的墨汁,像暗红的血迹。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好又要骗我,还是从来都是在骗我。都是假的吗?是欺骗是利用吗?……因为我蠢才会相信?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
留下的全是问句,日期一反常态写在了最后,看起来不像日记,像遗书,短而绝望。
也就在三天之后,林逸在这间房里自杀了。
日记本落在地面上,惊起细微的浮尘。许晟有些脱力地垂下手,腕骨撞在了床沿,很重的一声响,应该是很痛的,但此刻没有太多感觉。
脑子很涨很乱,被囫囵读过的字句填满。
时间过去不到半小时,他跟着林逸的日记已经走完了半年,一时不知春秋何夕。
此刻他应该感到惊讶,但实在不知从何开始,林逸的性向吗?还是短暂的恋爱?
他闯进了本该尘封的私人领域,又得到了太多不该属于他的秘密。
如果早一点知道林逸的性向,许晟分神想,他们的关系会因此变得更加亲密一些吗?
没有如果,而所有的假设,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单薄而不堪一击。
“小晟。”
卧室门被敲响了,许晟陡然一惊,猛地坐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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