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芫
“你挑剔吗?”
“什么?”
许晟夹了一点雪里蕻:“你的生日不是六月底吗?”
“还早。”顾耀靠着椅背,“再说了,送什么东西哪里有问本人的,一点惊喜都没有了……况且,我要是狮子大开口,你这不是把自己套住了。”
也不早了。许晟心想,放在他书桌上的日历,都快过半了。顾耀生日的时候,他还在这里吗?心里难得有了些不确定的感觉。
可有一点许晟是明白的,自己来这里,总是要走的。
无论是今天,或者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都是要走的。
第22章 礼物
到家已经过了十点,外公外婆都睡了,许启君倒是还没有回来。
洗过澡换了家居服,打开书桌的抽屉,想要选套卷子出来写。原本按自己订的时间表应该写物理,但看着摆在旁边的数学练习册,许晟犹豫一秒,关上了抽屉。
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下了全国数学竞赛的字样,第一行跳出来的,是最新的报名信息。往下是课外辅导机构的广告,许晟面无表情垂着眼睛继续滑。
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翻了好几页似乎都不是要找的消息,或许他原本也不是一定要找到什么,找不到更好。
他轻轻呼了口气,把手机扔在一旁,下一秒又拿起来,删掉了所有的历史记录。
许晟不再想了,一笔一划,专心致志地写题。卷子写到一半,院外的道路上,有车轮碾过的声音响起。
他拉开窗帘,看见车灯远远照过来,又越来越近,最后在院门口停了下来。
父亲回来了。
模糊听见楼下客厅门被推开了,有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很快就结束了,汽车轰鸣再度响起,想来是司机开走了。
许晟于是推门从卧室出去,正想说话,楼下许启君的声音先响了,许晟一愣,才发现他是在打电话。
原本想要退回去,然而下一秒,他听到了林逸的名字,步子就又顿住了。
“嗯,我去看过了小逸了。”许启君靠着沙发,背微微弓着,“……你不要太难过,就算有错,也是我的问题,没有看顾好孩子,和你没有关系。”
听说话的语气,电话那头是母亲,许晟皱了皱眉。
想来是怕他难受的缘故, 舒琴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有关林逸过世的太多情绪,但对着许启君,显然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母亲具体在说什么,良久,只听见许启君叹了口气道:“当初小逸要回Z市,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就算有不满,也是对我,孩子一贯是很亲近你的,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总是为此自责……”
他低低宽慰了好一会儿,舒琴的情绪,大概勉强平复一些,两人絮絮碎碎又说了些别的事情:“……晟晟我看着还好,爸妈状态也都不错……柜子里那两株野山参我这次忘带了,回头给他们寄过来。”
许启君倾身拿过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又放下:“你论坛结束是周四下午的飞机回去?我有个会,到时候让司机去接你……我记得你这学期的课都集中在上半学期?回去之后看着再调调吧,可以多过来Z市陪陪孩子……”
那头舒琴不知说了什么截断了他的话,许启君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的事,你不要瞎想,我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他顿了一顿,或许是听到什么,语气变得有些郑重,“你什么时候见过师母的,我怎么不知道?……对,贫困区慰问,是我自己要去的,这也没什么,正常的工作安排……不要听风就是雨,妄议上峰,老师都退了这么久了,有些事情,不必烦他……我心里都有数,你别操心。”
他语气低沉,轻轻压了压太阳穴:“行了,我只是觉得,晟晟不在家,你念得多,今天陪妈去进香,她也想你,你多来,没什么不好的……我不需要人照顾……好啦,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放心,真没事。”
墙壁上的挂钟一点点地滑动过,嘀嗒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明显。
结束了电话,许启君又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并不算明亮的光,照在他的头顶,许晟后知后觉地发现,父亲的头顶,竟然已经有几根白发了。
良久,许启君慢慢站起身,朝着书房的方向去了。
这么晚了,许晟不由得皱眉,再次看了眼时间。
上峰?
许启君的上司是谁,实在一目了然。只是现在N市的这位议长,许晟的确一面也没有见过,而这样敏感的身份,网上也很难查到有用的消息。
贫困区慰问的事情,倒是有些印象,春节的时候,许启君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耽误了来N市的时间。
许晟尝试着打下关键词,跳出来了一堆的新闻,翻了许久,只有一条勉强引起了他的注意来,N市贫困县的帮扶政策最早是去年春天就开始的事情,但原本的负责人是郑斯顺,不知道为什么七月的时候换成了许启君……
是他自己要去的。许晟想起许启君刚才的话,继而想起他提到的师母。
在许晟的印象中,被许启君称为老师,和舒琴也熟悉的只有一个人——许启君当年还在警察局工作时的局长。许启君和林恒都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也是在林恒牺牲后没多久,他因为身体的缘故,提前隐退了。
许晟压下杂乱的思绪慢慢下楼走到书房去,看见许启君坐在棋盘旁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怎么还没睡?”
“刚在写作业……快期中考了。”许晟在他对面坐下,棋盘上还是昨夜对弈的残局。
许启君颧骨处有些发红,想来是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眼神还算清明,闻言点点头:“你自己安排,也不要太累。”
许晟闻到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很淡的香火气息——除了庙里,会有这种味道的,只有一个地方。
“爸爸。”许晟试探着开口,“你从虞山回来?”
许启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随手落下一枚白子,许晟便也跟着下了一手,才听许启君道:“你最近,去看过小逸吗?”
“……没有。”他当然要去看他,但不是现在。只是这个问题,不免让许晟想到了另一桩事情,“从机场到Z市议会大楼,是不是也要经过虞山?”
他问得含糊,许启君显然却听明白了,一顿,却是笑了:“没有关系……晟晟,你说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去公墓找人呢?”
