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芫
最后一节课上完,许晟站起身看了顾耀一眼:“……你回去吗?”
顾耀坐在原位沉默不语,许晟没有再问第二遍,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那我先走了。”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搬回去坐。”擦身而过的瞬间,顾耀开口,把打了一下午的腹稿说了出来。
许晟立住了脚,很轻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为什么?”
顾耀抬起眼睛,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许晟单薄又锋利的下颌线:“什么为什么?”
许晟不说话,单手提着包沉默地立在原地,一如泥塑。
周边的同学们,吃晚饭的,回家的,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教室,除了他们,只剩下值日生在讲台上擦黑板,粉尘在夕阳的余晖中飘散,像胶片电影的模糊光影。
“是我想的那样吗?”许晟终于问,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顾耀喉结动了动,放在腿上的手悄然握紧。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偏偏他无从回答,肯定群或否定都不能,只能自欺欺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那么我知道了。”许晟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很快地离开了。
顾耀一直坐到晚自习开始,才在老师不耐烦的目光中离开教室,贺延打了好几个电话又发了信息问他要不要出去玩,他没有接也没有回复。
沉默地骑车回家,在门口买了一杯不太爱喝的青柠。
家里空无一人,魏玫去了顾荣平那里还没回Z市,不用应付她的突然检查,阿姨上下班也越发随性。
他依稀记得前两天魏玫发了信息,大概这周就要回来了,具体什么时候顾耀记不清楚,也懒得去翻。
整个人累而倦,撑着栏杆上楼,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后脑勺不小心撞到了床柱子,那阵疼痛过去以后,太阳穴又开始痛,一跳一跳的,像有个小人在不停地敲。
但翻来覆去地,竟然也睡着了。
模模糊糊做了个梦,顾耀梦到了自己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已经想不起那女孩的脸了,梦里也只是一团朦胧的影子。依稀记得是顾安地产某个供应商的女儿——他回顾家之后,很多顾荣平的合作伙伴来拜访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能和顾耀搭上话,也是某种曲线救国的方式。
那女孩的父亲换了三任太太,她是中间那一位留下的,上面有两个异母的哥哥,下面还有更得宠的小妹,夹在中间,像个隐形人,难以分到更多的关注。兄弟姐妹关系也并不好,一群人聚在一起时,常常故意作弄她,拿她取乐。
那样的场景让顾耀觉得不适,偶尔替她解围,渐渐不知怎么有了传言,说他喜欢她。
顾耀并不当一回事,可某天这女孩忽然找他,问他能不能帮忙说句话,让她父亲参与某次竞标。
“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她说,因为窘迫,整张脸发红,捏着衣角,把这当成唯一可以交换的筹码。
顾耀觉得惊讶,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但他最后同意了。
无聊而已,喝酒,抽烟,打架是无聊,谈恋爱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他们于是交往起来,顾耀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的,看电影,买花,送礼物,接送上下课,大概也逃不脱这几样。
不过他们很快就分手了。
某个夜晚,看完电影,他送她回家。或许是夜色,或许电影里的浪漫情节,总之一切正好,在门口说再见的时候,女孩拉住了他的手,凑过来,想要吻他。
她柔软的带着馨香的发尾扫过他的面颊,那一刻顾耀莫名心慌也不适,几乎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了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对方受伤的眼神,没有做任何辩解,转身离开了。
那一夜他都没有睡着,第二天发信息说了分手。
身边认识的人里很快也都传开了,他不想她因为这件事情再陷入麻烦,对外说自己是被甩的那一个。
其它人不敢来触他的霉头,贺延因为宋一杭的关系,和他更熟,脑子也更简单,非要拉他到酒吧散心,美其名曰天涯何处无芳草,叫来了一堆的姑娘。
实则贺议长家教森严,除了一块划拳玩骰子,闹得热火朝天,别的他也不敢。
顾耀丝毫提不起精神,他想起头发滑过面颊的触感,心里异样的感觉更加明显。
领班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看着比他们也大不了两岁,眼睛很毒,见他神色恹恹,贴在他耳边轻声道:“顾少如果不喜欢女孩,男人也有。”
好像黑暗中忽然扯了道闪电,有些模糊的东西清晰了起来,鬼使神差地顾耀说:“那就你吧。”
于是那人成了他男朋友,严格来说也不算,他只是偶尔去找他喝酒。哪怕顾耀知道他借着和自己的关系避开一些不必要的纠缠,很快从领班升成了经理,他也不制止辩解。
贺延知道之后,一直以为他是受了情伤打击。
“但也不至于性向都变了吧。”
贺延感叹。宋一杭反应倒是平静很多,他的这位朋友一贯比他更敏锐。
反应更大的是魏玫,如果说顾耀交女朋友是对她的挑衅,他和男人的风言风语在魏玫看来无疑是对她的侮辱。
顾荣平倒是比她看得开,把一切归咎为四个字,玩玩而已。
而顾耀逐渐玩明白了,他当然不爱那个人,但的确更喜欢男人。
不过想清楚这一点之后,后来他交往的人却越发地杂,男男女女,来者不拒。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既然都不是真正喜欢的人,性别同样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有时候和宋一杭聊天,对方笑他这样践踏别人的心意,迟早要遭报应。
顾耀也跟着笑,他没有真心在,他们也不见得有。何远林骂他爱当救世主,仔细算起来,那些有过联系的男男女女,似乎真的都对他有所求或者图谋。
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想起他的母亲,她前前后后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曾经她或许也想向他们求感情,她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她想通了,变成了求安稳庇佑,求钱和权,似乎总能得到更多……
喜欢,爱......不止一个何远林控诉过他,他只觉得没意思。亲人的情感都靠不住,何必寄希望于陌生人……
顾耀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柠檬水可真酸。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许晟睁开眼睛,对上外婆担忧的面容。
他直起身,在桌子上趴了太久,背和脖子都有些酸痛。
“不会在这里睡了一晚上吧?”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许晟按了按太阳穴,勉强笑了笑,“……没事,我收拾一下起来了。”
“成绩这么好,写作业写到趴在桌子上睡着,说出去别人都要笑。”
外婆嗔怪地揉了把他的后脑勺,温暖的手掌,让他心里莫名一酸:“外婆……”
“怎么了?还撒娇呢?”