许晟轻轻皱了皱眉,许启君神色不改,慢慢道:“除非你确定人已经死了。”
闻言许晟眼角忍不住一跳,一瞬间许多个念头滑过,但有一点是无疑的,郑斯顺在机场的那句话,的确是来者不善。
“……爸。”他不由得叫了一声。
许启君敲了敲棋盘:“专心些,到你了。”
许晟只得继续下。他接的是外公的黑棋,如今已至收官,看起来局势倒还好,稳一稳心神,落下一枚棋,看了眼许启君的脸色,终究忍不住道:“林逸的事情,会影响……”
“小逸什么事情?”许启君有条不紊地跟上他的棋,一笑,“都要装糊涂,就还不到明白的时候。”
许晟笑不出来,目光紧紧地盯着父亲,良久,终于问出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的问题:“爸爸……你和妈妈当时为什么会同意我转学来Z市?”
现在细细想来,他的转学实在是太容易也太顺利了,并不是一句简单的,父母包容而理解,就可以解释的。
或者还有更多的疑问,隐藏在这个简短的语句之下,为什么要带我去见桑链,你在防备什么?外公又在提醒你什么……
“你呢?”许启君闻言却只是反问他,“你为什么想来?”
许晟喉结动了动:“……我想陪陪外公外婆。”
“我们也想你陪陪老人。”许启君又笑了。
现在许晟知道了,这不是实话。但他无法指责任何,因为在这件事上,自己同样不够坦诚。
一时静下来,父子俩都没有再说话了。默默地,只在棋盘上厮杀。
许启君工作繁忙,在家时,同他下棋不多。幼年时,他也是跟着林逸同林恒学棋,林恒棋路飘逸灵活,锐气十足,时常有些剑走偏锋的险棋。
许晟学不来这样的路数,自己对着棋谱琢磨,倒是和许启君的棋风有些像,把棋下厚,徐徐图之。
一盘棋下得沉稳而缓慢,起初许启君每一步都跟得紧,局势总在许晟掌控之中,然而不知不觉间,逆势竟然悄然扭转了。
待到落下最后一枚子,许晟垂下眼睛:“我输了。”
“你算得倒快。”许启君还是细细数过,其实也只赢了一目而已。
“还下吗?”他问父亲。
许启君摇摇头:“晚了,去睡吧,我明天也还有会。”
许晟于是默默收拾起棋子来:“我下得不好,还是撤了好。明天外公看了,要笑话我乱接他的棋路。”
“谁下都一样。”
许晟手一顿,直觉,这并不是在说棋了。许启君慢慢喝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外公是太关心,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但你不要因此忧虑。”
抬手轻轻按了下许晟的肩膀,也终于说了今晚第一句明白话:“不用担心爸爸,我又不是被人抬到今天的位置上来的。”
许晟不由抬眸看向父亲,后者神色坦然自若,他不得不承认,那些疑惑,担忧,所有不明不白的忧虑,都被这样的眼神压下去了。
慢慢呼了口气:“我知道了。”
许启君说了句好,站起身,先一步离开了书房。
许晟收拾好最后几粒棋子上楼去,经过转角佛堂时,停下了脚步轻轻推门进去。
‘你为什么想来?’许晟想起这个问题。
许启君的事情,不是他能够担忧揣测的,而他隐藏的秘辛又能够告诉谁。
佛龛里,菩萨依然是慈悲的面容,和庙里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细长的眼微睁,在缭绕的檀香后,安安静静地看着许晟拉开了左边那一排的红木柜子。
书和林逸的日记都还压在经书之下,被露水浸润又干透的纸页变得格外脆弱。许晟没有翻开,他从口袋里拿出签纸和那枚小小的证件照,看得久了,那张尚且稚气的脸,带着莫名熟悉的错觉。白皙的脸上,没有今晚刺眼的红痕。许晟抿住唇,一起压进了上层的经书里面。
他回卧室,安静地把卷子写完,躺上床,却还是怎样都睡不着,一抬眼,又看到了书桌上的日历。
灯关了,黑暗中,看不清任何的字,只有金属的支架,闪着微光。
他坐起身,从床头柜上摸过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之后,想了片刻,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退出来,又点开了通讯录,最上方的一条记录,还是下午顾耀打来的那一通。
犹豫间,指尖不小心按到了屏幕,竟然就拨了出去。
“喂。”电话接通的速度比想象的更快,快到许晟来不及反悔挂断,顾耀应该是已经睡了,声音听上去有些黏糊,“怎么啦?……许晟?”
“没什么,我按错了。”
“这样啊。”被吵醒了也不见他生气,等了一会儿不见许晟开口,轻轻问他,“还是不高兴吗?”
“嗯?”
“……是家里的事吗?”顾耀犹豫地问。
上次在天台,他借着父母关系不好,同顾耀搭讪喝酒。那不过是他步步为营,找的一个最容易共鸣他,又不会出错的借口。这么久没再提,顾耀倒是还记得。
“嗯。”许晟含糊地应了一声,觉得有些冷,又躺回了被子里,“……你的‘过敏’,好些了吗?”
“没事了,你周一见到我就全消了。”顾耀毫不在意地说,顿了片刻,迟疑着,轻轻重复了一遍,“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话说得含糊,又不明不白。安慰如此的笨拙,怕人听出来,更担心传达不到。
有人安慰他吗?许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能做那个人。
他无声也无知觉地叹了口气,顾耀却似乎在这短暂的迟钝中听出了端倪,低低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许晟应了一声,又往被子里缩了一缩。
真笨。他想。林逸怎么会被这么笨的人骗了?
“你选一件礼物吧。”许晟低声说,“你的生日礼物,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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