“没。”许晟摇摇头,“早上吃什么?”
“阿姨还没弄,睡迷糊啦?才五点,我起来喝水,看你房间灯亮着,进来看一眼。”外婆温声道,“想吃什么?等会儿我和阿姨说。”
许晟想了想:“黑米红豆粥。”
“不是不爱喝甜粥吗?”外婆诧异道。
“今天想喝。”许晟低声说。
“好,家里黑米和红豆都有,我让阿姨给你做……还早,再去床上睡会儿吧,起来就可以喝了。”
许晟点头,说好。
实际上外婆走了之后,他也没有再睡,背了篇英文课文,写了三张卷子下楼吃饭。
他不爱甜食,阿姨照顾他的口味,粥里没有放太多糖。吃着仍然有些腻,可许晟还是吃完了。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吃甜食,一直到学校见到顾耀,也还是没想通。
顾耀今天来得很早,那个混乱的梦搅得他整夜都没有睡好。
到学校之后还觉得倦,但看见许晟的身影从窗外经过的时候,整个人还是瞬间清醒了过来。近乎条件反射一样坐直了,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面前根本不知道翻到哪一页的课本。
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他不禁疑心,从走廊到位置有这样长的距离吗?
而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许晟终于从他身后经过,顾耀莫名松了口气,挪了挪椅子让他。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在身侧坐下,神态毫无波澜,安静地拿出了课本。
但他们还是没有说话,那一整天都没有,放学之后,许晟也是同样沉默地独自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顾耀才站起身来收包,收着收着,又突然随手扔回了桌面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宋一杭的电话:“在哪儿?”
“稀奇啊。”
酒吧三楼的包厢里,贺延端着一杯果酒,靠过来把住他肩膀,“叫你十次九次不出来,吃个午饭都难见人。我还说顾叔叔最近又不在Z市,你被谁管得这么严都转性了,今天哪根神经接上舍得见人了?”
“他在也管不着我。”顾耀冷声道。
“是是是,谁能管你。”贺延抬手打了一下宋一杭,“别看手机了,光这么暗你也看的下去,过来陪我们顾少爷说话。”转头又兴致盎然对顾耀说,“人太少了无聊,难得出来,我再叫几个人来?好几个人找我问你呢,人多才热闹嘛。”
“你自己去旁边找个包厢热闹吧。”
“行行行,不叫就不叫。”贺延撇撇嘴,“......不过你怎么也不带上许晟啊,我也好久没看见他了。”
“哪里有多久,上周还一起吃了饭的。”宋一杭终于忙完了手上的事,从果盘里挑了片西瓜。
“吃完饭他俩不是就撤了嘛......在学校跟连体婴一样,出来玩都不带人家?”
顾耀听得烦,顺手拿起一个芭乐塞进贺延嘴里堵住,转头拿了随便拿了杯酒,仰头灌了下去。
“你干嘛?”贺延最讨厌番石榴的味道,赶紧吐出来,“搞什么啊!。”
顾耀垂着眼睛不理他,宋一杭察觉他情绪不太好,给了贺延使了个眼色,换位置坐过来:“怎么了你?”
“没事。”顾耀摇头,“是挺无聊的,再随便叫点人吧。”
一晚上闹到了深夜,一堆牛鬼蛇神,打牌玩骰子,昏暗的灯光下,面容都是模糊的,简直群魔乱舞。顾耀没怎么参与,坐在旁边看他们闹,反而成了一群人里面为数不多还残存理智的。
“你去哪儿?”宋一杭也喝了酒,他喝得不多,靠在一旁假寐,见顾耀拿了外套,半眯着眼问他。
“七点了,回去换件衣服,去学校。”
“嗯?”宋一杭疑心自己听错了。
顾耀只问他:“你回不回?”
“我回去睡觉算了。”他打了个哈欠,“……贺延呢?”
“地上。”顾耀示意他搭把手,把贺延扶起来,“你回家把他也带回去,别又被人忽悠到船上去了。”
顾耀下楼结了账,在门口打了辆车,开到西麓门口的时候,朝阳已经映透半边天幕。
“你俩能回去吗?”
“回哪儿?”贺延路上好几个急刹车都没摇醒,此刻但是醒了,话听了半截,晃悠悠坐起来,“不回,继续玩!”
“你躺着吧,等会儿别吐了。”宋一杭把他按下去,对顾耀道,“我把他弄回去就行……你真要去学校啊?”
“嗯。”顾耀应了一声,
“你又不听课,你去学校干嘛?”贺延迷迷糊糊又凑过来问。
顾耀没理会,反手关上门,示意司机可以走了。
他洗完澡,换好衣服去学校,迟到了几分钟。落座的时候,许晟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短暂对视,又平静地挪开。
依旧没有交流。
莫名的,顾耀觉得自己心口像长出了一棵沙盒树,那种浑身带刺,有着艳丽花朵,又极度危险的植物。
而果实就在两人的沉默中一天成熟过一天,在爆炸的边缘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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